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李揚早到了七八分鐘,坐在嘉里中心一家露天咖啡店最外,靠右手位置。商場里面掛滿紅色裝飾,幾個充滿設(shè)計感的充氣頭像漂浮在商場中層,有人在商場里彈著鋼琴。不一會兒,馮帆從商場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走過來,遠遠向她招手,看身形還不到九十斤。
馮帆缺席了9月1號的同學會。她回國次數(shù)不多,也隔著時差,接到組織者葉丹邀約,過了三天才回復(fù),說:未必趕得上呢。
——自然沒趕上。
聚會一結(jié)束,眾人鼓噪著葉丹往群里發(fā)聚會合影,葉丹發(fā)了,卻沒人再說話。但是不管怎么藏著掖著,總會被人看見。過了一周,馮帆主動找到李揚,說國慶預(yù)備回國探親,要是李揚有空,屆時可以碰一下。
一見面,馮帆就笑著把手里面巾紙撳到李揚嘴角上,李揚下意識仰頭往后避了避,從光可鑒人的裝飾鏡內(nèi)看見嘴角沾了咖啡漬。她接過紙巾揩掉,被忽如其來的親密弄得周身不自在,于是連忙起身,問馮帆喝什么,馮帆說,點個茶吧,最好是紅茶,胃不好。說著也想站起來,李揚眼明手快按住了她,將她按回座椅上。
茶沒到,兩人無話可說,為了起頭,不知道怎么的,李揚聊到蔡璐身上,說,大概半個月前,忽然收到了蔡璐的消息,讓她加微信號。但李揚起先還以為是廣告垃圾短信,壓根沒注意。收到消息是中午一點,手里的一份合同,因為幾個條款的詞句細節(jié)一下午都在和對方解釋拉扯,弄得精疲力竭,到了六點下班才想起來可能是她。消息發(fā)得含含糊糊的,每個句子的結(jié)束都是殷切的感嘆號,本該問號的句子也一樣:是我呀!最近怎么樣啦!想死你啦!
“你也收到她的消息了吧?”李揚問。
“是啊。真奇怪,她到底哪里找來的號碼?”
“蔡璐真的,還跟從前一樣,一發(fā)消息便發(fā)兩個,不管誰先誰后,也不管兩人中是否會有人覺得被怠慢或者尷尬?!?/p>
“你回了嗎?”
李揚道,蔡璐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聯(lián)系上,總要拉著你東拉西扯,熱情地讓人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已經(jīng)又一周過去了,還沒給回上。你呢,你是怎么處理的?沒等馮帆說話,李揚又補了一句,高三她不是復(fù)讀了一年嗎,葉丹對于幾個復(fù)讀的同學,在叫與不叫間莫衷一是,最后選擇統(tǒng)統(tǒng)不聯(lián)系。同學會沒遇上她。真不知道蔡璐現(xiàn)在到底怎樣了。
馮帆說是啊,我也是。
如今提起蔡璐,像是一個古舊蒙塵的故人,但高中時候她們?nèi)嗽?jīng)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有小半年,是形影不離的。
最開始形影不離的是馮帆和李揚。高一高二,馮帆和李揚是同桌,一個班長,一個政治課代表,長得不相上下,干什么都一起:吃飯,下課,做習題,晚自習回宿舍,上廁所,去小賣部。到了高二第一學期期考結(jié)束,馮帆從第一變成第二名,李揚數(shù)學從滿分變成了一百四,班主任王老師將兩人調(diào)成了前后桌,李揚同桌變成學習委員錢惠榕,馮帆同桌換成群眾蔡璐。
錢惠榕父親在上海打建筑工,1999年前后,因意外不慎從未完工大廈六層摔下,人活了下來,卻摔斷脊椎,此后一直癱瘓在床。錢母有輕微的精神分裂,據(jù)說從錢惠榕幼年起便常年找不到人。錢惠榕讀書基本靠獎學金和貧困生補助,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連喝水也克扣,每次都用一個礦泉水瓶瓶蓋喝水。
李揚換到錢惠榕旁邊后,發(fā)現(xiàn)對方總用一張藍塑料書皮擋住臉。過了幾天,李揚聞到周圍有股奇怪味道,檢查了半天,發(fā)現(xiàn)錢惠榕書桌抽屜,塞了一只檸檬味、濃香嗆人的罐頭固體香氛,這才發(fā)現(xiàn)錢惠榕常年穿著一雙白色的回力帆布球鞋,幾乎沒見過換洗,早變了色。
李揚本來想跟馮帆私下講,但是蔡璐總在身邊,也就只能借著在小賣部買火腿腸的時機一并說了。蔡璐原先坐第三排,因為個子維持在一米五八,調(diào)成了第二排。他們那時候排座位的法則很混亂,也不會全然參照身高,一米六四的馮帆和蔡璐也能同桌。蔡璐對此倒很高興,不管馮帆做什么都跟著,像從前的李揚。蔡璐長相平平,頭發(fā)稀薄且黃,剪得很短,眼距很開,眼睛微凸,鼻梁扁塌,臉龐灑滿雀斑,至于學習,班上四十三個人,考試成績在三十七八左右。李揚初中時上生物課,了解過21體綜合征,發(fā)現(xiàn)蔡璐長著一張跟書本案例一樣的面孔,雖然蔡璐頭腦不太靈活,但也遠談不到弱智的級別,但這樣的長相,好像總有什么問題搞不明白,她也確實很愛問問題。在旁聽到了,停在擺方便面的貨架邊連連追問:“我怎么沒聽明白?她為什么在抽屜里放香氛呢?”
李揚好笑,無從說起,抬頭看見之前給她遞過情書的男同學嚴斌。第二天嚴斌趁下課把香氛給扔了,錢惠榕正好打完水回來,臉色慘白,嚴斌說,你能把你的腳和鞋子都好好洗洗行嗎?離開座位時,嚴斌順勢踩掉了她的鞋子。錢惠榕打了一個踉蹌,瓶蓋沒蓋好,水潑在地上,鞋子里掉出來一塊白色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衛(wèi)生巾。
全班哄堂大笑。
錢惠榕要求一個人坐后排,搬課本時候看也沒看一眼李揚。他們班上本來就是奇數(shù),總有一個人要落單。但是她身高不過一米五六,坐在后面看黑板實在太費力,似乎跟不太上。一天早自習前,錢惠榕坐在上鋪,穿著秋衣,棉衣剛套進一只袖子,忽然說要喝可樂??蓸窙]有找到。但這件事情似乎成了她瘋病的起點。她沒去上自習,之后也沒在學校出現(xiàn)。一個星期后,班主任王老師早課的時候通知了一句,錢惠榕父親走了。母親沒找到,只能錢惠榕自己料理后事。班上組織了一回募捐,學校也組織了一次。李揚捐了五塊,馮帆捐了十塊,但是錢惠榕也沒再回來。過了幾天,錢惠榕室友,也是鄰居的潘麗麗講,錢惠榕父親是用一根褲腰帶吊死在門框上的,門框才多高,她父親是鐵了心不想活,全然不顧及女兒。不過錢惠榕發(fā)瘋早于父親之死,這也不是不能預(yù)見,他們家一脈精神病搭著殘廢,是沒法好了。他們那邊的學校,早上兩堂自習課,晚上三堂自習課,每年都會有幾個人讀著讀著就消失了,生病了,或者回家了,沒人覺得錢惠榕的事情太稀奇,或者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李揚之后的同桌叫朱寧,是一個胖胖的女生,上課下課都要偷偷摸摸地磕著瓜子。朱寧早早也有了自己的固定飯友,李揚便只能和蔡璐、馮帆一起吃飯。蔡璐父母都是退休的老國企職工,一個做財務(wù)一個做會計,四十來歲才生下她,十分寶貝。其他人父母送飯菜,多數(shù)一周一次,松懈一些的,譬如李揚母親,因為當時忙于跟她父親打離婚官司,爭市區(qū)一套房產(chǎn),心思不在上面,兩個禮拜最多送一次,又總專門買街上來路不明的鹵味。李揚每次吃一次都會拉幾趟肚子,不敢獨自貪嘴,每次都招呼室友一起。蔡璐家父母卻隔天便來,輪流接班,每次都是笑盈盈坐在對面等她們吃完,再把飯盒帶回去。蔡璐父母的飯菜燒得意外的好,尤其和食堂比較起來,簡直美味得不可想,菜色也多變,紅燒牛肉、土豆牛腩、南瓜排骨、蔥油花蛤,很少重樣。蔡家三口坐在一起,都戴著圓圓的金絲邊半框厚鏡片,不管表情還是長相,都一模一樣,充滿了溫和與困惑。
蔡璐主動邀請馮帆李揚去她家做客。蔡璐家是父母單位分配的一套小兩居室,不管廚房、洗手間,還是臥室、墻壁,均呈現(xiàn)出一種暗啞老式的綠,地上鋪著小塊的黑白馬賽克瓷磚,五斗柜和床紅棕色,每一樣物品都是小小的、古板的,帶著一股舊器物的光致與溫柔。桌上放著報紙,李揚拿起一看,發(fā)現(xiàn)都被剪成方正小塊,還以為是為了閱讀方便,后來才知道但凡遇到色情暴力,都會被她父母手工剪掉。書也不多,電視固定幾個欄目,新聞聯(lián)播之流,但看新聞的內(nèi)容也得篩一遍。蔡母反反復(fù)復(fù)說:“多謝你們照顧蔡璐呀。我們蔡璐是很單純很單純的,真的謝謝啦。”好像攀上她們是天大的福分一樣。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馮帆在上海經(jīng)商的父親給她調(diào)到上海閔行的一家中學。馮帆離開之后,便剩下李揚和蔡璐。她們當時還年輕,以為分別是一生一世。結(jié)果李揚剛進大學第一天,就遇見馮帆推著一輛紅色自行車在校園里東南區(qū)小花壇邊低頭慢慢走,馮帆顯然也看見了她,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出于過度的喜悅,李揚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了蔡璐,仔仔細細說了。之前蔡璐寫給她的通訊錄上,寫了喜歡的顏色明星動物,卻只留下一個簡單錯漏的家庭電話。李揚打過去,響了好一會,蔡璐的父親才接起,淡淡地說:“蔡璐不在,上課呢,有什么事情我給你記下來,你等下,我拿支筆?!?/p>
蔡璐有了她們的地址之后,開始不斷給她們寫信,往往兩張帶著香味、印著少女漫畫的信紙,寫滿了對于人生和季節(jié)的感悟,字跡很認真,句子的結(jié)束往往都用感嘆,給李揚的落款是“代我向馮帆問好”,給馮帆的落款是“代我向李揚問好”。兩人一對照,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大同小異,似乎只換了抬頭,大概蔡璐感慨也就那么多,也都想讓兩人聽見。李揚開始每封必回,后來三封回一次,從原先的兩頁紙變成了一頁紙,再后來連著幾封也不回,一拖就拖了下去。等到蔡璐要到她們各自宿舍電話,便不再寫信,改成了打電話。一到晚上七點,電話都會準時響起,宿舍的女孩們不管誰,都接過來電,到后來,她們也不用問找誰,一聽聲音就喊,李揚,你的電話。
“那個女的是不是暗戀你???”室友們問。
“怎么可能。”李揚難為情地說。她剛知道拉拉這個概念,學校里面經(jīng)常有理著短發(fā)、穿著男裝的女生拉著另一個女生的手。雖然否認,但次數(shù)多了,她也開始懷疑蔡璐是不是真喜歡自己。
“李揚,是我”。蔡璐說,“我最近又被調(diào)班了,你猜我遇到誰?”
李揚問:“誰???”
蔡璐說:“顧楓,他也在這個班?!?/p>
李揚花了一些時間才把人名和從前班上一個黑臉精瘦的男生聯(lián)系在一起。
“總是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毛毛的?!辈惕凑f。
李揚說:“大概暗戀你吧?”
“他一看我我就覺得心跳快得不行?!?/p>
“那你喜歡他嗎?”
“有次他收作業(yè)的時候手搭在我手背上了。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李揚說:“應(yīng)該吧?!?/p>
“那他怎么能這樣呢?”
關(guān)于顧楓的話題反反復(fù)復(fù)可以聊半小時。李揚有些吃不消蔡璐的熱情,跑去問馮帆:“她也跟你說了顧楓的事情了吧?”
“是啊”,馮帆說,“你知道之前顧楓給我寫過情書嗎?”
“沒聽你說過啊?!?/p>
“高二吧,有次月考結(jié)束,我看完就給扔垃圾桶了?!?/p>
“為什么?”
“我對他沒感覺?!?/p>
“哦,那寫了些什么呀?”
“大概就說喜歡我,又說了一些自己的家庭情況,希望我不要看不起他。怎么會看不起呢,我怎么會因為他家離婚就看不起他呢!”馮帆輕柔地說。李揚想,給馮帆寫情書的太多了,她不當回事情也正常。
馮帆上了一趟廁所回來,唇色更紅,顯然補過妝。李揚說:“顧楓現(xiàn)在在一個電臺做DJ。”馮帆一臉茫然:“誰???”
“追過你的,你忘了?那時候還有不少女生挺迷他的。”
“哦他啊,我看了下照片,很多人都認不出來了?!?/p>
“他不在里面”,李揚說,“聚會照得不好,葉丹沒找專門的攝影師,就是抓了一個酒店服務(wù)員隨便拍了幾張?!?/p>
“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第一排左邊第一個?!?/p>
“不知道葉丹怎么張羅的,找的那家酒店酒水格外收了開瓶費,地毯臟兮兮,窗簾有霉味。菜么,上來多半涼的,還上錯了幾次,也不知道有沒有漏上。不管什么都不對勁。但我們都把錢打給他了,他說多少就是多少。操辦一次聚會不容易。”
蔡璐高考復(fù)讀再考依然不甚理想,但也不復(fù)讀了,進了當?shù)氐囊患倚l(wèi)校。李揚和馮帆讀大二,馮帆修了第二專業(yè),宿舍一個從2號樓換到9號樓,一個從7號樓換到6號樓,兩人同時很有默契地都沒告訴蔡璐新寢室的電話。蔡璐倒是陸續(xù)又寫了一些信件過來,說的都是關(guān)于自己在衛(wèi)校的事情,以及問她們換了宿舍,電話號碼多少呀,她以后可以打過來跟她們聊天。這些信件李揚讀完塞進一個大號牛皮紙袋里。那年頭還手寫信件的已經(jīng)很少了,兩年下來,厚沉沉跟考研的教輔書一樣。大三下半學期,李揚搬到校外居住,然后牛皮紙袋和一些用舊的教輔書籍沒搬走。
一天,馮帆跟李揚說,蔡璐不知道從什么渠道,找到了她的手機,馮帆之前倒是經(jīng)常跟孟蔚然聯(lián)系過。孟蔚然和馮帆兩人,原先第一第二名競爭得格外厲害,但卻意外保持著聯(lián)系。
之前一樣,每天六七點多,蔡璐都會打電話給馮帆,通常選的時候正好是馮帆約會期。這段時間馮帆和上一級的學長剛剛開始約會,雖然說是學長,其實比馮帆還小一歲,跳級過兩次,正準備申請普林斯特大學的物理專業(yè),所以只有晚飯后的一段時間才和馮帆一起。珍貴的約會就給蔡璐一個接一個不合時宜的電話給攪黃了。起先馮帆還有耐心地回應(yīng)幾聲,但慢慢的,學長有了意見,溫文爾雅的學長,連提意見也是溫文爾雅的:“你那個叫蔡璐的朋友看起來挺需要你的,你要是太忙,以后我們時間可以縮一縮?!?/p>
蔡璐怎么能這么不懂事呢?馮帆正氣結(jié),卻看到蔡璐電話滴滴滴又打了過來,反氣為笑:“你有李揚電話嗎?我把李揚手機號碼給你吧?!?/p>
李揚那會兒因為男友劈腿的緣故正在苦熬失戀期,蔡璐的電話和友誼成了雪中送炭,李揚迫不及待地吐完苦水,還沒說完,蔡璐說:“他怎么能這樣呢?我覺得他真是太討厭了。男生怎么都那么壞呀。我們班上的厲偉杰就那樣,老是招惹人?!?/p>
“你吃了春藥吧?老盯著我干嗎?”蔡璐轉(zhuǎn)述厲偉杰話說。
“春藥是什么意思?”蔡璐問李揚,“是春天吃的藥嗎?”
李揚說:“這我也不懂,你找機會問問馮帆,她經(jīng)驗比我多?!?/p>
過了一天,蔡璐又打電話過來,顯然問過馮帆了:“他怎么能那么下流?怎么能那樣下流?”說著哽咽起來,“我都沒怎樣他,他怎么能那樣說我呢?男的真太壞了?!?/p>
李揚無從安慰,蔡璐抱怨著哽咽著,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你們周末在學校吧,我過來找你們?!?/p>
李揚說:“啊,這樣不太方便吧。我們學校很偏,過來還挺麻煩的?!?/p>
蔡璐說:“沒關(guān)系,我自己從車站過來,不用你們接我,客運站下來,198路轉(zhuǎn)2路,太倉路下嘛,我知道。”
李揚說:“那你住哪兒啊?!?/p>
蔡璐說:“馮帆跟我說啦,他們宿舍有兩個是上海本地人,周末都要回家的,有兩個床鋪空出來?!?/p>
“這樣不大好吧?睡別人的床鋪?!?/p>
“沒關(guān)系,我可以自帶床單”,蔡璐說,“對了,那你宿舍有人回家嗎,或者我跟你擠擠唄。我們都很久沒見了?!?/p>
掛了電話,李揚就跟馮帆打電話:“蔡璐說你邀請她過來玩,之前你也沒提前和我說一句?!?/p>
“我沒邀請啊,她說要來玩,我能怎么辦,還攔著不給過來嗎?”馮帆說著,嘆了口氣:“蔡璐這樣的人,你拿她能有什么辦法?”
三人約在南京路見。蔡璐給他們帶來了紅糖麻花,塞在書包里,又沉又重。馮帆主動接了過去,李揚沒接到。蔡璐空出手來,一個接一個擁抱過去:“好不容易讓我爸媽同意過來,他們老是不放心我。”
那會兒她們都輕微變聲了,但蔡璐女童頭剪得更短,還是女童一樣的尖尖細細柔柔的聲音,還是從前吃驚困惑的表情,感情依舊那么外露,:“我真的好想你們呀,真的,想死我了”,連羨慕的表情也不遮掩,“你們衣服好漂亮呀,都是哪兒買的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總是買不好?!?/p>
“那我們帶你去買吧。”馮帆無奈地說,“這邊上就有一家真維斯。不過還是先吃飯?!辈惕匆皇滞熘粋€人,馮帆拉開她手臂:“這樣別人沒法走路。”
“好吧,我真的很想跟你們好好說說話。真羨慕你們還能在一起,我在那邊都沒有什么朋友。”蔡璐哀哀道。她說學的是護理,填志愿的時候,對于學什么并沒有很明確的想法,但因為她父母年紀大了,一直希望她學醫(yī),但是以她學習情況,當醫(yī)生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當個護士。但當護士也沒想的那么容易,光是練護理技巧和扎針也夠自己受的了。但最近倒派上了用場,母親白內(nèi)障開刀,都是她照顧呢。蔡璐說,當天晚上十一點,她坐在醫(yī)院床邊,陪著做完手術(shù)的母親躺在床上。其實剛一做完手術(shù),就能走了,但母親說有些頭暈,沒有站穩(wěn),差點倒下,醫(yī)生建議最好留院觀察,他們只能格外開了一張床,結(jié)果母親睡著了,一直睡到晚上。父親也坐在床邊上,卻莫名對著她紅了眼眶,她不知道為什么,也跟著哭起來了。
“我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哭呢?我爸爸從前不大哭的。”蔡璐說。
三人坐在南京路二樓的一家重慶火鍋店里,三人點了六十來塊錢東西,燕餃蛋餃牛肉貢丸,菠菜娃娃菜粉絲,說好了李揚和馮帆分攤,但馮帆很早就借著要飲料結(jié)了賬。蔡璐沒怎么吃,一味說話?;疱佌羝宦蟻恚溺R片被搞得霧氣蒙蒙,只能摘下,不停用帶來的一塊藏藍色手帕擦拭。她們以前看見過幾次蔡璐摘眼鏡,這次發(fā)現(xiàn)不知道度數(shù)加深了,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蔡璐眼睛凸得更明顯了。
出來三人站在馬路上的大風里,散了一會兒味道,才進了服裝店。馮帆挑了幾件,牛仔連衣長裙、牛仔褲、條紋套頭衫以及鵝黃色的薄針織開衫等等,遞給蔡璐,李揚站在更衣室外面等。過了一會,蔡璐在里頭叫,背后拉鏈卡住了,來個人幫忙。李揚進去,看見蔡璐穿著一件古早款式的白背心。
“你怎么不買胸衣?”
“我媽說沒必要?!?/p>
蔡璐胸前扁平,輕微雞胸,李揚幫她把衣服背后拉鏈拉上。蔡璐的背也是女童背,敦敦實實,頸項一圈淺金色的絨毛。
“你那個來過嗎?”
蔡璐問:“什么?”
“那個啊?!?/p>
“哦,來過。當然啦。”蔡璐想了一會兒,又說,“不過不是很規(guī)律,我也搞不清楚?!?/p>
李揚先出了更衣室,蔡璐走出來,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咦。我怎么覺得這衣服還是好像不太適合我。”
趁著蔡璐換第二套衣服,馮帆進去,把之前蔡璐換下來的那套穿上:“我還以為是衣服的原因,原來是人的原因”,說著“噗嗤”一聲笑了,自然也是很輕微的。
蔡璐換好牛仔長裙出來,看著鏡子,真誠地說:“真漂亮啊,馮帆,你真漂亮?!?/p>
她最后買下了馮帆身上的那一套。
第二天是周日,李揚和馮帆借口得上自習,不作陪了,馮帆依然細致地告訴蔡璐怎么走,怎么去火車站——原路返回就行。
蔡璐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這個時間,自修是正常的,她們衛(wèi)校倒是沒那么嚴格。上課她還見過幾次男生翹課,想不到重點大學跟她們之前高中一樣,還需要上自習,且不分白天晚上。但是她都能理解。這次能夠見到她們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她重復(fù)了好幾次,一直拉住兩人的手。
馮帆說:“蔡璐,要不然我們請你在食堂吃個飯再走吧。”
“不啦,不啦。我去街上自己走走。你們忙吧?!辈惕葱χ鴵]揮手。
到了傍晚的時候,蔡璐給馮帆和李揚都打了電話,說已經(jīng)坐上了回城大巴,兩個小時一刻鐘就能到,大可放心吧。你們不在,還是逛了一圈,覺得也沒什么好買的,這次見到她們真是太好了。對了,她在上車前,看見客運中心有個老太太在擺攤賣水果,挑了一些橘子,每一只都金黃飽滿,水分多,蜜甜,你們真該嘗嘗,現(xiàn)在是吃橘子的好時節(jié)。有空了你們也記得買著吃啊。
是嗎?李揚從來不知道橘子還分季節(jié)。但是吃完晚飯,她在校園里面獨自散步經(jīng)過門口的攤檔,看見了一個衣裝寒磣、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坐在路邊,擺著幾筐水果,忍不住買了一些。她真的相信了蔡璐的話,這個季節(jié)的橘子真甜,剝下去滿手余香,每口咬下去,都能吮到豐沛清澈的汁水。
這是她們?nèi)齻€十一年前的最后一次見面。馮帆本來因為學長的緣故想申請美國學校,但是最終去了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之后回了國,在一所大學執(zhí)教對外漢語。三年前因為外派原因,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孔子學院教外國人中文。丈夫和兒子留在國內(nèi),但她回來得也不勤。李揚畢業(yè)之后找到了一家外資公司,做了多年法務(wù)。
馮帆結(jié)婚在2011年6月,李揚看見新郎覺得馮帆擇偶品位有了很大變化,但是婚禮的排場無疑很驚人。李揚原本沒有結(jié)婚計劃,但參加完婚禮之后,主動跟相處了兩年的男友提出結(jié)婚。她男友是她同事,負責計算機軟件,兩人薪水都供不起房,但既然想結(jié)婚,總有辦法。兩個月后就辦了婚禮,過程也很倉促。
兩人的婚禮都沒請蔡璐。過了一段時間,蔡璐卻寄了一根銀項鏈到她母親家里,她母親轉(zhuǎn)寄給了她。項鏈是純銀的,吊墜是一顆灰色的海水圓珍珠,牌子沒有聽過,她特意查了一下。之后便束之高閣,沒再戴過。她給蔡璐回寄了一份糖果以及措辭動人的感謝信,手繪了一棵許愿樹。蔡璐又寫信過來了,夸贊了糖果,以及她的畫,表示很希望看見她穿婚紗,希望她寄張照片給自己做紀念,又說自己過一段時間會到上海來,不知道能不能碰個面。但李揚沒有再回。
李揚回老家補辦了一次婚禮,本來把蔡璐特意排進了賓客名單,但是因為李揚父母早早分開,單場規(guī)模都很小,邀請的多半都是各方父母的親戚,場面也是格外尷尬,加上手忙腳亂,一下子又找不到蔡璐,她便只能從名單里劃掉了。馮帆那次在老家的婚禮也沒叫李揚和蔡璐。但蔡璐那樣溫柔的人,想必也不會怪責她們。
時間嗖嗖地過著,誰想得到呢,居然至今已經(jīng)十一年了,一想起來不覺得心悸嗎?
別說蔡璐,高中畢業(yè)之后還有幾個見過?都認不出了,一屋子的陌生人。顏亞飛記得嗎?坐在我們那組最后,個子很高,嘴角有顆痣,一說話就臉紅,看起來憨厚得不得了,現(xiàn)在據(jù)說在代理一個直銷化妝品品牌,臉上化得深一塊淺一塊。直銷和傳銷我總分不清,但她看起來精神不壞,特別積極向上,話也比以前多。朱寧,我后來的同桌,從前總是偷偷摸摸吃零食發(fā)手機,真的和初戀在一起了。我們那會兒還笑她說一定成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在蘇州定了居,人胖了一些,但看起來很開心;傅小雅,唇上汗毛很濃密,身上汗毛也很濃密,暗戀過顧楓的,大學畢業(yè)后做了一個激光手術(shù),雖然談不上多漂亮,但是看起來清爽多了。哦,還有趙于蕾,以前的文娛委員,皮膚晶瑩剔透,讀了一個???。畢業(yè)起先做服裝店,賠了,跟家人合開一個餐廳。一天中午,炸小黃魚時沒站穩(wěn),油潑在身上,全身燙傷面積百分之六七十,一直在醫(yī)院,花了好幾十萬,大家也募捐了。你參加了吧?我記得你也捐錢了。她這次沒來。據(jù)說植了皮,植成什么樣我不知道,但社會捐款的錢沒全花完,因為這筆錢的后續(xù)又起了很多紛爭。據(jù)說她父親氣不過,說家里人冤枉自己偷錢,找了一天中午跳了樓。
是吧,太可憐了。你也這么覺得。
能夠聚在一起的始終有限。男的只知道喝酒。羅慶亮和嚴斌也在。好多的連我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班主任王老師沒能來,據(jù)說前段時間查出肺氣腫,也可能是肺癌。當老師吃多粉筆灰,很容易肺不好。但王老師肺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以前也經(jīng)常咳嗽。跟抽煙脫不了干系。他從前不是總喜歡上完課,跑到樓道悶幾口嗎!
物理老師季風,老了,很有酒鬼的樣子,眼睛和臉都紅彤彤醉醺醺,聚會沒到一半,沒人勸他酒,就把自己灌醉了。我沒跟到最后,他們說還有下半場,我找借口走了。
是啊,差不多大家把情況都匯報了一遍。對,近況匯報會,你也覺得嗎。我就隨便聽聽。沒意思,雖然看起來意猶未盡,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他們的動靜吧。葉丹活躍得很,總是在群里發(fā)消息發(fā)紅包。我走出來的時候,聽嚴斌說他和堂兄弄了一個集合式的概念家具城,想找融資。聽說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據(jù)說第二,還是第三次。
倒是有人提起過一兩句錢惠榕。錢惠榕嫁給了一個廚師,有人路上撞見幾次,說是比從前養(yǎng)得好。不,她沒死,死的是她的父親,你弄錯了。沒人提起過蔡璐。她估計應(yīng)該在地方醫(yī)院當護士,或者去護理院吧。她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估計也很難走開。快七十多了吧。不,我也就這么一猜。從來沒聽到過她結(jié)婚或者生子的消息。
他們說明年九月找個時間再聚一次。明年你回來嗎?有空回來也好,見見大家。沒空也沒關(guān)系,我們再約。沒事,沒事。
咖啡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已經(jīng)涼透,杯壁上結(jié)了一層深褐發(fā)硬的泡沫。下午兩點,商場里吃午餐的人也在散場中。李揚端起杯子想喝幾口,發(fā)現(xiàn)馮帆沒動,也放了下來。
不知道為何,李揚總覺得自己有股訕訕巴結(jié)的意味,有那么一刻,她覺得聲音在偌大的、熙熙攘攘的商場里,聽起來古怪且飄零,不像來自自己,倒像是來自于從前的某一個對象。她沒法停止說下去。馮帆忽然打斷:“回頭問問蔡璐怎樣了,有空我們?nèi)齻€也聚一次。那時候我們?nèi)齻€人多好啊?!?/p>
“是啊。多好啊?!崩顡P說。
她沒說自己在收到消息的那個心煩意亂、失魂落魄的下午,已經(jīng)把那個尾號為7421的陌生號碼早早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