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那年,我六歲。麥子快要開鐮的時候。大隊(現(xiàn)在的村)要去老河口拉化肥。聽到這個消息。莊子里的人都有些激動。因為可以坐大隊的拖拉機(jī)進(jìn)城了。
我對媽說,我也要去。
媽問,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你去干啥?
我說,去買一根黃頭繩。
媽笑,才多大點個丫頭,就知道臭美了。我臉有點發(fā)燒。跺著腳說,就去,就去。
媽不知道。扎頭發(fā)用的黃頭繩我想了很久,可每次貨郎擔(dān)來到村里。都沒我想要的顏色。
正和媽慪小氣。老張嬤嬤一瘸一拐地帶著兒子槽娃走過來。她進(jìn)城去治病。媽說。那你就跟著他們?nèi)グ伞N壹泵︺@進(jìn)屋。從布包里掏出過年積攢的五分錢。樂顛顛往外跑。
老張嬤嬤從柴垛上扯下一把稻草遞給我說,拿著,等會坐車墊在屁股下。我嫌稻草臟,不想拿。槽娃卻替我接住了。他大我兩歲,我喊他哥哥。他說,不用怕。等會你坐我腿上。
我瞪他一眼,他仍然很熱情地笑。
來到集合點,車上已坐了七八個年輕人。見到我們。他們及時騰出點地方。讓我們坐在車廂中間。一車人嘻嘻哈哈交談著。我才知道,他們都是想趁割麥前,到縣城逛逛,看看百貨大樓里各式各樣的商品。到茶館里聽一段《薛剛反唐》,或者《英雄小八義》。反正,要好好樂呵樂呵。老張嬤嬤去找“席別頭”,治她的老寒腿。她沒有一分錢,和槽娃各帶一個窩窩頭。算是晌午飯。
“席別頭”在老河口一帶很有名氣。年輕時練過武。會治跌打損傷,腰酸腿痛。據(jù)說縣長有病了。還要親自登門請他看,該收多少錢,一分也不少。
我問老張嬤嬤,沒有錢,他給你看病嗎?還沒等老張嬤嬤開口,槽娃已搶先回答,當(dāng)然給看,他以前落難時,在我們家住過一晚上。曾說過無論什么時候過去,都給看,不收錢。
我坐在槽娃旁邊??吹剿f這話時,滿臉自信。
拖拉機(jī)一路顛簸。把人的骨頭快搖碎了。才進(jìn)到城里。司機(jī)交待。下午在攔馬河集中,一起來。一起回。不要掉隊,不要拖沓,誰最后來。就罰誰唱樣板戲。大伙哄然而笑。三三兩兩結(jié)伴散開。
我隨老張嬤嬤和槽娃去“席別頭”那里?!跋瘎e頭”住在老城區(qū),他住哪,哪就是門診。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席別頭”的住處。我們到時。屋里屋外都候滿了人?!跋瘎e頭”正在給人接骨,那人疼得縮成一團(tuán),哎呀連天。
老張嬤嬤小聲喊了一句“席別頭”?!跋瘎e頭”正忙著,沒反應(yīng)。旁邊有人喝斥:哪來的。有這么叫人家席師傅的嗎?“席別頭”一回首,看到老張嬤嬤。
大嫂,你是……
我是三同碑涂家老張嬤嬤啊。
哦,嫂子來啦,快坐快坐?!跋瘎e頭”讓病人別動,返身進(jìn)屋搬出一張小凳子。遞給老張嬤嬤。并問道,你們吃飯沒?
槽娃剛想接話。就被老張嬤嬤扯了一下。吃了,吃了,在街上吃了幾碗面條呢。
吃了就好,你稍坐會。我把前面這幾個看了。就給你看。“席別頭”解釋說,他們上午來的,連晌午飯都還沒吃。說完,又交待幾句,茶水在暖瓶里,自己倒。到這,就是一家人。別見外。
這么細(xì)心,倒讓老張嬤嬤不好意思起來。席……席……師傅。你忙吧,忙吧。
嫂子,你別改口,就叫我席別頭。一改,生疏了。說笑中,“席別頭”又開始忙碌起來。
等老張嬤嬤推拿完畢。貼上膏藥,日已偏西?!跋瘎e頭”說,嫂子,我知你忙,也不留你,這個你拿著?!跋瘎e頭”邊說邊塞給老張嬤嬤一個長紙盒子。
這怎么行呢?你給我治病,我還沒給你錢呢。你卻給我東西。我不敢接啊。老張嬤嬤趕緊推辭。
“席別頭”說,嫂子,不要說是你來看病。就是涂家村的人都來找我,我也不會收一分錢的。想當(dāng)年,你們對我的關(guān)照,我都記在心上。回去后,你代我向全村父老鄉(xiāng)親問個好。
在“席別頭”的再三要求下,老張嬤嬤才拿住紙盒子。走出不遠(yuǎn)。槽娃就說。媽。我好餓。我想看看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因為我們都聞到了從盒子里透出陣陣的香味。老張嬤嬤把盒子小心翼翼打開。頓時,我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躺在盒子里是六根金黃色的油條!
媽,我想吃。槽娃眼里冒出綠光。那年頭。能見到油條,都是件奢侈的事。更不消說吃了。
你的窩窩頭呢?
早吃完了。你在治腿時。我和妹妹就分吃了。
給。再吃。老張嬤嬤掏出自己的窩窩頭遞給槽娃。
我想吃油條。
不行,等見到大伙再吃。
到了攔馬河,其他人早已來了。老張嬤嬤把大伙都叫過來,她數(shù)了數(shù),正好十二人。當(dāng)六根金黃色的油條呈現(xiàn)在大伙面前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咦了一聲。老張嬤嬤將每根油條一分為二,對大伙說,這是“席別頭”不忘當(dāng)年關(guān)照之恩,特意送給大家的。來,都嘗嘗,吃在嘴里,更要記在心里,別忘了人家對我們的恩情。
那一次。我們把油條吃得很慢很慢。細(xì)細(xì)品嘗那特有的香味。突然,老張嬤嬤說,壞了壞了。忘了小妹妹的事啦。
我臉一紅,正想回話。槽娃搶答說。媽,你看腿時,我已陪妹妹買到黃頭繩了。
在大伙要求聲中,我慢慢掏出黃頭繩。它裝在透明塑料袋中,盤成飛蛾的形狀,細(xì)細(xì)的,絨絨的。我托在手中。在夕陽的撫摸下,這黃頭繩猶如剛剛蘇醒的蝴蝶,展翅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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