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彥民
此篇寫于1986年8月,初中畢業(yè)的暑假,今日掃除,偶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發(fā)霉的手稿,原文錄入,以作紀念,祭奠青春。
——題記
1
棗強——河北南部的一座古老而貧困的縣城。小說《平原槍聲》講述的就是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棗強縣的西面就是冀縣,冀縣城的歷史更加悠久,東漢末年,袁紹掌管的冀州就是現(xiàn)在的冀縣。在這兩縣交界處,有一個不足40戶人家的小村莊——梁家屯兒。
這里的人,祖祖輩輩在這片黃土地上刨食繁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至今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清晨,霧氣籠罩著大地。村里人起得都很早,各自去自家的地里忙活兒。前幾年,公社的時候,老支書把老槐樹上吊著的那口破鐘敲得直響,日頭升得老高,人們才打著哈欠,懶洋洋地下地干活?,F(xiàn)在,不用敲鐘,人們就早早地下地了。
井臺上傳來牲口的叫聲,胡同里不時地有扁擔(dān)的“吱嘎”聲。金枝爹一手提著水桶,一手牽著一頭瘦驢,從井臺上走回來。驢身上長著長長的灰毛,脊背像刀刃兒,肋條一根根地凸出來,走路都打晃兒,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跟著主人走進了牲口棚。
金枝娘在飯棚子里,拉著風(fēng)箱,往灶膛里填著棉花柴。棚子里充滿了滾滾的濃煙。柴禾潮濕,在灶膛里光冒煙,不起火。風(fēng)箱“呼噠……呼噠……”地響,金枝娘也垂著頭,跟著一聲連一聲地咳。一口一口的黃痰,黏黏糊糊地吐在灶前……
金枝背著一大筐草走進院子??鸷艽螅莺軡?,像一座山壓在她的背上。褲腿挽到膝蓋上,鞋子被露水打濕了,隨著腳步發(fā)出“呱唧、呱唧”的聲音。補著補丁的藍花褂子也被汗水濕透了,貼在她的身上,劉海兒一綹兒一綹兒地粘在額前。
金枝把草背進牲口棚,然后到甕邊舀了半瓢涼水喝了下去。隨后走進了飯棚子。
“娘,俺哥和兄弟呢?”
“去村兒西里拾糞去了,咳、咳、咳……”
“娘,俺來做飯,你進屋歇一會兒去吧?!闭f完,金枝扶起娘,自己坐在了灶前。
霧散了,大亮背著一筐糞,走進大門。大亮今年22歲,念了幾天書就不念了,因為先天有些呆傻,不愛說話,倒是能幫家里干些地里活兒。臉黑黢黢的,個頭兒很高。像個籃球運動員,可是,眼神兒發(fā)呆,面無表情。
二亮扛著一把鐵锨跟著走進了院子。二亮今年12歲,瘦骨嶙峋的,只穿著一個破爛的褲衩兒,小胳膊兒像麻桿兒,肋條和家里那頭瘦驢一模一樣,頭卻顯得很大,一副活生生的非洲兒童模樣。
金枝掀開鍋,給爹娘和兄弟倆各盛了一碗棒子面兒粥,各拿了一個白面饃送過去。
金枝爹左手捏著饃,右手端著碗,上大門外吃去了。這是當?shù)卮迕駛兊囊环N習(xí)慣,總是愛幾個人端著飯碗湊在一起,邊吃邊聊,既有湊熱鬧的意思,也不乏比飯菜的嫌疑。
金枝娘躺在東里屋的炕上,喘著,閉著雙眼,飯碗和饃擱在窗臺上沒吃。
大亮、二亮哥倆各自蹲在門臺兒旁,“唏溜……唏溜……”地喝著粥,饃饃早已不見了蹤影。
金枝一個人躲在飯棚子里,坐在灶前,靜靜地喝著粥,啃著棒子面餅子。她今年18歲,小學(xué)念了四年就不念了,幫著爹娘操持家務(wù)。這幾年,多虧了有金枝料理家務(wù),家里地里樣樣都干,人人都夸金枝,人又好看,活又能干,俗話說的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2
吃過了飯,金枝爹鉆進牲口棚,只顧用那把鐵刷子,刷那頭瘦驢身上的毛,瘦驢只顧低頭吃著槽里的草,沒一點兒精神頭兒……
說起這頭瘦驢來,還真有一段故事哩。三年前,開始承包地了,按照人口,金枝家承包了15畝地。種地沒有牲口不行,金枝鼓動爹去牲口市上買頭牛來,又能犁地,又能拉車。金枝爹帶著家里的全部積蓄——465塊5角5分,去了城里的牲口市。在牲口群里轉(zhuǎn)了大半天兒,也沒敢掏出錢來,就連最劣等的牛也要價600多塊,還了半天價兒,最后壓到480塊,可是,錢還是不夠。金枝爹餓著肚子,只好往回溜達。出了城,在半路上,碰見一個矮個子老漢,正牽著一頭草驢往牲口市上趕。驢瘦瘦的,走路都沒勁兒,可是,肚子卻是鼓鼓的,一打聽,說是去市上賣的。兩個人討價還價,最后,終于以465塊成交了。賣驢的老漢拿著錢不住地嘆息:“唉,賠了,賠了,連肚子里的算上,兩頭驢才賣了這點兒錢,賠了,賠了!”
金枝爹想,買不成牛,買頭驢也好啊,回家這頭驢再下個崽兒,不就兩頭驢嗎!劃得來??墒?,回家養(yǎng)了半年,驢肚子漸漸地瘦下去,又不見長肉。金枝爹才醒悟過來,原來是頭得了漲肚病的驢。病慢慢地好了。養(yǎng)了三年,也不知道讓鄰居家的公驢配了多少次,可就是再也沒見驢肚子鼓起來。賣了吧,又不值錢,干活吧,又拉不動車,只好這么白白地養(yǎng)著……
3
日頭烤得人火辣辣的,地里的棒子苗剛一筷子高,就耷拉著腦袋不愿長了,狗尾草卻長得很旺。金枝彎著腰在地里鋤著草,汗水浸透了襯衣的后背,臉上的汗珠滑到了下巴,又無聲無息地落到地里。金枝顧不上擦一把,只是默默地鋤著地。
“金枝兒,歇歇吧,別累著身子,嘻嘻?!辈恢裁磿r候,二狗背著個破筐站在了金枝的背后,嬉皮笑臉地說。
二狗是個窮光棍兒,家里一貧如洗,三十了也娶不上個媳婦,因為地主成分,武斗那年,爹娘被折磨死了,生活無助,打小就好吃懶做。如今,承包了3畝多責(zé)任田,荒得像種了草。他倒也時常背著個破筐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知道是拾糞還是拔草,反正筐里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
二狗把自家的田地從不掛在心上,整天卻總想著村里的女人。誰家的媳婦奶子大,誰家的媳婦屁股圓,哪一個長著黑痣,哪一個長著雀斑,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一清二楚。
二狗只穿著一件油黑瓦亮的破褲衩子,也從沒見過他換過樣兒。腳上的鞋卻不一般,左腳穿一只條絨黑色懶漢鞋,前面破了個洞,兩個腳趾頭像兩只老鼠一樣,在洞口露著頭兒,一動一動的。右腳蹬一只綠色解放鞋,前面好好的,后跟兒卻開了個大口子,鞋幫兒和鞋底兒已經(jīng)分了家。
“二狗,你快去自家的地里拔草吧,荒得厲害哩!”
“嘿嘿,不要緊的,反正草沒莊稼長得高,秋后收點兒夠吃就算了,嘻嘻,金枝兒,你家的地真壯,苗長得真好,我天天來你家地里拔草,真的,你不信,問問別人去!上一回,我憋了泡屎,還特意跑到你家地里拉了呢,你不信,問問別人去……”
金枝心里惡心透了,又不好說什么,只顧彎腰鋤草。
二狗跑到金枝的前面,面對著金枝站著,金枝的鋤頭就要鋤到二狗的腳上了。
“二狗,閃開點兒,要鋤到你的腳哩!”
“沒事兒……沒事兒,嘻嘻……”
二狗不情愿地躲在一旁。
沒說上幾句話,又跑到了鋤頭前面,二狗的話真多,二狗的話真廢。
其實,他那對老鼠眼睛始終盯著一個目標,并尋找著最佳角度。那就是透過金枝那敞開的領(lǐng)口兒,偷看那對隱隱約約,而隨著鋤地的動作有節(jié)奏地顫抖的奶子。二狗的眼神發(fā)直,呼吸急促,臉色發(fā)紅,就像一條餓狗盯著兩個熱乎乎的肉包子。
金枝直起腰來擦汗,忽然明白了什么,頓時臉色發(fā)紅,趕緊扣上領(lǐng)口兒的扣子。
“二狗,你趕緊滾,真是狗娘養(yǎng)的!真討厭!”說著,金枝舉起了鋤頭。
“嘿嘿,金枝兒,可不能這么說,是我給你家地里拔了草,是我給你家地里上了糞,不識好人心,我走……我走……”二狗知道再纏下去也沒有看的了,也就依依不舍地走了。
金枝感到委屈,又有些惱怒,用鋤頭狠狠地刨著地,不留神,把兩棵苗刨了下來,她索性放下鋤頭,坐在地上想著心事。
金枝心里早就有了人,那就是村里的郭勛。郭勛和金枝打小一塊兒長大,又一塊兒上學(xué),金枝小學(xué)沒念完就干活了。郭勛念完了初中,也在家里干活了,倆人在一塊兒都很快活,彼此偷偷地喜歡著對方,也偶爾在晚上乘涼的時候,湊到一塊兒說說話。此時此刻,金枝真盼望郭勛能走到她身旁。
4
郭勛家住在村南頭,郭勛今年20歲,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妹妹秀秀17歲,在城里念初中,家里雖說不富裕,倒也能供得起一個學(xué)生。
郭勛爹最疼愛秀秀,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農(nóng)村的封建宗法思想較重,普遍重男輕女,閨女是外姓人,疼也白疼,出了閣就是人家的人。
郭勛爹塊五十了,有點兒文化,人也精明,年輕那陣子,在公社信貸社里做事。郭勛娘也四十多了,整天收拾得渾身上下利利索索,雖然徐娘半老了,但風(fēng)韻猶存,年輕的時候,也是很俏的主兒。老兩口兒,感情不是很好。郭勛娘卻更疼愛郭勛,這其中的緣由還有一段故事。
那是郭勛娘剛過門兒不久,在家里侍奉公婆,郭勛爹照常去公社上班,隔三差五地回來住一宿。郭勛娘人俏,嘴又甜,自然招引了不少男人的青睞,尤其是村干部,自然也就傳出了一些風(fēng)流閑話。
不久,郭勛爹聽說了幾句閑話,說是村支書常在夜里去他們家,他就接連幾夜跑回家,想捉到證據(jù),可是總也沒碰見。郭勛娘問他為啥總半夜回來,他說,這幾天公社大院兒被盜了,他怕自己家招了賊,就回來看看。等有了郭勛,郭勛爹左看右瞧,總覺得不像自己,可又說不出怎么個不像法兒,到現(xiàn)在,郭勛爹也沒忘記這一樁事兒。
后來,信貸社解散了,郭勛爹回到了村里,又當了幾年隊長,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地里的莊稼還時常被人割倒,糟蹋了。老漢也無可奈何,郭勛娘也時常罵老漢做壞事太多,遭報應(yīng)。
5
金枝娘在炕上給二亮補著一件舊褂子,不時地咳幾聲,憋得臉色發(fā)紫,脖子上青筋突出。金枝娘快四十了,說起來也命苦,她本是外鄉(xiāng)人,在那難忘的歲月,農(nóng)民不種地,卻發(fā)瘋似地“大煉鋼鐵”。結(jié)果,一場饑餓的危機降臨了,十幾歲的金枝娘,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一路逃荒,最后流落到這個村子,是金枝的爺爺收養(yǎng)了她,后來便做了金枝爹的媳婦兒。
金枝爹年輕的時候,好吃懶做,不學(xué)無術(shù),一直不心疼老婆,總覺得她是撿來的叫花子,理所當然要侍候他,到老了也沒疼過老婆。盡管金枝娘病成了這個樣子,他也沒說過一句暖心的話,總對孩子說:“你娘是過力了,歇歇會好的!”
金枝在西里間屋,納著一雙鞋底兒,一針一線,納得密密實實,把自己的心也納了進去……
手里納著鞋底兒,心里卻想著那天晌午和郭勛在村南高粱地里的約會。金枝和郭勛怕人碰見,便在大熱天兒的晌午,人們都在歇晌的時候,各背上筐,以拔草為名,鉆進高粱地約會。
金枝坐在壟背兒上,倆手捏著辮梢兒,眼睛看著地,不好意思看郭勛的臉。
郭勛蹲在旁邊,手里捏著一片高粱葉兒,在嘴里撕咬著,眼睛愛戀地看著金枝那濃密的黑發(fā)。
“金枝,你娘的病好些不?”
“還不見好,常??攘?,爹說歇歇會好哩?!苯鹬Φ椭^說。
“你就幫你娘多干點兒活兒,地里活,我起個早,貪個晚,幫你干點兒,你甭著急?!?/p>
“嗯,俺會多做活的,呀,郭勛哥,你的鞋子張嘴啦!”
……
“哎呦”金枝禁不住叫了一聲,是針扎著了手指,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兒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羞澀的笑容。
6
金枝娘的病還不見好,村里黃四奶奶悄悄地告訴金枝爹:“金枝娘的病怕是犯了邪哩,你家這些年一直不順當,不用喜事沖一沖,怕是好不了哩!”
黃四奶奶是個六十多歲的孤老婆子。年輕那陣子,也是個精明風(fēng)流主兒,老了老了,也不知怎么就會看邪病了。用她的話說就是,火神娘娘在夜里送給她一粒丹藥,讓她吃了,后來她就能降住邪物了。
開始,人們是不信的,有一次,村里有個叫大寶的壯小伙子,半夜從城里騎自行車回家,到家里就不行了,小伙子又喊又叫,渾身出虛汗,幾個人都按不住他。
三更半夜沒辦法,只好把黃四奶奶請來瞧瞧。黃四奶奶說,是讓邪物撲著了。說著便讓人拿來錐子和菜刀,黃四奶奶一手握錐子,一手舉菜刀,沖著大寶大罵一通:“你這王八羔子操的,快滾!憑啥來折騰俺孩子,我非砍了你不行,扎死你不可!”
菜刀架在大寶的脖子上,錐子尖兒對著大寶的心窩兒。
“我走,我走……別砍我……別扎我……”大寶面露慌恐地喊叫。
折騰了好一陣子,大寶才安靜下來,漸漸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大寶起來了,和平常人一樣。問起大寶前一夜的事,他竟然什么也不記得了,只是覺得渾身又乏又累。
從此,黃四奶奶會治邪病的事,也就傳開了。說來也怪,有的人病了,醫(yī)院用各種儀器查不出病來,黃四奶奶卻給治好了。
金枝爹聽了黃四奶奶的話,也就當了真,這也是當?shù)剞r(nóng)村有過的習(xí)俗,有的人家老人病了,總不見好,下輩兒人娶一次媳婦兒,也就能把家里人的病“沖”走。
金枝爹思量,讓大亮娶媳婦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大亮半傻半呆的樣子,村里人誰都清楚,有誰家閨女愿意跟他?再說,家里窮得這個樣子,哪里有彩禮錢?金枝爹開始犯愁了。最后,還是黃四奶奶給想了個主意,說是讓金枝給大亮換個媳婦兒?!皳Q親”,在河北農(nóng)村也并不新鮮??墒?,哪有這么個巧戶呢?難尋?。〗鹬Φ址钙鸪顏?。
啥事兒還得說黃四奶奶,正巧黃四奶奶的娘家,十里外的楊家莊有這么一戶,兄妹倆過活,哥哥黑牛今年三十六了,還沒娶上媳婦兒,因為那些年家里窮。這幾年,黑牛出去跑買賣掙了錢,可是,歲數(shù)又過了坡兒,還是找不上媳婦。妹妹黑妞,腿有點兒瘸,雖說年方二十,也沒尋到婆家。經(jīng)黃四奶奶牽線兒,黑牛特別愿意,立即塞給黃四奶奶三張“大團結(jié)”,說事成之后還有重謝。
黑妞雖說不太愿意,可是,思量一下自己的腿,又想想自小哥哥拉扯自己也不易。自己給哥哥換個媳婦兒,也總算對哥哥有所報答了,也就默許了這件事。
這樁“換親”的關(guān)鍵也就看金枝的態(tài)度了。大亮傻乎乎的,當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7
吃過晚飯,金枝爹把家里的其他人支出去,便來到金枝的屋里,坐在凳子上抽著悶煙兒,想說什么,又一直沒開口,金枝已經(jīng)把那雙鞋做好了,正坐在炕上縫一雙鞋墊兒,看到爹那樣子,心里知道,爹有話要說給她聽的。
“爹,您心里有事哩?”
“金枝呀,爹就你這么一個閨女,你哥又那樣子,二亮又小,你娘又病著不見好,這幾年,里里外外全虧了你?。 苯鹬Φ堑谝淮螌鹬φf這種話的。
“爹,俺累點兒,倒不咋,只是娘的病一直不見好,俺心里放不下哩!”
“金枝,你娘這一輩子也沒享了福,現(xiàn)在,又病成這樣,黃四奶奶說了……”
金枝爹便把黃四奶奶的主意說給了金枝。
金枝聽了,啥也沒說,趴在枕頭上,嗚嗚地哭個不止,金枝爹怎么也勸不動,她就是不說話。
“金枝,爹知道你的心思,這么辦是委屈了你,爹也沒辦法,可是,不這樣,你娘這病就……嗐,這都是老天爺不長眼啊!”
金枝爹唉聲嘆氣地走出去。
金枝一夜也沒睡著,眼睛哭腫了,枕巾濕透了,她心里難受,怎么辦呢?很為難!爹的苦衷她理解,哥哥這個樣子,如果不換親,家里又這么窮,哪年月才能娶個媳婦兒?娘自小就是個苦命人,本想讓她享個“老來?!钡?,可是,又病成這個樣子。黃四奶奶的話怕是真的呢!她替爹難受,更替自己難受。娘命苦,自己的命更苦!本打算自己跟郭勛,倆人好上一輩子,好好過日子,可是現(xiàn)在……
一頭是自己的幸福,一頭是這個家的幸福。萬一娘有個好歹,哥哥、兄弟和爹……這個家不就完了嗎!金枝心里像一團亂麻,她幾次想沖進東里間屋,告訴爹,自己不干??墒牵瑤状巫鹕韥?,幾次又躺下了,怎么辦呢?只有不盡的淚水能回答,只有蒙著頭的抽泣聲能解釋……
第二天早上,金枝沒有起來,飯也不吃,水也不喝。
金枝爹愁得滿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長吁短嘆。一會兒,去西里間屋看看金枝,一會兒,去東里間屋瞧瞧金枝娘。
金枝娘也下不了炕了,喘得難受,咳得劇烈,臉色土灰,眼窩深陷。金枝爹看著金枝娘這個樣子,大半輩子的良心也似乎發(fā)現(xiàn)了,心里也知道難受了。
金枝寫了個紙條,讓二亮偷著給郭勛送去。中午,金枝起來了,臉上木木的,不言不語地做熟了飯,自己沒吃,就背起筐出去了……
8
金枝和郭勛又在老地方相會了,看到金枝的表情異常,郭勛驚奇地問:“金枝,你咋了?你說話??!”
金枝低著頭,目光呆滯,一句話也不說。
郭勛著急了,上前雙手搬住金枝的肩,搖晃著。
“金枝,金枝,你說話呀!”
“郭勛哥!”金枝終于喊出了聲,同時撲在郭勛的懷里痛哭起來。
郭勛緊緊地摟住金枝。
金枝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郭勛。郭勛聽完,頓時長吁短嘆:“都是命啊,咱倆的命怎么這么苦??!”
“郭勛哥,這都是咱倆的緣分不夠??!”金枝抬起頭來,一雙淚眼,注視著郭勛的臉,絲毫沒有了羞澀之情。
“郭勛哥,俺也沒法子,為了俺娘,為了俺這個家,我只好聽爹的了。好哥哥,俺就是心里放不下你??!”金枝把臉緊緊地貼在了郭勛的胸膛上……
郭勛兩眼濕潤,又無可奈何,只有緊緊地抱緊金枝,抱緊自己心愛的人……
9
黃四奶奶往返楊家莊跑了幾趟,終于把娶親的日子定在了七天之后。兩家同時迎娶新人??墒牵凑樟?xí)俗,兩家的迎親隊伍是不能相碰的。于是,便約定楊家莊的迎親隊伍從東面進村,梁家屯的迎親隊伍從西面出村。
街坊四鄰都來幫忙,金枝的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用白紙裱糊了四壁,窗戶上貼了雙喜字,這間屋子就做了大亮和黑妞的洞房。
一轉(zhuǎn)眼,第二天就到了娶親的日子,金枝還是沒心思打扮自己,就像是別人出嫁一樣,任憑別人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晚上,金枝和郭勛又在村南的高粱地里約會了。一見面,倆人誰也不說話,還能說什么呢?只有坐在一起,緊緊地抱成一團。金枝不住地抽泣,郭勛不住地嘆息……
金枝忽然仰起臉,抱住郭勛的頭,像瘋了一樣親著郭勛的臉,郭勛渾身在發(fā)抖……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西斜了,秋蟲不叫了,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了。臨別,郭勛只留給金枝一句話:“金枝,我等你一輩子!”
像郭勛這樣一個青年農(nóng)民,面對農(nóng)村的舊習(xí)俗,面對著殘酷的現(xiàn)實,又能怎樣呢?心上的人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明天就是迎娶的日子,他能親眼看著在吹吹打打的鑼鼓聲中,自己的心上人被別人娶走嗎?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天也無語,地也無聲。
10
早晨,楊家莊的迎親隊伍先進了村,新郎官兒黑牛,人高馬大,膀闊腰圓,新理了發(fā),刮了臉,胸前掛著紅花,先進屋給岳父岳母磕了頭,叫了“爹娘”,然后,又去西里間屋按習(xí)俗,請了新娘,這才在新郎的引導(dǎo)下,娘家人簇擁著披紅掛綠的金枝走出來。
迎親的隊伍在前,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在后,放著鞭炮。一輛手扶拖拉機吼叫著,頂著一股藍煙,把金枝拉走了……
就在此時此刻,郭勛家也熱鬧起來,郭勛爹和郭勛娘急得滿屋轉(zhuǎn)。
原來,一大早就不見了郭勛,郭勛爹讓秀秀去了好幾家,也沒找到郭勛。
“你這該死的老頭子,還不快上地里、井里找找!這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俺也不活嘍,天哪……”郭勛娘一邊喊一邊哭,像瘋了一樣在郭勛屋里翻箱倒柜地尋找著什么,東西扔了一地,就像是兒子藏在柜子里一樣。
最后,在郭勛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爹娘:我?guī)е依锏?00元錢走了,去外面找點兒事做,不要惦記我?!?/p>
“俺那該死的兒呦,就這么走了喲……”郭勛娘一屁股坐在炕上,雙手拍著大腿又哭又叫。
“哭個球,家里人還沒死光那,不要個臉!”郭勛爹發(fā)了怒。
快中午了,梁家屯的迎親隊伍也回來了,同樣一片鑼鼓喧天,同樣一臺手扶拖拉機。
車停在大門外,新郎官大亮穿著一身新,真像個樣兒。在司儀的指教下,大亮傻乎乎、樂呵呵地把黑妞從車上抱進大門。
午時已到,金枝爹扶著金枝娘端坐在堂屋正中,大亮和黑妞雙雙跪在堂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儀的聲音像太監(jiān)一般,尖聲尖氣地喊著。
大亮和黑妞不住地磕著頭。
11
黃四奶奶的主意且不用說靈與不靈,反正收下了黑牛的一大把鈔票。金枝娘的病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沒過幾天,金枝家里又熱鬧了起來。大清早,天剛發(fā)亮,金枝家就傳出一片哀號,大亮在號,二亮在號,黑妞也在號。她哭的是婆婆的“命苦”?還是哭自己的“苦命”?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金枝和黑牛也回來了,見了棺材,金枝哭個死去活來:“娘啊,俺那苦命的娘。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喲?俺本想這回,你會病好的哩,這一下可全完了喲!娘啊,娘,你的命苦,俺的命比你還苦喲……”
金枝一邊哭喊,一邊拍打著棺材蓋。不一會兒,嗓子哭啞了,身子癱軟在地上不省人事,街坊四鄰,又是捶胸又是拍背,半天才把金枝叫醒。一睜眼,看見棺材,又是一通哭嚎。
“可憐的金枝喲!”旁邊的女人們也陪著落淚。
當天夜里,人們幫著糊了紙車紙馬,由孝子們護送著出了村口,在十字路上一把火點燃了,送到了“那邊”去,車上拉走的是金枝娘的魂兒。
第三天,到了出殯的日子,又是那臺手扶拖拉機,又是那伙迎親的人們,又是一片吹吹打打聲。長長的隊伍,緩緩地跟著靈車向墳地移動。大亮披麻戴孝,手持招魂幡兒,在前引著靈車。金枝和黑妞也一身重孝,分坐在靈車的兩側(cè),護送著棺材,又是一片哀嚎。
墓穴像一只惡魔的大口張開著。吞下了金枝娘的棺材,正待人們填土的時候,金枝出人意料地一頭扎進墓穴,撲倒在棺材上。
“娘喲,俺的親娘,讓俺和你一塊兒去吧,娘喲,娘?!?/p>
金枝的哭聲突然停止了,她又昏厥過去,人們又是一通慌亂。
這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殘忍地降臨在這樣一戶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家里,純樸善良的金枝,在這種多重的痛苦中掙扎著。金枝的精神受到了殘酷的摧殘。
死去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出走的,去了天涯海角;留下的,還得在痛苦與悲哀中活下去,盡管沒有了希望之光……
12
一堆黃土淹沒了苦命的金枝娘。墳,圓完了(圓墳是一種儀式);孝,謝了(謝孝也是一種儀式)。金枝家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和凄涼。家里沒有了金枝,就像添了許多活兒一樣。黑妞接替了金枝娘,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家里忙活,低矮的飯棚子又“呼噠呼噠”地想起了風(fēng)箱的聲音。灶前卻變成了黑妞。
大亮照常早起拾糞擔(dān)水,二亮也學(xué)會了起早拔草,喂養(yǎng)和他一樣瘦弱的那頭老驢。
地里的草,眼看著見長,從年輕就好吃懶做的金枝爹,老了老了卻也被逼得學(xué)起了田里的農(nóng)活,每天孤來獨往,愁眉不展。時常去金枝娘的墳前坐坐,一輩子也沒心疼過這土里的苦命女人,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孤獨無伴了,金枝娘的好處,他也都想起來了。
二狗再也不到金枝家的地里拔草了,再也不到金枝家的地里拉屎了,但是,自家的地里扔像是種了草。二狗有些嫉恨大亮,一個傻小子也竟然能娶上媳婦,簡直是和他過不去,見了大亮,話就多了起來。
“大亮,你那黑妞的屁股白不白?奶子大不大?”
“嘿嘿,嘿嘿,俺不知道哩。”大亮傻笑著說。
“你真他娘的是頭傻驢!你沒鉆過她的被窩?”
“嘿嘿,嘿嘿,俺自己有被窩哩!”
二狗氣得哭笑不得。指著大亮的褲襠說:“白長了你這玩意兒,也不會用。騾子養(yǎng)的!俺告訴你,你媳婦身上藏著值錢的好東西哩,是從娘家?guī)淼?,你不去要,俺可要去偷啦!?/p>
“誰說的,俺咋不知道?俺這就回去找她要去?!闭f完,大亮真的回家了,找黑妞要那值錢的好東西去了。
13
郭勛出走后,音信皆無,郭勛爹和郭勛娘又氣又急。家里地里積攢了許多活兒。
老兩口兒一商量,也沒錢供秀秀上學(xué)了,也就定下來,讓秀秀回家干活了。秀秀盡管哭了一夜,最終還是離開了學(xué)校。
金枝在婆家也活得苦苦的,盡管吃穿不愁。
聽到郭勛出走的信兒,金枝更加難過,她知道郭勛是因為她才出走的。夜里常常夢見郭勛在城里讓車撞了,她大叫一聲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黑牛常常天亮才回家。
金枝只是知道黑牛在外面跑買賣,不知道具體跑啥買賣,她也懶得細問。其實,黑牛是個賭徒,和村里的二流子整宿整宿地賭。夜里金枝雖然有些害怕,黑牛不在倒也輕松,她忘不了洞房里的情景,忘不了黑牛對她的折磨,那些夜里,黑牛像頭發(fā)瘋的公牛,變著法地折磨她。眼淚、抽泣時常伴隨著金枝度過一個個漫長的黑夜。這些日子,夜里雖說有些恐懼,倒也少了折磨。
金枝懷孕了,她有了一線希望,盼著孩子早日出生。夜里,常在燈下穿針引線,做小衣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幸福的光澤,因為她心里明白這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小生命就是她生活的精神支柱。
14
幾個月后的一天上午,金枝正腆著肚子在地里鋤地。
“嗷——嗷——”一陣刺耳的尖叫聲,伴隨著一輛警車開進楊家莊,不一會兒,又拖著一股黃塵飛馳而去。
“金枝,金枝,快回去,你家出事了!”鄰居家的媳婦兒跑到地里來喊她。
金枝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家里坐滿了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院子里擠滿了人。
“出了啥事兒?支書,快告訴俺?!?/p>
老支書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黑牛媳婦兒,都是黑牛不爭氣啊!”
原來,一年前冀縣辛莊鄉(xiāng)儲蓄所被盜,失竊10萬元,兩名職工被害一案,經(jīng)過公安部門的偵查,終于捕獲了以黑牛為首的盜竊團伙。
金枝又是一場大哭。
“娘啊,俺的親娘,俺的命咋這么苦喲,早知道有今天,俺還不如和你一塊兒走了呢……”
忽然小肚子一陣劇痛,金枝昏倒在地上。
又是那輛迎娶金枝的手扶拖拉機,頂著一股藍煙,拖著一股黃塵,把金枝送進了城里醫(yī)院。
城外荒地上,一聲清脆的槍聲,倒下了黑牛罪惡的軀體,這是黑牛的最終歸宿,是老天的報應(yīng)。
金枝懷里抱著的男娃五官清秀,隱隱是郭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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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太陽從城市高樓的后面歪出身子,暖暖的陽光照在郭勛臉上。他把手搭在額頭上,看著眼前的城市從晨光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