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英國的旅行家說,如果整個的尼泊爾不在了,只要巴德崗在,就值得你飛越半個地球來看它。
磚紅色的精美木雕靜靜躺在時間深處,一抹金箔色的夕陽照進這條中世紀的舊巷,灰麻色的野貓獨自倚在老人們祈禱的殘缺石雕下,瞇縫著眼看著一群在風中拉長的暗色身影,巴德崗此刻正在黃昏的光團里被一只褐色的貓眼放大,呼一口氣,暖金色的光線就徐徐在我相機的濾鏡里融化,我努力擺脫長途飛行留在腦海里中的大片海綿體空白,我告訴自己必須立刻從抵達尼泊爾的第一個黃昏里清醒,我知道,巴德崗,這座矩形古城的神秘氣息此刻已在巷口巨大的樹蔭里等我。
老房子,繁復(fù)破舊的木雕,裹著鮮艷沙麗而滿面滄桑的老婦人,路邊的手工業(yè)者,懶散踱著步四處覓食的幾只母雞,銅鈴鐺被風吹響的神廟,幾頭渾身油亮邁著壯實的步子悠閑逛街的黑?!瓱o一不在向我證實來自公元12世紀馬拉王朝的生活場景。當年,尼泊爾人從西藏收購羊毛、藥材、鹽巴,并從中東和歐洲收購最好的手工制品,在巴德崗修整和停留,正是那時候商旅們帶來的巨大財富,最終造就了尼泊爾王朝的黃金時代。作為曾經(jīng)的國都,巴德崗以古建筑群聞名于世。
“嗨——”我主動和那個踮著腳尖站在樓梯上使勁擦著旅行巴士的車窗玻璃的尼泊爾男孩打招呼,他咧嘴一笑,黑銅膚色的臉上頓時像番石榴,閃現(xiàn)兩排雪白閃光的牙齒,兩道芒刺迅速從黑寶石的大眼睛里閃過,我觸電般地愣了一下,揮揮手遠去。
神像林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巷子兩旁都是自產(chǎn)自銷的手工小店鋪,大都以銅像、唐卡、羊毛圍巾、木雕和熏香為主,店鋪的主人大都是自產(chǎn)自銷的手工制作者,他們要么靦腆內(nèi)向要么溫和友好,笑起來總是露出一排尼泊爾人引以為傲的雪白的牙齒。偶爾迎面遇到結(jié)伴而行的穿一紅一藍傳統(tǒng)紗麗的尼泊爾老太,她們的眼睛從琥珀色的老花眼鏡背后散發(fā)出和藹的光,要是遇見背書包穿整潔漂亮校服的小姑娘,她一定是甩開兩條發(fā)辮趕緊避開我的鏡頭,后來,我的鏡頭里只能是提桶打水去井邊洗漱的少婦,出門幫工的農(nóng)民,祈禱的老婦……他們衣飾大都樸素陳舊,眼神也偶爾流露生活的艱辛與沉重,但只要神廟的鐘聲敲響,他們就會雙手合十地頷首站定,口中念念有詞,臉上睡蓮一般安靜,尼泊爾人相信所有的神都住在他們頭頂,所以那一刻我想他們一定是聽見神的召喚,虔誠祈禱。
終于找到那個圓如鍋蓋,光潔平整,色如丹霞的杜巴廣場,雕花的黑木廊橋下許多尼泊爾男孩三三兩兩,他們在進行自己的自行車賽,一會兒疾馳而去,一會兒旋即而歸,奔跑的影子在地上歡快地追逐,忽地一個急剎停在我身邊,忽地又一下射向廣場另一端尖角,我分不清是影子還是男孩們發(fā)出開心的笑,天色像游移的光團,越來越暗,像神廟的火苗就快熄滅,夜幕緩緩降臨,四周真空般空曠,燈影慢慢漂浮起來,我看著廣場中央高高端坐的國王的神像,他仿佛重回萬人之上的擁戴和威儀,他的坐姿重新被那片燈火那些夜幕抬起,漂浮在空中,一點點升高,一點點明亮,直到無數(shù)的芝麻粒、豌豆粒般的星子在他肩上、鎏金袈裟上明明滅滅。
杜巴廣場上,除了每一塊藏著故事的古老紅磚,沒有國王的王宮是讓我為之心動且久久不忍離去的緣故。
來到那扇銅制鍍金的黃金門時,全副武裝的尼泊爾警察一身筆挺的迷彩軍裝,姜黃色的貝雷帽下是他們英俊黑瘦的臉,威嚴而立,進門時與我對視一笑,友好的瞬間讓我想起國王家當年強壯忠實的馬車夫。王宮內(nèi)除了鎏金的女神,大量精美絕倫的木雕壁畫,佛塔、庭院、泉池、屋宇結(jié)構(gòu)嚴密,大都以木結(jié)構(gòu),石頭壘筑為主。人和神的故事,狩獵、轉(zhuǎn)世、恩怨、戰(zhàn)爭、神話,在壁畫中天馬行空,無所不在。黃昏最后一抹金色照上去,它們頓時活了一般,每個神靈、人物、生靈、野獸都仿佛注入了血液、情感和生命,它們從陰暗的角落里走出來,圍著泉池跳舞、游行、紛爭、耕種、放牧……一間入口處的黑色過道里,沿墻擺放了刻在木柱上雕刻絕倫的仙女,她們身肢優(yōu)美,面若觀音,豐胸含情,衣帶飄飄,眉心點有朱砂,手托蓮花,空中翻飛做出各種動作的手指,指尖據(jù)說是在暗示許多神秘的佛語,我奇怪那一尊尊美麗的仙女佛,為什么腳下不腳踏蓮花,卻踏踩著一些看似犯規(guī)破禮的男女、野獸。我在一尊觀音模樣的仙女前停下,把鏡頭對準她的三頭六臂,雖然有幾只手臂已經(jīng)不知去向,但精美之極的3頭觀音同時嫁接在一個身體之上,殘缺的手臂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木頭斗榫接骨處孤零零裸露著的凹孔,當我的鏡頭一次次對準她們溫潤安詳?shù)哪?,那么寧靜,像一滴水,一滴花露無聲滑落。
我的心跳加快起來,把大量的菲林都浪費在她們的唇、額頭、手、衣紋、耳垂、頭飾、眼睛……無數(shù)個生動精微的細節(jié)里,拍著拍著,我仿佛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衣裙被風吹起,我懷著深深的惋惜,感嘆她的歌喉她的眼她的微笑都被歲月的沙粒塵封在海拔1401米的時間深處黃昏深處。
我甚至懷疑她們是敦煌的飛天們騎云而來,像那個一心得道的玄奘,跋涉萬水千山,來到這喜馬拉雅山谷,在這里由安南達國王盛情迎接,在人們的虔誠祈禱中棲息于神廟。神廟堪稱杜巴廣場上最雄偉顯赫的建筑,足足有五層塔高,圍堰的巨石基座由五對神獸左右護駕,塔頂可遠眺喜馬拉雅群山,底座兩邊各一石象。來自遠方的神,從此成為被馬拉王朝歷代供奉的神,他們盡職盡責,心若菩提地佑護這這方水土,護佑這里安居樂業(yè)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