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yè)的第二年,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執(zhí)意離開家鄉(xiāng)南下廣東,年輕的心比天大,總以為夢想在遠方。幾經(jīng)輾轉,我找了一家深圳的電子公司上班。在那里,我結識了一個斯斯文文的青年,他來山自廣東梅州的大山里。從此,我的生命和大山有了割舍不斷的情懷。
人常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初識先生,是一九九五年中秋前。依稀記得,他說中秋回趟家,家在山里,是窮山僻壤的地方。當時我想,這人挺謙虛的。后來,第一次去先生老家,我算是開了“眼界”。一九九七年的春節(jié),我坐大巴到了山路口,一下車,望著高大的山脈、蜿蜒崎嶇的山路,我心中不免生起了幾分怯意。路為石沙路,狹窄逼仄,坑坑洼洼。山里人來去騎摩托車,哥哥要用摩托車載我們回去,膽小的我不敢坐摩托車,路旁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溝令我望而生畏。我執(zhí)意步行回去,無奈先生只好陪我一起走。山路彎彎曲曲,峰回路轉,七彎八拐,轉了一個又一個彎,家依然在“云深不知處”。漫漫長路,何處是歸途,我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懊惱。
快到村口,順著彎曲的山路往里走,路兩旁邊依山而建的是住戶,村邊的房子有些稀落,有的在半山腰,有的在山腳下,非常陳舊。山村人家的房前屋后,雞鴨成群,幾只小狗見了陌生的我便“汪汪汪”地叫起來,嚇得我止步不前。
終于到家了,家里人熱情地招待我這個未來的外地媳婦,我依先生的口氣喊公公婆婆“阿爸”“阿媽”,公公婆婆非常開心。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客家人家,看到周圍的房屋,我第一感覺時光像是倒退了三百年。這個遙遠偏僻的小村莊——三佳村,村莊的房屋都有了一定的年代,看上去陳舊不堪,房子大多依山而建。村子有兩條彎曲的道路,一條沿山勢通向村尾并向山里延伸,另一條路經(jīng)祠堂問口、我們的屋前,一直通向里邊的幾家住戶。我們的一層平房在路口,在祠堂的斜對面,應該算是在村子中心,來往的人都要經(jīng)過。整個村子住戶并不多,我們房子周圍住戶比較集中,另一條路旁的人家有些零散,東一家西一家,有的房屋在半坡上,在我看來晚上會有些懼怕。
客家人一個家族有一個圍屋,圍屋是一間間房子連在一起的,這是個方形圍屋,房子在四周,一間連著一間,圍屋以天井分為上、下堂,上堂比下堂高一臺階,左右有廂房,漆黑的瓦楞角掛著殘破的蜘蛛網(wǎng)。左廂房廊角有一大石磨,用來磨豆腐。圍屋中間是祠堂,祠堂的大廳是祭先祖的地方,正中掛有一幅先人的遺像。祠堂前有個四方天井,太陽可以照射進去,雨水可以淋到。聽說祠堂之前住著整個家族的人,后來各家建了平房,房子就用來放東西。我大概數(shù)了一下,圍屋有近二十間房子,我想,以前大家一起住在圍屋里,一定無比熱鬧,這里是孩子們玩樂的天堂。祠堂門口是一塊平整寬闊的空地,空地前是一條流淌不息的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流水潺潺,水草浮動,我與小河一見鐘情。
南方人不像北方人住一個屋檐下,而是分開住。阿爸住在祠堂旁的一間老屋里,不遠處與阿爸的房子相對的是廚房,廚房隔壁是哥嫂住的一間平房,中間隔一條小路,是我們和阿媽的房子,阿媽住在我們隔壁。我們的房子非常狹小,放一張床,一個茶幾,四把沙發(fā)椅,窗邊放一張擺放物品的臺子。房子內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人說,入鄉(xiāng)隨俗,隨遇而安,我自己本身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所以對山里的一切,還是安然地接受了。且此后成了山里媳婦,這是我從前做夢都沒想到的事。
我這個外地媳婦的到來,對于這個偏僻的小山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鄰里的熱情讓我印象深刻。家里人更不用說了,看得出來,阿爸阿媽對我十分滿意,哥嫂對我很客氣,侄子侄女們更是每天圍在我身邊,一種莫名的感動涌上我心頭。阿爸阿媽忙里忙外,盡力做適合我口味的飯菜,鄰里們不斷有人去房間閑聊,更多的是想看看我這個講普通話的外地媳婦。山村的孩子熱情而略帶羞澀,個個見了我親切地喊“娘娘”,讓我一下子有些適應不過來。
客家話實在難懂,第一次聽客家話,像是在聽天書,半句都聽不懂,感覺自己成了啞巴。每當有鄰里去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續(xù)茶水,那杯子實在太小,一口就見底,續(xù)茶水的動作我重復了無數(shù)次,或許是為了緩解當時的尷尬。
小小的山村,過年比我想象中要熱鬧。
年前家家戶戶忙著準備各種食物,釀豆腐、釀黃粄,阿爸在樓頂曬了許多臘肉,有雞肉、鴨肉、豬肉等。山村人的熱情超乎我的想象,無論我走到哪兒,鄰里們都熱情地邀我進屋喝茶,讓我感受到的是暖暖的真誠的情意。每當堂嫂他們圍坐在一起烤火,總會叫上我這個言語不通的外地媳婦,聽著他們談笑,盡管一知半解,卻也開心。柴火旺旺的,如他們的熱情,融化了我一顆孤獨思鄉(xiāng)的心。
我人生中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過春節(jié),便是在這個遙遠的小山村。少了母親離去的凄涼,多了份家庭的溫暖。雖然居室簡陋,但我并不覺得寒酸。阿爸阿媽得知我不愛吃米飯,每天專門為我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瘦肉米粉,青青的芹菜、蔥花飄在上面,香噴噴的。阿媽親自給我端到房間去,讓我很感動,一碗普通的米粉,帶給我無限感動與溫情。阿媽,一個特別瘦小的老人家,頭發(fā)斑白,滿臉慈愛,時常去房間和我說話,雖然言語不通,我們難以交流,但即使阿媽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也能感受到老人家滿心的歡喜。
幾天的山村生活,帶給我滿滿的感動,讓我心中暖意融融。離開時,阿媽送我們到村口,滿眼不舍,拉著她兒子的手直流眼淚,我當時很感動,覺得先生好幸福?;厣钲诘穆飞?,先生對我說了一句話我永遠忘不了,他說:“你要是不嫁給我,我以后就沒臉回去了?!甭犃怂脑挘液芨袆?。多年以后,我成了山里媳婦,也許就是為了不辜負那句懇切而真誠的話語。
我的母親去世三周年后,我和先生在西安老家領了結婚證,小請了一下親朋好友,沒有回山里辦酒席,沒有儀式,糊里糊涂地就成了真正的山里媳婦。兒子出生前,阿爸阿媽從山里來到深圳,伺候我坐月子。我們在外面租了三室兩廳的大房子,從此我們成了同一屋檐下的人。在那之前,先生想讓我回山里養(yǎng)胎,說山里空氣好,爸媽可以更好地照顧我,想到山里的諸多不便,我不肯回去。阿爸阿媽從家里帶來了兩大桶黃酒,我以為是醋,問先生說:“爸媽帶那么多醋干什么?”“那是家里釀的黃酒,專門給你坐月子吃?!毕壬卮鸬馈N夷菚r才知道南方人坐月子要喝酒,心生幾分好奇。兒子出生前,阿爸阿媽啥也不讓我干,一切家務活阿媽全包了,我每天只負責吃,有時我想活動活動就幫阿媽扡一下地。語言不通也沒多大關系,我們相處得很融洽。
兒子出生后,阿爸阿媽更忙碌了,阿爸每天去菜市場買菜,阿媽全身心的照顧我和兒子。有一次,阿爸從菜市場買回一碗云吞讓我吃,說是餃子,我當時很感動,阿爸一個南方人,分不清云吞和餃子,我感受到的是阿爸對我的疼愛。月子里自己像個少奶奶,兒子每天睡的時間特別長,我也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爸每天買只雞回來,給我做酒煮雞,先把雞肉炒一下,再用黃酒煮,這是產婦的專利。一開始我有些吃不慣,但聽說吃這個奶水好,入鄉(xiāng)隨俗,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吃,誰知到后來,我竟吃上癮了,在月子的四五十天里,天天吃酒煮雞,直到吃完了竟有些不習慣沒有酒的日子。雖然阿爸阿媽對我照顧得很周到,但我時常還是會想到家鄉(xiāng)的親人,想到已故的父母。若嫁到家鄉(xiāng),坐月子會有很多親人去看望,而我身處異鄉(xiāng),見不到親人的身影,不禁暗自傷感,有些凄涼。
在深圳,阿媽給我們帶了七年的孩子,這期間我也回去過山里。夏天回去,許多東西都要自己帶上,如同一次小型搬家,因為出一次山很不方便。山里白天很熱,晚上比較涼爽。我們住的房子,從早上到下午一直被陽光照著,白天房內像蒸籠一樣,坐在里邊直流汗,有時感覺難以忍受。每次回到山里,我時常和先生開玩笑說:“這地方有錢都花不出去。”想吃水果得出山在鎮(zhèn)上買,先生不會騎摩托車,所以我們每次回去就老老實實地窩在山里了,好在我是個不喜歡熱鬧不愛逛街的人,否則待十天八是活受罪。
我鐘愛的,是屋子旁邊的那條小河。流水潺潺,夜夜伴我入眠。在小河里洗衣服,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每次回家,阿爸的衣服我會全部清洗一下。河水并不深,水清清的,緩緩的,河道兩旁的水草格外茂盛,水底的沙石亮晶晶的,光著腳站在水里,冰涼涼的。在河邊洗衣,感覺自己成了傳說中的浣紗女,我喜歡那種純粹的山村味。人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村的山泉水也讓我深深地眷戀,山里人吃的是山泉水,水管從山上一直通過廚房里,用水非常方便,山泉水甜甜的,冬天微溫,夏季冰涼。
春節(jié)回去,山里過年有著濃郁的地方特色。客家人過年一定要吃黃粄,黃粄是用一種介于糯米和粘米之間的米制作而成,黃色是用一種山上的小果子染制而成,幾個堂嫂輪流掄起長長的杵錘,你一下我一下地在石臼里敲打,里面的米團金燦燦的,有很強的黏性,客家人有“不打黃粄不過年”的說法??粗┳觽冑M力地捶著,我也好奇去試試,自己根本沒力氣,逗得她們直笑。家里沒有電視機,每年看春晚都在對面堂嫂家,堂嫂熱情地招待我們,對我這個喜歡看春晚的人來說,有電視看是十分開心的事。
不大的山村里,除夕挺熱鬧,尤其接近零點時刻,迎春鞭炮噼里啪啦地從四面八方傳來,震耳欲聾。阿媽在時,我像是個回去度假的學生,阿媽不讓我做切家務,我早晚領著兒子在村子兩頭看風景。阿媽臉上總是露著笑容,勤勞善良的她沒有文化,沒有甜蜜的話語,但她用平凡的母愛疼我這個外地媳婦。失去父母親的我,同樣把阿媽當成自己的母親。阿媽隨時會給我們供應開水,提著熱水瓶慢慢悠悠地從廚房登到我們房間,有時我們叫阿媽和我們一起聊天,阿媽像個害羞的孩子一樣坐在一邊,聽不懂我們說話,卻也是一種十分開心與滿足的表情。有阿媽在,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山里長大的孩子,是山里的女兒,并不像是山里的媳婦,我深切體會到了母愛的味道。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雖然雙親早早地離開,上蒼卻為我安排了一對疼愛我的公婆,這是上蒼對我的垂憐。
每次回到山里,離開時都有一種淡淡的不舍。我們每天吃的食物清淡,卻很新鮮,吃的是地地道道的農家菜,熱情的嬸嬸們、嫂子們總把自家的蔬菜拿給我們,總讓我滿懷感激。兒子上小學前,回到山里的時間并不多,每次回去,兒子玩得特別開心,四歲時暑假回去竟不肯回來,家里侄子侄女特別疼愛兒子,帶兒子去山上提山泉水,帶兒子在山村捉迷藏,兒子盡情地享受著老家的快樂時光。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這個山里媳婦,回山里的時間并不多,兒子五歲時上丁(男孩出生上族譜),我因工作忙碌,正月十三上丁都未能回去。婆婆在兒子上小學后要回山里,老人家閑不住,兒子去上學了,阿媽覺得閑時太多,任我們怎樣勸說,阿媽還是執(zhí)意回到山里,我們只有寒暑假得空回去。后來阿媽臥床養(yǎng)病,在妹妹家過了三年時光,每當想起來,總覺得心中有愧,陪阿媽的時間太少。阿爸自己生活在山里,老人家也在深圳生活不習慣,語言不通,白天我們都去上班了,連個說話的人沒有。所以,我們也沒有勉強留阿爸在深圳住,山村里空氣好,隨時有人說話,更適合養(yǎng)老。
每次回到山里,兒子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先生每天像個孩子般歡快,隨時找鄰里聊天。陪我最多的是兒子,每天早飯前,我和兒子去村頭村尾散步,山村里幽靜極了,山路彎彎曲曲,路兩邊長滿各種植物,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我們沿著山路慢行,溪水漣漣,鳥兒鳴啾啾。不知從何時起,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心底喜歡上了那個偏僻寧靜的小山村——三佳村。阿媽走了,回到山里再也看不到阿媽忙里忙外瘦小的身影,我心里總有些失落?;丶业穆罚?jīng)過阿媽的墓地,總讓我思緒萬千。
我們居住的屋子,二十多年了一直未曾修繕,鄰里們依然會熱情地去屋里小坐,姐妹們來時,我們那狹小而局促的屋子成了人氣最高的接待室。我也曾抱怨,客人一去,便沒了自己的空間,其實也只是嘴上說說。這幾年,寒暑假回山里看望已步入耄耋之年的阿爸,最讓我感動的是,每次回去,阿爸忙里忙外,殺雞、釀豆腐、做鹵肉,阿爸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滿心的歡喜。前些年,圍屋已經(jīng)修繕,潔白的墻面,設計獨特的屋形,圍屋成了村子中央一道古樸的風景。門前的空地打成了水泥地面,曾經(jīng)的沙路已建成了水泥路,村子也建了不少新房??梢哉f,山村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令人欣喜的。
曾經(jīng),我的父母在世時,母親曾說過:“以后咋著都不要把娃給山里頭?!碑敃r我也是這么想的,無論怎樣都不要嫁到山里。而如今,我感覺自己逆了父母的意思,偏偏成了山里媳婦,我不知九泉之下的父母是否會怪罪于我。之前,我總怕別人知道自己是山里媳婦,我怕別人知道山里的窘?jīng)r。如今,我釋然了,做山里媳婦,并不丟人。
那個遙遠的粵東小山村——三佳村,雖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在那兒也沒有長久地居住過,但我卻悄悄地愛上了她,我愛她青山綠水的秀麗模樣,愛那兒熱情的人們,愛那蜿蜒的山路,愛那緩緩流淌的溪流,愛我們那簡陋的屋子,愛那地地道道的客家味,愛那清甜的山泉水……
秦嶺山腳下的我,在故鄉(xiāng)生活了二十多個年頭,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深深地鐫刻在我心靈深處。多年以后,故鄉(xiāng)卻成了我回不去的遠方。
如今,三佳村依然成了我心中的第二故鄉(xiāng)。無論她多么貧瘠,我依然戀著她,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