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柯穎
父親一雙坑洼的雙手,我不敢去觸碰。小時候緊緊攥著的溫暖掌心,如今卻不敢碰觸。
我仿佛一只驚惶的鳥兒,振翅欲飛,父親收拾著散亂的草稿,受著我驚疑的打量。深棕色的一只手和白底紙黑線字的反差很明顯。血管凸起來,指頭短粗,灰指甲圓蓋兒貼于指尖。
母親說我的手生得好看,細長又白嫩,一看就是沒有干過重活,肯定是富貴命。
母親滿目慈祥,眼神里充滿向往。我說我不信這些,大家的手都長這樣。
父親剛來,我起身,沒挪開凳子。他擺手,示意我坐下。我刻意立刻攤開數(shù)學作業(yè)本,試圖向他展示細密的運算符號。他接過作業(yè)本,又遞回來。平和的一句“很好”,他的雙手很平靜,扶起一疊的草稿,整平邊角。
桌子的敲擊聲很清脆,我知道他有話。他的眼神聚焦在我身上,嘴唇微張似有氣息吐出來——我猜他是緊張吧?
但我不明白。我很清楚,他看不懂滿串的字符。父親念到小學——他和我講過,我在戶口本上也見過——他深刻地認識到讀書是個好東西。
熱鬧的聚會上,父親大干一碗白酒:“我以前是種地的,現(xiàn)在是種花的,總之是個粗人。丫頭,好好念書!以后當官,多長臉?!彼呐笥褌冇信d致高昂叫好的,甚至有鼓掌的。
卡塔爾多哈伊斯蘭藝術中心
我坐在里頭,歇聲,不答話。爸爸,這是你的愿望嗎?可我不想當官,更不想出名。
那時我這樣想?,F(xiàn)在有些變化。我的路子,父親阻攔不了。
他說不讓我出縣城念書,不讓我出國留學,一定要考公務員。
他又說我好好念書,不可以去種地,那樣的生活太窘迫。
從來沒有進過中學的爸爸,從來不參加家長會的爸爸,從來都只會說要我把自己學習管好的爸爸。
我們是兩個世界,又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雌饋砗苊芮?,又好像遙遠。
學習是事業(yè)。爸爸掙錢供你把書讀好是責任——我記不清楚是多少次聽這句話。
今年的成績一直退,一直退。50名,100名。
年來了,親朋聚一聚。大伯抓住空隙,正經(jīng)地跨進孩子圈里,逮到一位,俯身低頭,一門一門問詢成績和排名。聽起來不行的,肯定說一句:你這樣不行。
我是最年長的,被點名了。周圍滿是家長好奇和考量的目光,也有孩子的幸災樂禍,像是去趕集的,我恰好是那頭被圍觀待售的騾子。
緘默不言是我的拒絕方式。
父親問我。
我說:“我可以不答,這是權利?!?/p>
父親說:“狗屁權利。學習是你的義務。”
爆竹聲音起來,一連串,一連串。電視里的主持人緩緩念著路遙的文章《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略有起伏的語調。他一定是訓練過許多次吧?畢竟,念稿是他賴以為生的職業(yè)。
父親擺出了孔夫子的樣子,說,朽木不可雕也。這是他唯一會的一句。
我嘲諷一句:落后思想,應該予以改造或剔除。
他生生咽一口氣,提不上來。
四下寂寞,抬頭。一線平的空闊,如裂開的龜紋,含蓄地吐些胭脂色。小山包擠在角落,層層疊疊,如畫,外層又涂抹了很重的白顏料,摻水的、不均勻的,把青翠遮掩了。風吹來,使勁兒吹來,含混著濃郁的氣味——這畫不起波紋,安安靜靜的。
2018,安安靜靜走過去,翻過一座五厘米的山丘,山頂立著名為2019的樹苗。樹苗頂著二月份的寒氣,拔高一些,也許有一厘米。
2019,我會長高的,也許只有一厘米。但五年以后,會和五厘米的山丘一樣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