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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鄉(xiāng)

2019-04-30 09:44:26薛廣玲
陽光 2019年5期
關鍵詞:廣平岳父小姑娘

薛廣玲

今天是周末,洛廣平家的晚飯是韭菜豬肉餡兒餃子,老婆蔣良妮用醋和香油調了蒜泥,拌了涼菜,一家四口,吃了一大箅子。

洛廣平頂討厭的就是收拾餐桌,可又不能不干,蔣良妮今天下午剛做的指甲,指甲上鑲了水鉆,提個褲子都要翹著蘭花指。洛廣平收拾沾了湯水和口水的碗筷,餐桌底下淋漓的菜汁,還有剩了一星半點的涼菜,又重新?lián)艿叫⊥肜?,放進冰箱冷藏。按洛廣平的意思,剩菜不能過夜,要統(tǒng)統(tǒng)倒掉,電視上說剩菜超過兩個小時就會產生亞硝酸鹽,致癌。老岳父聽到他說這話就來氣,說他剩菜沒吃一卡車也有一拖拉機了,不也好好地活到了六十多歲?其實洛廣平知道,不管他說什么,在老岳父那里,都能立即被否定,還有極為尖刻抨擊。他的話在這個家里一文不值,他早就習慣了,說了并不是為了得到認可,而僅僅是說說而已。

周末是《快樂向前沖》的總決賽,老岳父是上期冠軍的鐵桿粉絲,所以就看得異常揪心,比賽開始前,就安排洛廣平拿了速效救心丸,以備不時之需。

在看電視上,洛廣平也是沒有人權的,周一到周五,電視是老岳父作主。他要看《快樂向前沖》,要看戲曲頻道,家里不是加油聲,就是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洛廣平受熏陶多年,很多戲曲都能有腔有調地唱上一段,特別是《趙氏孤兒》:程賢弟卻怎么不見回轉,倒叫我年邁人坐立不安……只不過,洛廣平沒有場地施展,他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唱得抑揚頓挫,自己為自己鼓掌。周六到周日呢,電視是兒子洛思遠作主,他要看熊大熊二,要看喜洋洋灰太狼。有次,洛廣平吆喝說,洛思遠,大熊二熊開演了,惹得兒子捂著肚子笑岔了氣。想想也是,熊大熊二叫起來呆萌萌的,換了一個稱呼就似乎變了味道。假若是婚姻呢?換一個人,會是什么樣子呢?

這種想法在他心里冒起過無數(shù)次,特別是最近兩年,就像那除不盡的春草,總是春風吹又生,內心就變得雜亂無章。

上期冠軍守擂成功,老岳父捂著胸口,總算松了一口氣。正在這時,蔣良妮多半運足了氣,放了一個既脆又響的屁,那屁放得實在是痛快,仿佛是打到了每個人的臉上。

洛思遠做了一個中槍倒地的姿勢,說,老媽你放的屁簡直超級無敵,我看險些把咱家的屋頂崩穿。說完做了個鬼臉“哧哧”笑起來。

老岳父說,難道你不放屁?有屁不放有害心臟,小伙子。

洛思遠說,我爸就不放屁!

洛廣平正在拖地,不尷不尬地笑了笑。再彎下腰的時候,淚險些掉出來。對于一個在自己家里有屁都不能放的男人,對于夾屁一夾就是十二年的男人,洛廣平覺得委屈。用委屈來形容似乎并不恰當,洛廣平一時半會兒想不起用什么詞更合適。

其實洛廣平自小就是個本分人,連他的名字都是一絲不茍的,洛是姓,廣是輩,平字呢,說起來還有一定的淵源。洛廣平的父親是石河子煤礦的一名老礦工,在那個年代,但凡有一點兒活路,沒有人甘心當一名礦工。洛廣平的母親就不止一次說過,礦工是吃著陽間的飯,端著陰間的碗。這話洛廣平聽過多遍,每聽一次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說起童年,洛廣平最深的不是下河摸魚,不是捉迷藏,而是等待,一分一秒地等待。全家人每天下午都會等父親回來用飯。父親通常是凌晨四點多起床,母親起得更早,摸黑給父親煎雞蛋、煮面條。下午六點左右,父親才能到家。遇到下雨下雪,或是頂頭的大風,就會晚上七八分鐘,母親根據(jù)天氣情況推算父親到家的時間,精確得很。

礦工在井下干起活來,汗水常常要濕透幾身,有的礦工索性把衣服系到腰間,單單遮擋住隱私部位,干起活來,汗水和著煤灰,都滲透到了肌膚里,上井后,得下了熱水池子,把皮膚泡得通紅,才能清洗干凈。父親晚歸的時候偶有發(fā)生,那多半是井下發(fā)生了事故。在礦區(qū),洛廣平經常會看到空了褲管或袖子的男人,那半截衣服飄在空中,讓人心里陡然生出了許多悲涼。還有坐在輪椅上再也無法直立行走的礦工,他們在礦區(qū)公園里或是馬路邊,一坐就是多半天,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眼神里沒有一絲內容,空洞,無望。

相比來說,那些還是幸運的,有的人被井下的塌方砸成了肉餅,殯儀館的化妝師也束手無策,他們嚷著,讓我們化妝,可得有臉??!那家人坐在礦門口拍著大腿哭,哭得人的心都生生碎掉了,旁邊總聚著些無親無故的礦工家屬,跟著一起抹眼淚,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全是憑煤炭造就的緣分。人都是怕死的,下一個,誰知道會是誰呢?

所以,那種等待是讓人無比壓抑的,像是把人放在扎了口的塑料袋里,腦神經被抻到了極點。洛廣平的耳朵特別靈敏,父親的大輪自行車鈴鐺的聲音一響,他就扯了嗓子喊,媽,我爸回來啦!那是他最為放肆的時刻。那個時刻就是洛廣平把房頂挑穿,母親也會拍著手說挑得好。屋子里每個角落,都空前活躍起來,連灰塵都張開了嘴巴,處處生歡。

洛廣平看不到母親的心,但他就像一個CT機,能感受到母親的心臟幾乎每天都在等待里煎熬,又在父親回來的時刻興奮,兩種極端的情緒輪番折磨她。母親在四十五歲上就得了心臟病,放了支架,這在洛廣平看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洛廣平的父親給大兒子取名為平,二兒子取名為安,老三是個閨女,就叫了吉祥。

洛廣平從小膽就小,小伙伴們玩瘋了,鞋子一甩就撒腳丫子滿礦區(qū)跑,洛廣平就不敢,他怕丟了鞋子,怕扎腳。即便是到石河子摸魚,他也是先用右腳輕輕地試探,確定沒有玻璃,沒有石子,沒有陡然下去的坑,才放心地把右腳踏下去,再用左腳探。前怕狼,后又怕虎,所以,他干什么都注定拔不了尖兒。

對于未來,洛廣平也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父母早就說好了,兩個兒子成家每人給六萬元錢安家費。礦區(qū)有福利房,只要是雙職工,結婚證一到手,新人首先就是去房產科排隊。那幾年,總是瘋傳礦上的福利房要取消,礦區(qū)的青年展望未來時就總被房子的事情干擾,戀愛的時間就不能太長,生怕趕不上最后一批。福利房的價格是七百一平方,如果按市價,就要兩千多。一套房子算下來,就要多出兩倍的錢。所以那幾年,就總有奉房成婚的一些男男女女,愛情里過早得摻雜了物質的因素,就讓愛情變得不再純粹,內心就飄浮不定,總覺得迫使他們走進婚姻的不是偉大的愛情,而是冷冰冰的房子。所以,閃婚閃離的也不在少數(shù)。有的人干脆說,先弄套房子,真過不了,大不了一人一半,劃算。妹妹洛吉祥就趕著那批狂潮早早地辦了結婚證,到手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

母親說,每個兒子六萬塊,收收喜禮,再湊湊借借,房子差不多就到手了,也就是過幾年緊日子,以后的前程還是要靠自己奔。閨女成家呢,是兩萬。洛吉祥不服,說憑什么他們是六萬,我才兩萬?我就不是你們親生的?母親點了她的額頭說,你爸一個人下井,供養(yǎng)咱們一家七口人過活,錢能存下多少?我們再省吃儉用,一輩子也就存下來十多萬。跟你說洛吉祥,兩萬也是多的,你沒看隔壁宋伯伯嫁閨女,一分錢的陪送都沒有,照樣嫁!還別不知足。

洛吉祥只能噘了嘴,自顧生氣。

對于洛廣平這么一個人,最好的可能就是找個礦區(qū)的姑娘,在食堂或是單身宿舍上班,戴著衛(wèi)生帽,大肉臉,扎著粗粗的馬尾辮,腳穿帶跟的黑皮鞋,鞋頭尖尖的,走在大馬路上就是“嘚嘚”的馬蹄聲,眼神里還帶著一絲驕傲。那樣的女人,和洛廣平站在一起,相配,也讓人踏實。

可是,洛廣平卻娶了一個獨生女,中專畢業(yè),父母還是雙職工。這實在是讓人意外。其實說是娶,不如說是洛廣平嫁給了蔣良妮一家。因為是獨生女,所以他就面臨了必須和女方父母一起生活的命運,這是婚前就協(xié)商好的。協(xié)商好的,還有一條,老岳父要求洛廣平必須從井下調到地面,一天調不上來,一天就不能結婚。母親對這種安排是相當滿意的,她覺得親家的決定十分得明智。母親這輩子,擔心了父親三十多年,直到父親退休,她的心才踏踏實實地放到了肚子里。她的后半生,再也不想在兒子身上繼續(xù)擔著心。

洛廣平的父親卻不以為然,作為石河子煤礦的一名老礦工,他干了近十年的采煤班長,又干了近十年的掘進班長。還是連續(xù)多年的勞動模范,胸前戴了多次大紅花,那份榮耀與自豪已融入到了生命里。礦區(qū)頻道的電視新聞,他每天必看。就說采煤吧,他們那時候是炮采,炮采是相當危險的?,F(xiàn)在呢,是機器采煤,他搞不懂那個機器是怎么工作的,就一直想下去看個究竟,洛廣平的父親有個習慣,對工作特別在意,較真。有一天他去了礦上,跟礦領導說了這個想法,領導很敬重洛師傅,帶他去了井口,說現(xiàn)在罐籠下井的速度只需要四分半的時間。這讓洛廣平父親的心臟加速跳了起來,四分多鐘,井深可是四百多米啊!嘖嘖!礦領導還說,洛師傅心臟不太好,下井恐怕是不安全的,也是紀律所不允許的。那個礦領導當時只是井下的一名技術員,現(xiàn)在成了大腹便便的副礦長,頭頂禿得發(fā)亮。

洛廣平的父親還知道,原來的工作面,是用木頭柱子支撐的,塌方的事故就時常發(fā)生,木頭的支撐力畢竟是有限的。現(xiàn)在呢,換成了液壓支架。電視新聞里說過,石河子煤礦的采掘煤面,最高的達到了六米。洛廣平的父親目測了一下,乖乖,六米!有兩層樓高!

洛廣平的父親在清明掃墓的時候,給工友匯報了這些情況,說著說著就掉起了眼淚,說咱們都沒攤到好時候,咱們那個時候,真是把腦袋別在了褲要帶上,咱們那一代人,過得苦啊……那個工友是放炮時死掉的,死時才四十二歲。

對于老岳父提出的條件,洛廣平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并不是貪圖對方家庭條件好,他實在是喜歡上了蔣良妮。蔣良妮引人注目的不是漂亮,而是白,那種白,閃著光,耀眼,一下子就把洛廣平的心掀起了波瀾,他天天和煤炭打交道,對白皙的女人就格外喜歡。他從來沒見過那么白的姑娘。嘖嘖,如果摟到被窩里不得……他不敢再想了,只覺得臉發(fā)起了燒,身體里像是注射了高壓電波,控制不住地膨脹起來。

洛廣平的父親在礦上有不少熟人,七拐八拐,就攀上了一個關系。幫忙辦事的人很是不解,說現(xiàn)在下井可不比從前,井下的職工,一個月工資少說也是七八千,地面工人的工資可就低多了,大多數(shù)是四千左右,你想好了?洛廣平說想好了。那人又說,現(xiàn)在有不少托關系想下井的,你想想,干上幾年,就能在離礦不遠的海原市買套房買輛車。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在生娃娃方面,八年的下井工齡一滿,就可以打報告申請要二胎。你確定真的想好了嗎?洛廣平說,想好了。那人說,不后悔?洛廣平說,不后悔。

洛廣平成了洗煤廠的一名鏟車司機。

結婚后,洛廣平感覺蔣良妮的一家有很多說不清的事情。首先是老岳母一切以老岳父為主,就好像皇宮里妃子對皇帝的愛情。她愛他,敬他,但是好像又太過于敬重,讓人感覺出那種感情有距離,太過于理想化,就難免缺乏炊煙的纏繞。而老岳父又一切以蔣良妮為主,對女兒可以說是唯其馬首是瞻。蔣良妮和母親的關系呢,好像總摻雜著別樣的情緒,即使她們親近起來,讓人覺得也有作秀的嫌疑。不像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妹妹洛吉祥,話往往說不了三句,就得吼幾嗓子。這個家就像一個連環(huán)套,好似步步有錯又沒錯,環(huán)環(huán)扣在一起,就是解不開的疙瘩。

老岳母說蔣良妮六歲的時候,不喜歡布娃娃,不喜歡紗巾裙子,單單喜歡滅火器。她對那個紅色的玩意兒著了迷。按老岳母的意思,女孩子家家的,喜歡那個不成體統(tǒng),不用理,由她哭哭鬧鬧,三天過去就忘了。老岳父偏偏上了心,他吃不好,睡不香,有一天,終于想出了辦法。連夜畫了草圖,找來了木頭,又借了鋸,整個屋子里都是紛飛的木屑,光紗紙就用掉了幾十張,失敗了兩個,第三個終于成功了。他做出來一個惟妙惟肖的木頭滅火器,還周身刷了紅漆。

他給蔣良妮用火筷子燙過頭發(fā),蔣良妮本身就白,滿頭的卷毛,像個洋娃娃。他還用藍色帆布工作服給蔣良妮改過一條背帶裙,用針縫的,裙底鑲了白色的花邊,很是漂亮。

老岳母跟洛廣平說,這樣的事情多得數(shù)不完,就沒有他那樣慣孩子的!俺家的蔣良妮,從小過的就是格格的生活,那不是爹,那就是皇阿瑪。還有,這老頭就覺得自己的閨女好,哪兒都好,連閨女放的屁都是雙眼皮的。愣是覺得哪個小伙子都配不上他閨女,不是擔心人家脾氣不好閨女受欺負,就是擔心人家日后花心閨女再受了傷害。你還別說,當時蔣良妮把你的照片拿回家,老頭一看就相中了,說一看你面相就厚道可靠,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別看你爸爸平常對你沒點兒好脾氣,其實,你爸爸對你很滿意。他知道他閨女選對了人。

蔣良妮接了話茬兒說,甭管別的,我爹保準是我親爹,我娘呢,可說不準!嘻——嘻。

老岳母聽到這話,笑臉說沒就沒了,說,你可別胡說八道!你這孩子說話真是不靠譜!

說不清的事情還有,最要緊的一件就是每年的中秋節(jié)前,老岳父就會變得郁郁寡歡,像是患了入秋的季節(jié)病,怎么也歡騰不起來。

今年的中秋節(jié)快到了,毫無懸念,老岳父又犯病了。他不去小區(qū)院子里下棋了,樓下的劉老頭、張老頭,在樓下扯著嗓子喊,他理也不理。就連周游世界的雷老頭來了,他也提不起興致,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雷老頭退休后,跑了十幾個國家旅游,他每次來,都要把所見所聞給老岳父說上一遍。雷老頭說,他剛從巴黎回來,在凡爾賽宮和凱旋門那里拍了不少照片,用手機劃著給老岳父看,老岳父耷拉著眼皮,裝模作樣地看了幾眼。雷老頭說,在那里拍照一定要速戰(zhàn)速決,老蔣你知道因為什么?老岳父說,好,好。老岳父的回答讓人尷尬,雷老頭識趣得很,說著,老蔣啊,我走了,國慶節(jié)之后要去坦桑尼亞?;貋碓賮碚夷阃鎯骸?/p>

老岳父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一關就是多半天。對前來推銷保健品的小姑娘也沒了興趣,要擱在平常,他泡了茶,和小姑娘打得火熱。小姑娘也會獻媚,給老頭捶背捶腿,嘴巴抹了蜜一樣甜。有一次,大白天的,小姑娘不知道為啥給老頭洗起了腳,洛廣平那次胃疼的老毛病犯了,早早地回了家,看到了那一幕,刺目。老岳母去世有兩年了,看著墻上老岳母的黑白照片,洛廣平一陣內疚,仿佛失了對老岳父的監(jiān)察之責。膽說來就來了,對老頭和小丫頭甩了臉子,冰刀子一樣的眼神掃了他們幾眼,就進了臥室。結果小姑娘一走,老頭就發(fā)了瘋,罵洛廣平沒禮貌,沒教養(yǎng),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唾沫星子濺了洛廣平一臉。洛廣平捂著隱隱作痛的胃,不得不違心給老頭道了歉。

自從老岳母去世,這個家里的風向又變了,蔣良妮一切以老父親為主,而洛廣平呢,又始終以蔣良妮和孩子為主,所以,在老岳父的磨礪之下,洛廣平最會做的就是息事寧人,一個家里,總得有一個讓步的。他讓了不到百次,也有幾十次,再讓一次又有何妨?

老岳父床底下滿滿的都是保健品,有喝的,貼的,還有一些噴劑。據(jù)說有瓶黃金噴劑,睡前噴一次,說是治療失眠,還降血壓。那瓶噴劑是二十毫升,八百六十八元。洛廣平算了算,噴一次就合到三十元。有一次他晚上喝的茶太濃,實在是睡不著了,讓蔣良妮拿來,噴了三下,滿嘴的玉米味兒,他覺得他的嘴巴瞬間就消費掉了一百元人民幣。他期待著藥到病除,滿以為幾分鐘過后,就能甜蜜地進入夢鄉(xiāng),沒有想到的是,噴完之后反而更加清醒,整整一夜未眠。

如果洛廣平去拿,老岳父肯定會說,年紀輕輕的怎么會失眠呢?晚上不要喝那么多濃茶嘛!人要有好心態(tài),心態(tài)好,睡眠就好。老岳父定是要給他上夠了課,才能給他噴上一下。如果是他閨女,就是放個屁味道不對,他都得琢磨半天,掰著指頭分析最近三天的飲食。他的保健品賞賜給蔣良妮、洛思遠,就連對門的小老太太都得到過一瓶蕎麥茶。在上個月,老岳父給了他一包健胃粉,他滿心歡喜,心想,還是日久見人心,老岳父定是進行了自我批評,有了歉意,他的生活總算是看到了幸福的曙光。歡喜之后,他看了看生產日期,腦袋立刻就清醒了,竟然是五年前的。丟也不敢丟,演戲似的,一天一包,專門在老岳父面前沖泡,轉眼便倒進了馬桶。

就在今年開春,老岳父被一個大嘴巴的小姑娘哄得團團轉,那個大嘴巴的小姑娘,說人的一生一半的時間都在睡眠中,床墊子就至關重要,那個床墊子,是用含有多種維生素的石頭,采用納米技術提煉而成的,她還帶來了一塊布料,用火燒后形成了奶糖似的東西,一扯,竟然扯出了細細的絲。洛廣平也被派上了用場,和小姑娘一人一頭扯著絲,圍著臥室、客廳,來回轉了十幾圈。洛廣平看小姑娘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有些眩暈,老頭也看得頭上冒了汗,洛廣平覺得他家馬上就要成盤絲洞了。小姑娘終于停了下來,把燃燒的布條又摁在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上,那塊結晶體的確神奇,砸在鏡子上發(fā)出脆脆的聲音,像是石頭。

魔術師一樣的小姑娘說,用上那個床墊子,有助于調理睡眠,能降血壓,降血糖,還能降甘油三酯。洛廣平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說,既然有這么神奇的東西,醫(yī)院里為什么不進一批?那就不用開刀了,不用吃藥了,人就能長命百歲了。如果真的是那樣,國家領導人、大明星、做生意的大款,別說一個床墊子,就是十個百個,人家也買得起。那這個地球就人滿為患了。小姑娘,推銷東西可以,但絕不能夸大其詞,如果我說,從今天起,讓老頭把降血壓的藥、降血糖的藥都停了,咱們簽個協(xié)議,你敢承擔后果嗎?

老岳父狠狠地就把茶杯放在了茶幾上。洛廣平說完又有些后悔,蔣良妮和洛思遠都被大嘴巴的小姑娘收買了,洛廣平單獨作戰(zhàn)就更加勢單力薄。

小姑娘來過洛廣平家多次,先后推銷出六千元的安利產品,兩千元的完美產品,還有一批蕎麥茶。她從來沒見洛廣平多說過半句話,看得出洛廣平在這個家里沒有話語權,從心里就打消了巴結他的念頭。就連對洛思遠,她每次來,都忘不了拿幾支棒棒糖,還送給蔣良妮一盒面膜和一盒據(jù)說價值二百九十九的紅糖。

老岳父跳起了腳,推銷床墊的小姑娘捋著老岳父的胸口,耐心勸慰著。老岳父最后撂下一句話,說,甭管你怎么說,我就買。我的錢我做主!

洛廣平知道老岳父最終會以這句話兜底。蔣良妮遞給洛廣平一個眼神,意思是,多說那些話有啥用!別生氣,由著他就是。

那個兩萬元的床墊子洛廣平試躺過幾次,只要躺上去就心跳加速,總覺得墊在身子底下的全是人民幣,一時感慨,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出息,連個老頭的心態(tài)都不如。

還有半個多月就到中秋節(jié)了,老岳父果然又從一只老虎變成了一只病貓。來推銷保險的小姑娘小伙子再甜的話都沒有用了,洛廣平暗自叫好。對吃了閉門羹的小姑娘小伙子有了解恨的心。這段時間,飯菜做好了,非得敲三次的門,他才能出來,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落寞。

每年這時候,他都要回一趟老家,并且是堅持自己去。蔣良妮就說,老爸,你也真是,人家乾隆下江南還帶些隨從呢,您一把年紀了,一個人去,我們怎能放心呢?老岳父話都不多說半句,一口咬定自己去。老家其實并不算太遠,也就三百多公里的路,如果開了車去,走高速,四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如果老岳父自己去,要從海原市坐車到古巴市,再換乘到三里鎮(zhèn)的車,然后還要等著去青河煤礦的公交車,那公交車往往半個多小時才有一班。這一來一回地折騰,好像能折騰掉他一年來積存的力氣。

蔣良妮大概五歲時,就隨著父母來到了石河子煤礦,再之前的記憶就所剩無幾了。對爺爺奶奶家的情況更是知之甚少,從記事起,她就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家的人來過,姥姥家的人倒是來過,也是三年五年一次,很是稀疏。她是大咧咧的脾氣,對有些事情,從來不喜歡浪費精力。她說,人家不想讓知道的,就不要去探究。人活一輩子,怎么開心怎么來。

洛廣平卻不這么認為。他認為人的一生如果有了謎團,就要解開,要活得明白。蔣良妮一天到晚地瘋,她的朋友總是舊的去了,新的又來,家里除了推銷保健品的,就是蔣良妮的那幫狐朋狗友。洛廣平在家里,除了端茶倒水,就是一撥又一撥地送客。有時候還要當代駕司機,幫蔣良妮的朋友接站送站,忙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紅白喜事。

老岳父的行囊已經打理好了,就在計劃動身前的那個晚上,蔣良妮放完那個既脆又響的屁之后,老岳父竟然說倒就倒了。他站起身,可能是準備上趟洗手間,也可能是想去陽臺上走一走,吹吹秋天的風。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這些天來,他動不動就傷感,除了《快樂向前沖》的電視節(jié)目能讓他提起一些興致,其他的對他來說都是浮云。

經過搶救,確定是大面積腦梗。三年前就梗過一次,都說越梗越厲害,還真是。蔣良妮哭得險些昏了過去,她的朋友倒是來了幾撥,把蔣良妮圍得水泄不通,卻又沒有能幫忙拿主意的人。一切都是洛廣平拍的板,跑的手續(xù)。不知道為什么,洛廣平想讓老岳父多活些時間,他總覺得老岳父的行囊里裝了一些秘密,肯定還有未了的心事,如果帶著心事走,老岳父這一生該多么遺憾啊。

老岳父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一住就是一個星期。洛廣平在家里終于可以無拘無束地放屁了,這好像是他一直企盼的生活。可是,他的心里又升騰起從未有過的心酸,都說家有老人是個寶,他總覺得老岳父不在的家,空得很。

同一個屋的病人家屬說,別看他們不能說話、不能動,其實他們什么都懂。洛廣平每次來,都要給老岳父擦洗一下身體,特別是私處,女兒畢竟不方便,雖然病房里有高護,終歸不如自己人照顧得貼心。鄰床的病人家屬說,你看你家父親,每次你來了,你父親的心率都會上升,之前八十多下,現(xiàn)在你看,是九十多下,這說明,老頭是明白的。鄰床的病人家屬又說,照顧病人,得明白病人的心,如果病人有未了的心事,就替他去辦,這樣也有利于他的康復,或者說,老人真要閉眼走,也能走得踏實。

洛廣平決定去一趟青河煤礦,這個決定似乎有些唐突。可又說不清是什么驅使他非得跑一趟青河煤礦,好奇心?憐憫心?他說不清楚。他必須去一趟。洛廣平打開了老岳父的旅行包,里面有一張老岳父和一個男同事的合影,有幾本書,還有一本泛黃的日記本。

開車上了路,洛廣平的心緒靈動起來,多年來對蔣良妮一家的猜測,在他心里終于形成了一個清晰的輪廓,老岳母應該不是蔣良妮的親媽,而是她的后母,老岳父是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老岳母一定是仰慕老岳父的才華才嫁給了他。那時他的第一任妻子或許是病逝,也可能是生蔣良妮時難產死亡,而老岳父接受老岳母的條件是,兩個人不再要孩子,以保證對蔣良妮的疼愛。這種段子在很多電視劇里都看過,好像最貼近老岳父家的情況。而且蔣良妮親媽的姓他都想好了,應該姓梁。

洛廣平找到老岳父的老家并不難,用手機下載了導航,定位到古巴市青河煤礦,導航小姐忠誠貼心得很,一路都在提醒著:前面三十米處有超速拍照,限速一百公里,前面有闖紅燈拍照……

洛廣平早上六點半就出發(fā)了,中午不到十一點就到了。由于青河煤礦幾年前就結束了開采,礦區(qū)就顯得灰禿禿的,像接近暮年的老人。

洛廣平一路走來,早就想好了行動步驟,他首先去了青河煤礦的退休中心,工作人員從電腦上沒有查出老岳父蔣少國的相關資料,說,調走的時間太長了,當時還沒有實施微機化管理,你可以去前面不遠的家屬區(qū)打聽打聽,青河煤礦生活區(qū)比較集中,人數(shù)也不是太多,你打聽打聽。如果實在不行,去戶籍室那里看看。

洛廣平道謝后,去了那個小區(qū)。很多老頭老太太都在小區(qū)廣場鍛煉,有的圍在一起下棋,也有打撲克的,還有在健身器材上搖來晃去的。洛廣平先是找了那幫下棋的老頭兒,老頭兒們正下得火熱,對洛廣平就有些不耐煩。說什么蔣少國,我們不認識。這時,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過來了,下棋的人說,喂,潘大姐,你認識人多,有個打聽人的,你過來聽聽。

洛廣平走了上去,對那個老太太鞠了躬說,阿姨,我想打聽一個人,他叫蔣少國,之前是從這里調走的,想來了解一下他的情況。老太太很是警惕,說,你打聽這個人干嘛,你和他是什么關系?蔣少國?你是干什么的?記者?還是警察?

洛廣平把事情大概說了一下。老太太說,像你這樣的女婿,還真是難得。你說這個叫蔣少國的,我還真認識。因為我當年是礦上的女工主任,蔣少國的事又比較特殊一些。

潘阿姨又說,我家就在前排小區(qū),不如去我家里坐坐。我家老頭癱瘓了多年了,脾氣很是古怪,這一時半會兒如果看不到人,又該叫喚了。

洛廣平于是跟著潘阿姨去了她家,潘阿姨家是一樓,家里擺設陳舊,倒是干凈。家里長年有病人,屋子里也沒有什么異味,可見女主人是愛干凈的。潘阿姨先是去了里屋,料理了一下老頭,和老頭說了幾句話,才又坐到客廳里和洛廣平聊了起來。

潘阿姨說,蔣少國當時來到了青河煤礦,很是顯眼,人家有文憑嘛!當時蔣少國是技術室的技術主管,不成想,他和同事去井下巡視時出了事故。具體什么原因不是太清楚,反正和他一起下井的同事死掉了,有的人說,那個人是為了救蔣少國死掉的。那個人也是可惜,結婚半年不到,媳婦剛查出懷孕,因為我是女工主任嘛,職工懷孕都要到我那里登記的。我還記得出事那天是中秋節(jié),唉!所以那個中秋節(jié)礦上過得一團糟。出事之前,蔣少國可能有二十八了,年輕人有文憑,長得也不錯,條件就高,據(jù)說當時一個副礦長想把女兒許給他,他沒看中。那段時間聽說剛和新分來的一個工會女干事談上了。出事之后,蔣少國和那個女的說吹就吹了。沒有多久,蔣少國就結婚了,對象就是那個死掉同事的妻子,這件事當時在礦上引起了轟動。當時蔣少國的家人來找礦領導,又哭又鬧,說什么也不承認這門婚事。礦領導派我去做說服工作。蔣少國和家人最后還是鬧僵了,就這樣又過了四五年,蔣少國就調走了。再之后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洛廣平之前的推測全部打翻了,他有些驚愕。他問,那個女人是叫高志芳嗎?他們是不是生了一個女孩?

潘阿姨說,什么名字記不清了,時間太長了。那個女的個子不高,不漂亮,但是長得很白。那個女的生了一個女孩,當時調走的時候,好像那個女孩也就四五歲的樣子。

洛廣平知道那個人肯定就是老岳母了。老岳母的名字叫高志芳。

洛廣平又問潘阿姨,青河煤礦去世的人都埋在了哪里?潘阿姨說,之前去世的人大多都葬在古巴市靠北的朱山,你可以去那里問問,只要知道名字,就能找到。

潘阿姨說,死掉的那個同事好像叫梁亞東。

趁潘阿姨去里間照顧老頭的空兒,洛廣平在茶幾上放了二百元錢,悄悄地走掉了。

回到車里,洛廣平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他去了礦區(qū)的小食街吃了一碗板面。把手機導航定在古巴市朱山,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他去了公墓管理處,梁亞東的名字,來回查了幾遍,都沒有,倒是找到了一個叫梁亞洲和梁亞舟的名字。洛廣平在墓地里有些轉向,不是清明節(jié),也不是年節(jié),來掃墓的人很少,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下葬的,都哭得死去活來,他沒敢打擾,就自己來回地轉圈兒找。首先排除掉了梁亞洲,那個人是十年前去世的。接近黃昏時,找到了梁亞舟的墓碑,墓碑上寫著,梁亞舟之墓,落款是,兄弟少國。果然是。

他不明白,為什么落款人是老岳父呢?洛廣平心想,人的一輩子,或許終歸會有些事情,將永遠帶進屬于自己的墳墓。

他買來了一束菊花,還有冥幣和燭臺,把老岳父包里的照片、書本,連同日記本都一同燒掉了。那些東西,永遠屬于那些歲月。

看著燃燒的火苗,他想,總歸應該說些什么好,他身負重任,是代替老岳父來了心事的。他嘴巴還沒張開,眼淚竟然掉了下來。他索性就什么也不說了,在心里默念了很多,想必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老岳父和地下的死者,是能感知到的。

從墓園里出來,已是黃昏,洛廣平感覺有些疲憊。他把車停在路邊,打算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平靜一下情緒再上路。腦袋卻有點兒亂,別看老岳父平常對他兇,其實很多時候,老岳父對他還是疼愛的,只是他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洛廣平都知道。這一閉眼,竟然睡著了。睡夢中,他握著老岳父手說,老爸,我是洛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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