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作文
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已越來越淺,她離開我們整整二十五年了。
她是1993年初夏走的,終年四十一歲。父親小母親半歲,八年后的秋天也突然走了,留下我們兄弟三個。作為長子,我領(lǐng)著兩個弟弟又活了這么些年,一晃就四十五歲了,倒也幸運。
母親走時,小弟七歲不到,上小學(xué)一年級。據(jù)說母親入土那天,小弟哭鬧不停,父親從樹上摘下一個桃子才哄著他拿著墳幡替母親引路。作為長子,我理應(yīng)端著母親的靈牌走在小弟后面,卻身在福州一個小塑膠廠里一無所知。早年我小姑遠嫁福建,高中畢業(yè)后我南下打工,那年端午我去她家過節(jié),才看到關(guān)于母親離世的信。
信是父親口述托宋伯整理的,宋伯有些文化,村子里好些人都找他寫過信。那年頭,識字的中年人不多,識字的年輕人又都外出了。我上初中時,也曾幫不少人整理過家書,后來上高中,難得回一次家,就很少替鄉(xiāng)親們寫信了。剛出門打工時,我喜歡給父親寫信。父親識字不多,我又總是把信寫得老長,他就去找宋伯念。宋伯視力不太好,念久了吃力,某些詞句理解不透,往往回信時還會追問幾句。我每次給父親寫信時,就會想象他站在宋伯身邊聽信的樣子。他多半卷著褲腿,赤著腳,有時腳脖子上還沾著一條螞蟥,滿是老繭的指頭夾著葉子煙,偶爾吸上一口,或笑笑,或眉頭緊鎖,或把頭望向田野,這全取決于我信的內(nèi)容。父親聽完信,必讓宋伯再回我一封。他會在信里說起小春還欠多少肥料,交完公糧還剩下多少麥子,小弟會認哪些字了,盲弟(二弟九歲時因腦炎雙目失明)半夜又摸了誰家兩條黃瓜,母親又換了哪幾個醫(yī)生欠下多少費用……當(dāng)然,信的末尾總少不了這么一句:安心掙錢,請勿掛念。我捧著父親口述的信,常常想,這句句行行都那么令人放心不下,又叫人怎能勿掛念?
我那時掛念得最多的,自然是母親的身體。我無法想象父親聽完宋伯念的信,回到家里會怎樣說給母親聽,更無法想象母親聽著我在外頭的境況會是怎樣的表情。慢慢地,當(dāng)我得知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壞時,我在信中幾乎就不再說她的病情了,說得更多的是南方的天氣、食物和風(fēng)景,偶爾也會說說工作,說說那個非常漂亮的女工友怎么對我笑,怎么勤儉,家境如何寬裕,還說到有空帶她去哪兒照一張相寄回家。工廠里漂亮的女孩兒確實不少,本地姑娘多,她們也常常對我笑常常去照相館,卻沒有誰愿意送一張照片給我。后來父親在信中就再也不提母親要我成家了,母親只想我不那么忙時回家看看。
直到母親去世半年后我才回到家里。母親的墳地在頁巖土上,非常貧瘠,幾株低矮的狗尾草瘦得不成樣子,干巴巴地貼在墳頭上。小弟看上去懂事些了,他每天上學(xué)都會從那兒經(jīng)過,似乎也已確信母親是真的離開我們了。父親知道我會年前回家,但不能確定我哪天到家,仍在別處挖紅苕。我跪在母親墳前,撕著紙錢,回想那些聽來的或者她親口講述的往事。
新中國成立第三年,母親來到了人世,童年恰逢人民公社時期,吃大鍋飯。母親是獨女,她六歲前我外公外婆就相繼餓死了,是跟著嬸娘長大的。她自幼營養(yǎng)不良,還患了很嚴重的膿瘡,小腿以下白一塊褐一塊,連左腳趾都爛掉了一只,二十歲時身高仍不足一米五,樣子也丑,后來就嫁給了我父親。父親也窮,還好有個做瓦燒窯的手藝。據(jù)母親講,她就是看上父親的手藝才嫁過來的。她說媒婆不但夸父親手藝好,心也細,收工后瓦衣洗得白白的。我十來歲時,假期跟著父親學(xué)過瓦匠,但怎么洗也洗不白瓦衣,才知道天下的媒人都會說謊。母親倒好,從不說媒人半點兒不好,說在娘家的苦不算苦,到段家生下三個兒子,挺好的。
母親跟父親一樣,都是勤快人。我生于農(nóng)歷六月的一個下午,據(jù)母親講,那天上午她還在田里扯稗子掙工分,中午回家吃兩碗南瓜后沒怎么費力我就下地了。母親生二弟時,我四歲,印象不深。只記得那是農(nóng)歷三月,我去生產(chǎn)隊分胡豆,隊長說我們家添人口了,娃娃不吃,月母得多吃點兒才有奶水。這事兒后來成了個笑話。隊長是我遠房伯父,按舊俗是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這些的。鄉(xiāng)親也僅僅是笑笑而已,雖然家家戶戶都等著胡豆下鍋,但并無異議。
二弟因病失明后,母親的身體就越發(fā)虛弱了。剛考上初中那年,一天早上我起來煮飯,正扯著風(fēng)箱,母親從床上咳嗽著起來說,家里快添人口了,從明天起,鍋里少放一把米,多放幾個紅苕。她一邊說一邊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灶膛對著母親的臉,紅亮亮的。母親見我笑了笑,也跟著笑了笑,邊笑邊問我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我說妹妹。母親說,好,生個妹妹,將來有糖吃,老了跟你爸生氣了還有個伸腳走親戚的地方。
到了十月,母親又生了個兒子。母親生小弟那天,剛好是周日,比我大四歲的表哥來我家種麥子,早飯后父親便在地壩里朝我們吼,快生了,快生了,快去紙廠請張醫(yī)生。
張醫(yī)生有豐富的接生經(jīng)驗,趕到我們家時,小弟已下地。我因忙著替母親找雞蛋,到家時,張醫(yī)生已幫母親收拾妥當(dāng)。出于好奇,我很想知道那包裹里是弟弟還是妹妹。張醫(yī)生說,別看了別看了,你媽真有福氣,三個兒子。但我還是揭開包裹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小弟像個豬仔,長如筷子,不哭不鬧,捧在手里輕飄飄的。這時父親說話了,他說小弟是個悶生,下地后不哭,便從屋角揭下兩片瓦摔碎了,小弟仍不哭,后來拍了小弟兩巴掌才哇的一聲哭出來。張醫(yī)生說可能是母親懷小弟時太勞碌,在哪兒損著了小弟,氣不順,父親那兩巴掌拍得及時。
小弟是超生子,父親擔(dān)心要交巨額罰款,待母親滿月后就去了福建姑姑家,希望能下點兒苦力多掙點兒錢。父親走后,我的家務(wù)活就更多了,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都得洗尿布,弄豬食,干農(nóng)活。母親身子本來就差,生下小弟后補養(yǎng)不足,面容越發(fā)蒼白。家里養(yǎng)著幾只母雞,但母親不讓我煮雞蛋,煮了也不吃,要我攢起來賣了供家庭開支。宋伯的女人見母親實在熬不下去了,便給我出主意,說有個老中醫(yī)告訴她,蛋殼煮了或者化成灰兌水吃也有營養(yǎng)。我便信了,挨家挨戶說,蛋殼別扔了,幫我媽留著。那年頭一般人家也不經(jīng)常吃雞蛋的,所以能得到蛋殼的機會并不多。母親吃過兩次,或許礙于面子,就再也不讓我去村里找蛋殼了。
開春后天氣暖和了,母親偶爾會抱著小弟到田間地頭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胡豆開花沒有,紅苕發(fā)芽沒有,小麥抽穗沒有。母親實在等不及了,也不再心疼郵票,催我給父親寫信,說說家里的境況。去福建后父親一直沒給家里寫信,也不曾回過信。到了農(nóng)歷四月,父親回來了,說是在山上砍柴賣掙了幾百塊錢,還帶回兩包舊衣服。其中有一件是姑姑的舊西裝,軍綠色,兩顆扣子的那種,我覺得特洋氣。姑姑的意思是給母親穿的,但母親實在是太瘦,不合身,便給了我。我記得,那件女式西裝我一直穿到高中畢業(yè)。
父親回家后,小弟勉強可以在地上爬了。母親特別害怕夏天,天一熱膿瘡病就會犯。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小腿上總是涂上紫色的藥水。一到夜里她就躺在涼椅上,無力地搖著蒲扇,任由小弟爬來爬去。小弟爬餓了就伏在母親扁平的胸前,吮吸著她干癟的乳頭。父親坐在桃樹下,靜靜地望著滿天星星,無聲無語。在鄉(xiāng)下,初夏的夜晚原本是迷人的,但這么些年來,那樣的夜晚卻成了我鄉(xiāng)愁的根源。
是的,母親離開我們整整二十五年了,父親也離開我們快十七年了,一年一度的母親節(jié)說來就來了,偏偏又在初夏。我和弟弟們已離開故鄉(xiāng)多年,那桃樹和老屋,都不在了。若干年后,我們相繼把家安在了城里,卻不曾在某一個初夏的夜晚,回到鄉(xiāng)下看看那月光、星星和父母的墳地。年復(fù)一年,他們靜靜地躺在鄉(xiāng)下,任歲月遠逝,花草枯榮。
是的,母親真的不在了,關(guān)于她的記憶已越來越淺,越來越模糊,如果不寫一寫說一說,或許某天就記不起來了。我們也有老的一天,也有離開的一天,若干年后,如果還有人能在某一天突然想起我們,不僅僅是節(jié)日或生日,這短短的幾十年倒也有點兒意思。生活越來越豐富,豐富得連懷念都這么無力,日子越來越快,快得連懷念都這么匆匆。在母親的記憶里是沒有母親節(jié)的,她活著,不曾在這一天接受我們的祝福,但愿她走后能感受到這無力而匆匆的懷念。
每年母親節(jié),我都想寫幾句。兩個多小時就這么過去了,若非女兒從老家打來電話,我已全然忘記過了午飯時間。女兒是跟著岳母長大的,在這樣的日子,盡管是周日,她的母親卻仍在車間里忙活兒。她想跟她母親說兩句,卻有些小失望。她已經(jīng)高過她母親了,如果奶奶還在,她們應(yīng)該都挺開心的。
敲完最后一個字,得煮一碗面,多放幾個雞蛋,我相信母親和父親都坐在沙發(fā)上了,等著我生火、煮面。他們?nèi)允窃瓉淼臉幼樱@大熱天的,到了深圳也不換身薄點兒的新衣服。我記得每年春節(jié)回家都燒過紙錢給他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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