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

一

冬天的場景。不是初冬，是嚴(yán)冬。天層壓至巖頭，背擱置龍舟小廟屋脊，烏云紋絲未動，凝固一般。造化的是田野上頭長有植物，紫云英。清一色的紫云英給大地帶來了一股靈動和一抹暖色調(diào)。山區(qū)地帶，田地不甚寬廣。一條溪流打山腳緣蕩過。因冬日，水流量微乎其微，冒出凜冽寒氣?？刻锏剡@邊砌了巖墻，上頭穿過一條簡易土道。土道一年當(dāng)中有那么一兩回車子經(jīng)過。這是一條斷頭路，路盡頭為二級水電站。

水電站有三級，一級電站位于半山腰，二級電站位于峽谷底端，三級電站位于峽谷口山嘴岙里。那年冬天，我在三級電站守攤子。我修完電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課程，拿到文憑。廠長說，怎么安排你這種人噢，頭痛！冬季枯水期，水電站沒發(fā)電。廠長安排我和一位病怏怏婦女一道看守三級電站廠房。水電站路途遠，隔一渡水，我和臉色蠟黃女工作了分工，各自輪流值班一周。

當(dāng)年我喜好郁達夫，讀過他大部分作品。我病入膏肓，五大三粗的人偏弄成一副清苦樣子，眉宇不展，行步輕盈，以為這樣子便符合“畸零人”的諸多元素了。白天里，我徜徉于土道上，抬頭望黑云，低頭看田野上紫云英。紫云英真是耐看的花兒呢，星星點點，閃閃爍爍，那種泛白斑的淡紫色，在我看來具有憂郁的高貴氣質(zhì)。自那之后，我對紫云英懷有一種親切感，一旦相逢，久違了的親人一般。同時，也會使我想起那個冬季。那個冬季，于我算是有點兒意義的。

有一個夜晚，記得分明。我走進峽谷。峽谷兩側(cè)懸崖峭壁，窄窄一溜天。月光瀉入進來，在貓頭鷹咕咕叫聲的陪伴下，我猶如一條小魚在谷底游動。

憑空地一股子氣息迎面撲來。越往峽谷深處越明顯?；蛟S，這是所謂的山嵐吧。然而當(dāng)時，我把它認作了一種超自然物什，譬如仙氣。我貪婪地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吸進。雙臂作擁抱狀，心想盡可能多地攬些過來吧。人的身體，似乎身輕如燕了。

我突然就想，明天寫小說吧！而在這之前，我從未寫過一篇文藝類文字。我覺得那是一件神秘的事兒，與我隔著好幾條街呢。

三級電站廠房隔溪對岸，為一片亂石堆和零星旱地。旱地上種洋芋、小麥，亂石堆生長一種叫荻的草本植物，因地勢的原因參差不齊。秋天時節(jié)，荻花由紫色轉(zhuǎn)為白亮，定格于荻花如雪的意境之中……可不管怎樣，該地兒終歸為一塊不毛之地啦。我曾聽人說起，那兒原先是職工宿舍屋基地，有一年山洪暴發(fā)，峽谷口小水庫堤壩被沖塌。洪水一瀉千里，順手將那幢屋子卷走了。有個三口之家，男人女人小孩，在那個暴雨鋪天蓋地的夜晚，離開了人世。

當(dāng)年蘇聯(lián)專家跑到我們這里，要建造一座甌江水電站，其規(guī)模大于日后建成的新安江水電站。水電站工程需要電能，于是蘇聯(lián)專家先在這兒建造一座小型電站。由于是臨時性質(zhì)的電站，他們采用了一種尚未經(jīng)過論證和實踐檢驗的筑壩方法——將一側(cè)山體打進一個山洞，埋入炸藥。一聲巨大轟響后，半邊山體坍塌下來，攔截住了水流。坍塌下來的亂石堆稍作平整處理，即成堤壩了，名曰“大爆破筑壩”。在此地，蘇聯(lián)專家共實施了兩處，一處大的在山上，一處小的在峽谷口。峽谷口堤壩沖垮后，沒再修回去。那時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這種筑壩方法符合“多快好省”精神，但容易造成潰壩。若干年后，修成一道水渠，鉆穿一個山洞，直接將二級電站排出的水引到三級電站。

蘇聯(lián)專家撤離后，甌江水電站工程下馬。山上那座大壩保留下來，照常蓄水發(fā)電。在底下電站上班的人猶如頭頂懸著一把刀，隨時有砍劈下來的危險。每次防汛防洪，廠部運來一卡車稻草編織袋，鏟進泥土堆放在壩上。一旦發(fā)生壩體沖垮險情，便把裝滿泥土稻草的包往缺口處推。這等花拳繡腿能否起作用，真不好說。

我經(jīng)歷過不下十次山洪暴發(fā)。要命的是每次都待在峽谷的水電站里。山洪滔滔的場面氣勢恢宏，相當(dāng)震憾。當(dāng)年的我絲毫沒有害怕心理，卻有幾分小興奮。三班倒的電站生活枯燥且乏味，“防洪防汛”的日子則有別于尋常日子。廠部大小頭腦跑到大壩，指揮臨時工拿鐵鍬將泥土鏟進稻草包。頭腦們?nèi)找馆喠髦蛋?，眼睛布滿血絲，一改平日裝腔作勢做派，蓬頭垢面，氣氛中便有了臨戰(zhàn)前的那份緊張和寧靜。寧靜中交織緊張、緊張中交織寧靜，這比死水一潭的日子富有彈性和有趣。

有一次發(fā)大水，我在峽谷口那堤壩坍塌的地方抓了一條七八斤重胖頭魚。堤壩靠里頭的一只角，在那次“滅頂之災(zāi)”的洪水中沒被沖塌，此時形成了一個水漩。從上頭水庫溢洪道沖下來的胖頭魚隨了洄水一圈圈打轉(zhuǎn)，白花花地欲沉欲浮。實在太誘惑人了呀。我撲進水里，向那條魚游去。岸上一位老職工叫嚷道，對面有條魚吶！我拉著那條頭已折斷的無頭胖頭魚上岸。老職工道，我一眼就看見泡沫下頭有條魚！這位老奸巨滑老職工分享了我的魚。一位職工說了句公道話，說這條魚……是你用命兌來的呀，他憑一句話剁去了半條！事后想想，那天我的行為確實魯莽了。

我在宿舍里開始所謂寫作。當(dāng)然摸不著門道啦。我將算是成形的東西拿給一位電大同學(xué)看，他嘩啦啦翻動稿紙，皺眉頭說道，看了三四頁紙，這個人從屋外還沒走進屋內(nèi)，誰讀得下去？！

我沒被挫傷，甚至盲目樂觀。我心想自己吸納了“仙氣”，必定有神奇力量相助的。這不能不說是走火入魔了。我每天寫了撕、撕了寫，廢紙滿屋子，連個插腳的地兒都沒有。我自以為是地認為，人要成才，就得過滿屋子廢紙這一關(guān)的吶。一個人，烤著電爐子，弄點吃的和睡上一覺，其余時間不是趴在那張單位配置的簡易辦公桌上操筆，便是跑到土道上背兜著手夢游一般走動，在灰蒙蒙冬日大幕下，儼然一枚憂傷文青。

我所寫內(nèi)容，不用說是水電站里那點兒事了。當(dāng)時，世界于我來說就這么一只湯碗大。尤其值得提及的是，那個三口之家，男人女人小孩，猶如幽靈般飄浮在我的周圍?，F(xiàn)在的宿舍樓位于溪流這邊，在那塊老屋基斜對面。我房間在三樓邊間，站窗前，那處地兒一目了然。有時寫不出來，我會有意無意地站在窗口朝那搭兒看。我點上一支煙，甩一下耷拉下的長發(fā)，眼神頗有些迷?！谀莻€洪水滔天的夜里，天黑如漆，四野所有的聲響皆斬斷了，唯有轟隆隆的山洪咆哮聲。電肯定是斷路了的，可以推測男主人是拿著手電筒照明的。手電光劃破墨汁般的夜空，光柱射不遠，麻繩般粗細的雨太過密集了呀。那天晚上，他們一家為什么沒有撤離呢？事先應(yīng)該是有通知的吧？要不整幢宿舍樓怎么就只剩他們一家子呢？一道閃電映照出女人蒼白的臉。小孩不哭不鬧，曉得大難當(dāng)頭不能添亂。這時候想要離開屋子已是不可能。一片汪洋澤國，屋子如同孤島在風(fēng)雨中飄搖。雷聲霹靂，大雨如注。由“大爆破”筑成堤壩，壩體里頭千瘡百孔。這樣子它就被沖垮了，滿當(dāng)當(dāng)一庫水奔騰泄下，將屋子給卷走了。那一刻，他們是何等地驚恐萬分??！

這家人，我自然不認得的。他們并非本地人。當(dāng)年要造那么大型水電站，必定是要舉國之力來操辦了。據(jù)說當(dāng)年在整個縣城，隨處可見操不同方言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建造甌江水電站這個共同目標(biāo)，匯集到了我們這個偏僻山區(qū)縣城。這家人便為其中之一分子。

有天深夜，我坐在桌前盯著窗玻璃看?？粗?、看著，玻璃框上面映照出一張男人臉，戴寬邊眼鏡，自然卷發(fā)。而后出現(xiàn)一張女人臉。披肩發(fā)，小酒窩。小孩是位男孩，穿海軍衫或海魂衫。

二

從意大利偷渡法國前，我在意大利北部城市阿里山大里亞待了數(shù)日。這座城市與法國邊境不甚遠。一位昔日同學(xué)在此地開中餐館，我借住于他的員工宿舍。

我來之前這兒下過一場暴雪。那幾日里，我眼目中所見萬物皆披上厚厚雪衣，潔白圓潤。氣溫?zé)o疑天寒地凍了。中國人所租房屋，為省錢基本上都切斷暖氣供應(yīng)的。我窩在房間一張舊沙發(fā)上，一邊流清鼻涕水，一邊在沙發(fā)右首扶手背上寫字。那張包皮業(yè)已磨損發(fā)白的沙發(fā)特別大，扶手背等同于小桌子。電燈泡高高懸掛，光線黯淡。小文脫稿后，我站起身子活動僵硬的筋骨。夜闌人靜。突然間，有輛卡車經(jīng)過，強烈的轟隆聲隨之而至。轟隆聲消失后，恢復(fù)了死一般的沉寂。我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巴金一篇文章——應(yīng)該是某部書的后記吧——那里頭巴金講到自己當(dāng)年留學(xué)巴黎，一個人住在公寓樓里的孤獨感。這其中，他特別提及深夜里聽到外頭汽車轟鳴聲時——渾身一陣顫栗。

聯(lián)想至此——我忽然被自己感動。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寄居于人家屋檐下，數(shù)日后即要踏上偷渡路——我居然還靜得下心寫這紅花綠草閑文！同時我又是矛盾的。我的出國，是做牛馬工的，生計必須得擺在第一位。踏出國門那刻，我曾暗下狠心，忘了那個所謂文學(xué)夢吧！但是往往，稍有縫隙便死灰復(fù)燃啊。

巴黎出租屋小間里，攤著地板海綿墊一個、折疊式帆布立柜一只、衣工場淘汰縫紉機一臺、舊椅子一張?？p紉機面板用作桌子。找來原子筆，鋪開信紙，寫作的感覺和心情即有了呀。但我沒法捏住筆桿了。至少來說，是沒那么容易捉住細細的筆桿子了。前段日子，我在一家華人衣工場干燙衣活兒。燙斗柄粗，原子筆桿細。捏慣燙斗柄的手關(guān)節(jié)僵硬，難以捉住原子筆了。

所租小間在一幢高樓十三層。西人忌諱數(shù)字“13”，中國人無所謂這個數(shù)字。當(dāng)年在巴黎討生活華人華僑，鉆空子，所購房產(chǎn)多帶有“13”的，或多或少可打個折、討個便宜。巴黎13區(qū)，中國人涌入進來之前，冷冷清清，稀稀疏疏。那區(qū)塊地理位置好呀，中國人猶如老鼠掉進了米缸，紛紛在13區(qū)購房置業(yè)、開店鋪辦工場。頂多三五年吧，就將一個死氣沉沉的區(qū)分盤活絡(luò)了，人氣財氣旺旺的?！疤迫私帧边@等特定產(chǎn)物，在13區(qū)應(yīng)運而生。

從這幢樓步行到地鐵站，要經(jīng)過一條櫻花夾道。我那時在一家華人皮革工場做雜工，因路途不近，每天得起早趕地鐵。我從13樓下到地面，外頭的空氣新鮮到發(fā)甜。我腦袋清醒大半，不再因睡眠不足而迷迷瞪瞪了。我心想，平日清晨的空氣新鮮歸新鮮，可沒甜味的呀。這么疑惑著的時候抬頭一看，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長溜瑰麗彩云！這才叫花枝招展呢。當(dāng)時的我，尚未見識過實物櫻花。雖說這條鋪石道路我沒少鉆進鉆出，兩旁的行道樹也早已熟視無睹的。

當(dāng)年為此寫過一則小文：

……我在巴黎近郊所租賃的房子周圍栽有不少櫻花樹，可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樹為何樹。記得是四月間櫻花樹開花的時候，滿目的云霞在一夜之間浮現(xiàn)出來，煞是美麗壯觀。在春雨綿綿的黃昏，抑或是春陽煦煦的白天里，這如夢如幻的粉紅花朵，曾令我這位離鄉(xiāng)游子為之怦然心動。而糟糕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它就是我夢里尋它千百度的櫻花！櫻花的花期較短，沒多久那些花就紛紛謝了，落得滿地“白花花”的。尤其是在清晨，那落花之厚，色彩之“妖嬈”，都是其他花卉所不能比擬的……前數(shù)月，房東在偶然之間跟我提到了這周圍的櫻花樹，我才知道那些樹原來就是櫻花樹！本來，以櫻花的“轟然而來，毅然而去”來形容日人的武士道精神，是我相當(dāng)熟悉的事體，可我怎么就沒有聯(lián)想到這一層呢？

這篇叫作《櫻花》的小文，少見多怪自不待說，矯情，技法嫩頭。當(dāng)年在出租屋、如喪家之犬心境下落下的文字，二十多年過去得以保存——敝帚自珍罷了。

失業(yè)的日子，我待出租屋里，趴在縫紉機面板上碼字。失業(yè)的焦慮和煩躁時常干擾我。我從出租屋溜出來，無頭蒼蠅一般在周遭地帶閑逛。

外景地中，有一處地方我記得特別牢。現(xiàn)如今，叫我回顧當(dāng)年巴黎出租屋周圍環(huán)境，腦子里頭一片茫茫然，唯有那池水，仍舊鮮活地在我眼前泛著粼粼波光。印象中那兒是座山包，地勢高出一截。我登上臺階，沿著一道已園林化的山梁往前走。兩旁均為人工所植樹木，綠化不賴。走著走著，前頭出現(xiàn)一個人工湖，不算大，也不算小，讓人眼睛一亮！

這人工湖妙處在于，它比周遭地帶高出三層樓房的樣子。這樣一來視野開闊了，站得高看得遠，我甚至瞧見5號線終點站地鐵口了。更妙的是，此地寂寂無聲，少人跡。除了風(fēng)吹樹梢及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鳥啼，其他聲音皆退避三舍了。真是一處鬧中取靜之地啊。人工湖上沒有和中國園林里頭的池湖一樣漂著浮萍或栽下蓮藕什么的，空空蕩蕩。湖的四圍同樣沒有楊柳依依景致。如此道來，這是一個光禿禿的人工湖？意味落在湖上漂浮的兩個物件身上。這兩個物件，龐然大物。一紅一白，色彩鮮艷，奪人眼目。其造型我說不上來，應(yīng)該是抽象的、不成方圓的，在具象世界里頭尋找不到對應(yīng)物的。物件輕如鴻毛，稍稍微風(fēng)輕拂，它們即在水面游移開來。悄無聲息，一如默片里的兩樣?xùn)|西。風(fēng)乃組合大師、魔幻大師，舉重若輕，踏雪無痕。風(fēng)將兩樣物件排列出不同圖案，花樣百出，沒有一次是重復(fù)的。有時兩樣物件碰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有時兩樣物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遙遙相望，含情脈脈。

我攜帶上面包、火腿腸和啤酒，在湖畔斜坡草地上用午餐。風(fēng)將物件送到我面前。我對它揚揚手，打聲招呼。它像是感知到了似地，遲遲賴著不走。

房東原先在國內(nèi)時，是捧鐵飯碗的公職人員。他有次對我說道，我午睡睡了十幾年，到法國說沒午睡的，吃了飯就開工，真是皇天曉得哎……坐打扣機前沖扣，日頭照頭頂心，頭搗米錘頭一樣搗個不停……好在沒把手指頭沖個扣呢。房東所吃的小苦頭得到回報，他把老婆和七個子女申請出來了。我住進來時，上頭四個討老婆的討老婆、嫁人的嫁人，分出去過了。有一次房東和老五發(fā)生爭吵。房東大嗓門力壓五女兒。五女兒不示弱，她說你是吸血蟲，不勞動，專門吃我們的撫養(yǎng)金！房東跳起腳來，嗓門更大地嚷道，我把你們生下來、養(yǎng)大……撫養(yǎng)金就該吃！法國政府鼓勵生育，每多生一個撫養(yǎng)金基數(shù)便增加，越生多基數(shù)越大，所得越豐厚。有非洲裔移民，可一夫多妻的，討三五個老婆生下一堆孩子，即可坐享其成當(dāng)收租財主了。據(jù)說，房東這套房子，便是拿撫養(yǎng)金的錢購置的。

有天下班，夜里頭九點光景，我回出租屋。拐過走廊，發(fā)覺我居住的小間里頭站著個女人。我那小間，四壁陡空，從未鎖過門的。女人背朝這頭，側(cè)著身子往窗外眺望。當(dāng)時房間里沒燈光，走廊里有盞燈，顯得朦朦朧朧。我站房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女人轉(zhuǎn)過身來，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朝我詭異一笑。

過后，我曉得她是房東四女兒。四女兒在房東家住了一段日子。其間她老公來過。第二天她老公走了，她還在。過后有一天，五女兒把我和另一位在房東家搭鋪的男人叫過去，說有件事需要你們出下力。我和那位燙工男人跟隨五女兒去了一家簡陋酒吧。五女兒和已經(jīng)在座的三位土耳其男人打聲招呼，我們坐下。

三位土耳其男人為泥瓦匠。其中一位和四女兒談上了戀愛。這之前，四女兒曾離家出走個把禮拜，是五女兒和人把她從泥瓦匠的工棚屋里找回來的。五女兒說她姐腦子有毛病的，叫那位泥瓦匠不要再糾纏了。泥瓦匠絡(luò)腮胡，眼神憂郁。他搖著腦袋說道，不是的，你姐沒病，她是個重感情的人！那天最終的結(jié)果不歡而散。

我離開法國后不久，便聽說四女兒跳樓死了。四女兒的確患有精神疾病，醫(yī)生下過診斷書的。但留于我印象中的她，那個站在我小間窗前的恍惚背影，使得我的想象力往詩意和悲情方向延伸。我后頭寫過一個小說，四女兒被囚禁在屋里，憂傷的泥瓦匠手捧采摘來的一束野菊花站在樓下。兩人一位俯身一位仰頭，一問一答，情意綿長;一顰一笑，長歌當(dāng)哭。我當(dāng)時寫的時候，眼前所出現(xiàn)的小說場景畫面，乃為那個人工湖。雖說，那搭兒壓根兒就沒一幢樓房。

三

短途火車陳舊不堪，車皮顏色少光鮮，灰蒙蒙的。路上無隧道，在我感覺中卻是穿越過一道隧道的。這條“時空隧道”，將我從羅馬運送到兩百公里開外的一座小城。一處為繁華都市，一處為冬日入夜時分昏暗籠罩下的城鎮(zhèn)。

建平大老遠向我招手，小跑過來拎上我的旅行袋。建平道，很少有人來這個死角落的！

路燈不甚亮堂，路上跑的車子不多?；疖囌靖浇袔孜婚e散人員——他們或許是以火車站為家的人吧。進入街道，幾乎沒見到什么人影。天氣的確冷得夠嗆。路過一處燈光稍亮處，是家類似于肯德基的番人快餐店。建平說這店鋪被我老板盤下做中餐了。我探頭看了眼，除了色彩鮮艷塑料桌椅外，連個鬼影都沒有。我說這種樣式的店開中餐館不倫不類哦。建平道，哪有錢裝修哇。

建平既當(dāng)跑堂又做廚師，獨自一人替老板經(jīng)營一家餐館。餐館門楣兩側(cè)千篇一律懸掛紅燈籠。燈籠怕已掛若干年，由上至下分布灰塵。建平開門時，我問道，你剛才店門就關(guān)著？建平道，周末有點生意，平日吃蛋。

建平進廚房一陣叮當(dāng)響后，端出熱氣騰騰火鍋。我心情大好。兩人在空蕩蕩餐廳吃又咸又辣火鍋，不覺著冷了，腦門上汗星子沁出了。大門被推開，一股冷氣乘虛而入。七八位青年男女涌入進來。我說來生意了呀。建平不緊不慢站起，說番人的年輕人比狗還窮的。果然，他們掏遍口袋湊的角子錢只夠買三只炸冰。七位還是八位男女，趴在那兒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吃炸冰。建平眼睛投在一位翹臀女孩屁股上，說這番人囡要是陪我睡，我買十個炸冰給她吃！

那天晚上就這么一單虱子大小生意。午夜時分，餐館門第二次推開，進來一位女人。我對建平說道，你叫我慢慢吃，原來是等人呀。建平舞著手結(jié)巴說道，爛酒……爛酒，再喝一杯啦。

建平一副老馬識途神態(tài)領(lǐng)我逛街。他說這兒不是旅游地，沒風(fēng)景的，全是破破爛爛房屋，街路都是幾百年、上千年前造的。我在那座小城待了一個星期還是十天光景，沒見到過出日頭?；颐擅傻奶鞖夂突也涣锴锏慕ㄖ锏故切U般配的。我恍然如夢，以為自個兒穿越到中世紀(jì)去了?！爸惺兰o(jì)”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我自然不曉得了。在我有限的知識里，那是一個壓抑、沉悶、愚昧、停滯、刻板的社會，總而言之是一派灰色調(diào)天下了。數(shù)日里，我曾多次在城里的小街窄巷游走。周圍沒車、沒人經(jīng)過時，人最容易恍惚。我并無生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頗感胸悶喘不過氣來。

我和建平來到一家狗糧店。小店老板與建平爛熟，他笑瞇瞇和他打招呼。建平粗聲大氣嚷道，今天來朋友了，要多買些！瞧建平樣子，好像是大生意照顧店主了。實際上，這些牛雜碎便宜得很。番人把牛雜碎煮成半生熟樣子用來喂狗。中國人好這口，把它買來滾火鍋。我在那兒的幾日里，幾乎個個夜頭都在空蕩蕩餐廳吃牛雜碎火鍋。午夜時分，那位女人如期而至。

記不得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下半夜里，睡眠中的我被外頭聲響吵醒，先是聽見一件物什碰倒的聲音（椅子吧），接著聽到老板在房間里說道，人有精力，還是先把餐館的活兒干好噢。片刻停頓后，建平清下嗓子說道，曉得了。

女人為老板打理的那家餐館跑堂。她一下班即往這邊餐館跑，和我們一塊兒吃火鍋，稍稍喝點酒。有一兩次她正兒八經(jīng)敬過我酒。女人的相貌特征，較為少見，五官挨得緊，像是沒打開似的，如拿花朵作比喻，便是含苞待放蓓蕾一只了。建平對我說道，在這不見天日地界，沒鹽鹵也好哇！

周末上午，建平從餐館打電話來。電話機擺走廊上，鈴聲大噪。好幾回響過后，我從床上起來，披衣出去接電話。建平說店里來了幾撥客人，你叫他們姐弟快過來幫忙。老板女兒、兒子在校讀書。周末睡懶覺。我敲房門，叫他們起來去店里幫忙，一點反應(yīng)沒有。我試著推了下門，門開了。探頭一看，姐姐和弟弟各蓋一床被，睡在一張大床上。

老板租下這套房子，照例是切斷暖氣設(shè)備的，里頭溫度與外頭溫度相差無幾。為暖和起見，姐弟倆擠一鋪床上。有次我在他們房間看電視，姐姐和弟弟不曉得為什么吵起來，吵得兇了便動手，打來踢去，被子掀到地上。那位弟弟稱得上是位美少年，長發(fā)，身材勻稱，眉清目秀。他后頭的命運軌跡可不好呢，說患上了抑郁癥，結(jié)果跳樓自殺了。

我那次跑到該地來，是為了碼字。在當(dāng)年歐洲華人圈中，這話聽來確實有幾分荒唐和匪夷所思的。我們兄妹在羅馬邊緣地帶開了家中餐外賣店。開店的錢基本上借的。三年里，我沒落下過一個字。我以為這下子可以和那個“文學(xué)夢”一刀兩斷了?？烧労稳菀讌取Ｓ泻脦讉€夜晚，我在睡夢里暗自抹眼淚。我覺得自己一如秤錘，一味地往下墜沉、往下墜沉，可老不見底……說起來，在巴黎出租屋時因手拿捏不住筆，我就不爭氣失聲哭過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一個大男人，為這事兒三番五次落淚，肯定不對勁，得設(shè)法子撫平一下了。于是我橫下一條心，提上旅行袋去了這座離羅馬兩百多公里的內(nèi)陸小城。

四

打著碼字幌子，卻沒碼出一個字。

我乘火車從羅馬來至比薩，住一老鄉(xiāng)家里。夏季來臨，老鄉(xiāng)在海邊臨時租下餐館做旅游客生意。剛好有一兩天空檔期，老鄉(xiāng)領(lǐng)我去看比薩斜塔。比薩斜塔太有名頭了，跟巴黎艾菲爾鐵塔一樣，在許多鏡頭和圖片中我見識過的。這次站在面前，我多少有些提心吊膽。斜塔太斜了呀，眼看就要倒坍下來樣子。意大利有關(guān)部門采取措施，在斜塔傾斜的反面碼上鉛鑄重物。每到一地，我有買當(dāng)?shù)仫L(fēng)光明信片寄人習(xí)性。我在斜塔旁近商店買來仿古紙張做的明信片。這仿古紙張粗糙，淺褐色，稍厚稍重。的確古色古香啊。就是貴了點，我沒舍得多買。

過后一個星期，我每日跟隨老鄉(xiāng)夫婦早出晚歸。早上起床，匆忙弄點吃的，搭老鄉(xiāng)車前往海邊餐館。餐館坐落在臨海街道上，海闊天空。前來度假的番人不少，個個被日頭曬得猴屁股似的。他們白天下海，晚上喝酒，載歌載舞。

說起來這次來比薩——是因為我的身體出問題了。要不然的話，怕是跨不出店門口的。在那之前有一天，我生悶氣，一位朋友拉我去酒吧喝酒。恰逢足球世界杯舉行，酒吧里聚集了不少意大利球迷。那天為意大利隊與另一支勁旅比賽，雙方相伯仲，踢得如火如荼。球迷們旁若無人，大聲叫嚷，大口喝酒，盡情發(fā)泄。我們兩個局外人夾于其間，不上不下，一臉呆相。講白了，意大利與我們有何相干哇？這樣子本生悶氣的我又喝起了悶酒，就把胃喝壞掉了。

第二天上班，我頭重腳輕。其實在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不對勁了，上午的日頭并不強烈的，可我的眼睛根本招架不住，流眼淚、頭暈?zāi)垦?。我在案板上切春卷餡的球菜，球菜從我手中滾了出去。我丟下菜刀對老婆說道，渾身一點力氣沒有，叫阿良來幫忙頂下吧。我到地下室小倉庫躺在海灘椅上。我老婆認定我中暑了，端來開水和十滴水讓我服下。其間上廁所，見排泄物墨黑，心想沒吃烏賊的墨囊呀……沉沉睡去。我老婆兩次叫我用飯，皆動不了身。

我老婆給附近一家店的老板娘打電話，說了說我的癥狀。對方說，肯定胃出血了。那老板娘老公是老胃病。老板娘對胃出血這毛病有經(jīng)驗，家中備有胃藥。我老婆趕到她家把藥拿來，讓我馬上吞下去。服過藥后，我一陣寬松。心想這藥吃了，胃里的血能止住了吧。

兩三個鐘頭后，老板娘打電話來，說剛才的藥拿錯了，把心臟病的救心丸給你了。那顆藥丸我至今記得分明，淡藍色，比桂圓個兒小點。我老婆放下電話跑過去，拿來半小瓶胃藥。我沒吃過胃藥，記不得那嚕蘇藥名。

我靠這半小瓶不曉得叫啥子的胃藥挺了過來。當(dāng)年在歐洲的中國人由于諸般原因，一般生病都不去醫(yī)院就醫(yī)的。大家從國內(nèi)出來時，必帶常用藥，或自己所患毛病的藥。我平日沒胃病，家中沒備胃藥。老板娘老公老胃病備有胃藥，因數(shù)量有限，只調(diào)劑了小半瓶給我。

究竟胃里的血止住沒有，得靠肉眼察看排泄物顏色。數(shù)日后排泄物不是墨黑色了，我松下一口氣，斷定這血是沒再滲透了。

有氣沒力、死不搭活干不了活兒，我便尋思何不趁機找個地兒碼字去！就這樣，我來到了比薩。

我顯然低估了胃出血的厲害性。從發(fā)病到現(xiàn)在，一個多月過去了，可只要一看見字眼，便眼花繚亂，陣陣惡心涌上腦門。字是碼不成了。那幾天的日子還是舒暢的。老鄉(xiāng)在海灘給我擺上太陽椅，我自個兒從路邊攤買了條白浴巾，學(xué)番人樣子天天曬日光浴。曬燙了，在淺水灘泡上一泡。夜里頭，海邊度假地好生鬧熱。番人男女們手持啤酒瓶子，隨了樂聲邊扭屁股邊喝啤酒。我這邊看看那頭瞧瞧，雖眼紅也是飽了眼福的。

有一天夜里，另一位老鄉(xiāng)帶我去抓螃蟹。他說這兒螃蟹多得不得了，只管捉來就是了。我們每人提只塑料桶，往伸向海域堤壩走去。螃蟹的確很多，密密麻麻爬來爬去，我如見到字眼一樣，頭又開始暈乎了。我揀了沒幾個就吃不消了，怕自己一頭栽進海里去呢，干脆站住不動了。這海堤外頭，尤為涼爽。海風(fēng)習(xí)習(xí)吹，海面平靜如鏡。月亮升上天空，海平面如同灑了一層銀元。在海堤盡頭觀望岸上，燈火璀璨，一派歌舞升平。因有距離，平添了一分靜氣。

五

晴空萬里，藍天如洗。一群人撒落在綠色原野上，婦女多男人少，他們弓背采野菜。肥沃的意大利北部平原，萬物生長、萬物茂盛。野蒜、野蔥、野芹、野筍、野芋，及一些我叫不上名野菜，應(yīng)有盡有。春光無限好，大家的心情頗歡愉。

本來，中國人是沒有休息日的。只要有活兒干，誰不想多掙點哇?？煞舜罄习逡鬯S房墻壁，必須全部停工。這樣子就有了三天休息日。不曉得是誰起的頭，采集來一大捧野蒜，拿來炒肉片。大家都說比真的大蒜苗香、味重，就是口感粗糙了些。第二日，除個別人躺床鋪上翻武俠書外，其他人均跑到廣袤原野上，將自己融入了生機盎然的春天里。

食堂里，男人們叼根煙晃悠，婦女們一律忙活。和面的和面，剁餡的剁餡，包餃子、做包子。這些人，完全恢復(fù)了天性，恢復(fù)了他們原有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難能可貴地從工業(yè)化生產(chǎn)線鏈條上暫且脫離出來。他們這一顆顆“螺絲釘”，一年到頭踏機子、釘釘子、打扣子、整椅子，已然成了一個個機械人。

番人大老板富得流油，這兒僅僅是他的一個分公司而已，平日難得一見他。那天中國老板和他談事，順便說道，工廠區(qū)離市區(qū)遠，中國工人沒車，業(yè)余生活太枯燥了呀……大老板道，確實有點兒像集中營了，你說，需要我提供什么幫忙？中國老板道，廠區(qū)里不是有許多草地么，能劃一塊給他們種菜嗎？大老板道，按理說廠區(qū)的綠化草地不可以種菜的……我還是同意吧。

廠區(qū)里頭于是有了一片菜地。食堂老師傅一大早跑菜地采摘新鮮蔬菜，“面花”開成一朵;幾位老油條男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工余時間鋤地、播種、施肥，樣樣行家里手。一個雨天里，我站窗前朝外頭看，那堆草木灰在雨中仍然冒青煙，與雨天的氣息交織為一體。

一位后生，體魄健壯，頭腦單純。他不止一次問我道，你怎么整天寫信的？有那么多信寫嗎？至少在當(dāng)年歐洲華人圈里，一個人趴在那兒寫漢字，必定是非寫不可的家書了。這位后生如是問，不足為奇的。

后生尋到一種樂趣，打野兔。他隨身攜帶一根短木棍，晚飯后在廠區(qū)四處走動。廠區(qū)面積頗廣，植被頗好，的確有野兔出沒。我就親眼見到過好幾回野兔，淺棕色毛羽，胚大，嗖的一聲打眼前穿梭而過。但見后生時常在廠區(qū)奔跑，速度極快，他沒當(dāng)短跑運動員可惜了。后生接近野兔，用力將短木棍砸向野兔。成功機率為〇。有一次，后生短木棍沒拿手上，見到野兔他照樣緊追不舍。后生追上野兔猛撲過去，抓了一手淺棕色兔毛。

有天夜頭，后生接到國內(nèi)電話，外公死了。那一聲石破天驚啼叫，已完全不像是人類所發(fā)出的聲音。后生自小在外公家長大，與外公感情篤深。后生居留證剛好期滿遞交警察局調(diào)換，沒身份他回不了國。后生為不能回國替外公送終傷心欲絕，滿地打滾，口吐白沫。后生眼眶深陷，人瘦了一圈。

離這片工廠區(qū)最近的生活區(qū)是個村子，步行得四五十分鐘。村子照例有座教堂，石頭砌就，上頭有個羅馬字母大擺鐘。這兒為村子中央地帶，但照樣鮮有人跡。一塊呈不規(guī)則地形的空地周遭，開有酒吧、蛋糕店、雜貨鋪、肉食店等。工人們的日常生活用品，均在這兒購買的。肉食店胖子老板與中國人混最熟，一見中國人面孔上門，他粗壯長毛的手指頭便戳著豬腳、豬肝、豬肚、豬心、豬腸、豬肺……大聲叫嚷道，快買些去呀，很好的！在中國人出現(xiàn)之前，這些豬內(nèi)臟不是加工成狗糧，便為最貧困家庭才買去充饑的。

我與陳姓男子過來買煙、寄明信片。意大利郵筒為紅顏色的，記得法國郵筒是黃顏色的。紅顏色郵筒立在教堂底下一角。我將意大利風(fēng)光照、明信片投入郵筒。往回走上幾步，我轉(zhuǎn)身看著那只郵筒，周圍冷冷清清。我不禁突然產(chǎn)生疑問，這只孤零零郵筒，會有人來打開嗎？

陳姓男子和一位梁姓女子談戀愛，大家都曉得的。陳姓男子常把話題扯到梁姓女子身上。戀愛中的人大抵如此罷。陳姓男子三十好幾，單身漢;梁姓女子三十出頭，離過婚，國內(nèi)有個女兒。陳姓男子說他喜歡梁姓女子身上的女人味。工廠里有人覺得陳姓男子與離婚女人談婚論嫁、當(dāng)現(xiàn)成的爸不劃算;也有人說梁姓女子意大利話好，能力強，貌相中等排得上，配配五短身材陳姓男子綽綽有余的。

回去時，我們拐進一條土道，是我提議的。土道旁有幾棵李樹，正放花，雪白一簇。我說李花真好看！陳姓男子心思在梁姓女子身上，匆匆瞟過一眼。我說要有桃花更好，桃紅李白了。

分岔路口，一條去工廠區(qū)，一條去村里公墓。我說你先回，我去那邊轉(zhuǎn)下。陳姓男子問道，那邊有什么好轉(zhuǎn)的？我說去墓園看看。陳姓男子木然站著，一臉迷惑。

天曉得是哪根筋搭牢了，我來歐洲后，陰差陽錯地喜好上了逛墓園。我認為墓園比公園有意思多了。公園多假模假式哇，樹木修剪得中規(guī)中矩，花朵開得俗里俗氣，簡直令人窒息。而公墓雖然也是處處人工修飾痕跡，但是，公墓是有靈魂的啊。哪怕就是這村一級的墓園也有看頭的。歐洲墓園里墳?zāi)?，可說每一座都有自個兒特色的。就拿普通的平頭百姓墳?zāi)箒碚f，也是小有變化的啦。這便具有個性和一定的藝術(shù)性了。一張張墓碑上照片栩栩如生，似乎是在與我交談。在我想象的世界中，我有意或無意地捕捉到了他們生平里頭的一些片斷和鏡頭。雖說，他們和我之間八竿子不挨邊的。

天地靜謐。

天籟之音如潤物細無聲春雨侵襲來了。

對逛墓園的喜好，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在巴黎逛拉雪茲神父公墓落下的“病灶”吧。那次我和一友人帶上面包啤酒在里頭整整逛了一天，且只瞧了個大概。記得見到過巴爾扎克、莫里哀、肖邦、王爾德、鄧肯及《國際歌》詞作者歐仁·鮑狄埃等人的墓。那堵巴黎公社墻，自然沒落下。

意大利東北部這座城市以生產(chǎn)椅子著名。高速公路下來口上，聳立一張巨大無比的椅子模型。工廠里工人每天所干活兒，即為做椅子。

節(jié)外生枝的是，這城市不曉得是隔年還是每年均有——舉辦一個“遠東電影節(jié)”。遠東電影節(jié)搞個把禮拜，天天免費放映電影。白天和上半夜放映文藝片，下半夜放映鬼片和三級片。為宣傳推廣影片，常會過來一些演員和導(dǎo)演站臺。對當(dāng)?shù)厝A人圈來說，這事兒非同小可。來自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及韓國、日本的演員，中國人大多耳熟能詳?，F(xiàn)如今親眼目睹上大活人，或有幸合上一張影，實在是三生造化的事了。陳姓男子和梁姓女子，這對處于戀愛期男女，碰到這種場面等于是為他們提供一個絕佳平臺了。他們雙雙請了假，一頭扎進電影院，一天看上七八部十來部電影，直看得眼睛紅腫眼白充血絲。這一個禮拜，世上最幸福的人非他們莫屬了啊。

有一次公司舉行會餐。番人會餐十分簡便，就在廠房里頭因地制宜，打包買來若干熟食，重頭戲為一掛吊著的熏火腿肉。每人手托紙盤子站著或走動著進食。喝葡萄酒用的杯子同樣為一次性紙杯。那位斯洛文尼亞女孩身材高挑、豐盈，五官秀氣。她在場地晃來晃去，一如吸塵器般吸引男人眼球。斯洛文尼亞女孩獨身一人在這邊打工，相對自由，也相對開放些。喜歡她的人排成了長龍。大老板股東之一、一位多金老頭喜歡她，容貌俊朗的技術(shù)員喜歡她……斯洛文尼亞女孩晃到中國人堆里，她笑嘻嘻地說陳姓男子也喜歡她。斯洛文尼亞女孩操作裁皮機，不知何故每天得最早來上班。偌大的廠房空空蕩蕩。有一天陳姓男子出現(xiàn)在廠房，畏首畏尾。斯洛文尼亞女孩對他莞爾一笑。過后陳姓男子天天起早，循序漸進接近斯洛文尼亞女孩。終于有一天，他把心中憋許久的話語說出了口：艾麗絲，中國人、不一樣的，你、你想和中國人……做愛嗎？斯洛文尼亞女孩弄明白后，快活得花枝亂顫，哈哈大笑。她拿手勢比劃了比劃，意思是說他個頭不及她胸部高呢。陳姓男子羞得無地自容，斷了念頭。梁姓女子非省油燈，當(dāng)即狠狠瞪陳姓男子一眼，擲地有聲說道，陳志雄，你不撒泡尿照照鏡子呀……見你媽的鬼去吧！

我待工廠區(qū)的時候，曾與陳姓男子去過幾趟相鄰國家斯洛文尼亞的邊境。去那兒的免稅商場買香煙。斯洛文尼亞生產(chǎn)的萬寶路價錢便宜一小半，但沒意大利這邊生產(chǎn)的萬寶路好抽。陳姓男子是工人里頭唯一的有車階層，有輛重新涂過漆的深藍色二手車。那幾趟前往意斯邊境地帶，均為陳姓男子開車去的。適時陳姓男子與梁姓女子正熱戀，每次除買煙外，他還購買一點女人化妝品。我在那家商場買過一件T恤衫，上頭印有斯洛文尼亞的彩色地圖。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