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fēng)玲
二月二,龍?zhí)ь^;大囤滿,小囤流。
天剛蒙蒙亮,我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中睜開惺忪的睡眼,一時有些發(fā)蒙:“正月十五都已經(jīng)過了, 咋又放鞭炮?”我磨磨蹭蹭地穿上衣裳,剛要踏出堂屋門口,卻又一腳縮了回來。我怕踏壞了院子里的那個“倉囤”。所謂的“倉囤”,其實就是用草木灰撒成的一個圓。那圓的中間有個十字,也是草木灰撒成。那圓的一頭兒,則有個小小的梯形,奶奶說這叫“囤梯”,寓意著囤高糧滿大豐收。可我總覺得,那用草木灰撒成的梯子形狀,真是像極了我家院子里那用細長的木板一根一根摞起來的倉囤門。
院子里有個“小囤”,院門外還有個“大囤”。每個“倉囤”里,都撒上了一小堆兒一小堆兒的糧食,有小麥和玉米,有大豆和高粱,果真一派“大囤滿,小囤流”的氣勢。奶奶將這草木灰撒成的平面圖形叫作“打囤”。一個“打”字,用得相當(dāng)正式。真就好像有磚有瓦地壘了個立體的大糧倉,然后非常虔誠地等待著豐收。貧瘠的日子里,莊稼人的企盼,可不就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可是,一向懶起的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奶奶是怎樣地在春寒料峭的大清早,踮著小腳、弓腰駝背地撒出這頗有象征意義的簡筆畫。而且,年年如此,一年不落。
我繞著“倉囤”走了一圈,看著東方漸紅的太陽,心里涌起另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今天不僅是個節(jié)日,還是我的生日。
我出生在二月初二,凌晨,子時。
剛出了正月的那天晚上,村里的接生婆李氏看完了村子里放的露天電影,她前腳剛進家門,我的父親后腳便到。他說我的母親即將臨盆。那時候的露天電影是全村人的精神大餐,只要白色的幕布一掛,便成了最具吸引力的大磁場。李氏不敢怠慢,她挪著小腳,急匆匆地來到了我的家里。心情忐忑的父親,則被擋在了門簾之外。
母親后來常說,我的出生其實沒有讓她受多大的罪,卻讓接生婆李氏捏了一把汗。因為在我之前,母親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姐。走遍了四鄰八鄉(xiāng)為村人接生的李氏見慣了那些重男輕女的人形形色色的表現(xiàn),她怕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也會心生失望。她于是有意無意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她說自己哪怕有個女兒,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孤苦伶仃。
的確,從我記事開始,接生婆李氏就是一個人生活。她住在村前一處不大的房子里,院子用籬笆圍成。她大約是沒有名字的,村里人都稱她為“李氏”。我那時候小,不知道這稱呼的含義,一度以為世界上所有的接生婆都叫“李氏”。她技術(shù)精湛,性格溫良,遠近村莊里的嬰孩幾乎都是由她剪斷了臍帶。她將那么多的生命帶到這世界,而她自己,卻是孤零零一個人。
按照輩分,我應(yīng)該稱呼接生婆“李氏”為“三大娘”。
那天晚上,在我呱呱墜地之后,我的三大娘李氏,便跟我的母親講起她早逝的丈夫和夭折的兒女。她說,無論男女,只要健健康康有個孩子,就是好的。
我的三大娘她真的是多慮了,盡管期盼著添一個男丁,但我的出生照樣讓我們?nèi)覛g天喜地。奶奶說:“二月二,龍?zhí)ь^。”而那一年,又恰是農(nóng)歷的丙辰年(龍年)。奶奶念叨著古老的民諺,她期盼著自己的孫女,能夠成龍成鳳。
這么吉祥的生日,卻每年都來得猝不及防。一個正月都浸泡在濃濃的年味里,來不及去想二月的事。但長輩們對于所有的節(jié)日,總是記性良好。于是,每年的這天我總會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中恍然記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二月二,龍?zhí)ь^。龍不抬頭我抬頭?!蔽以谀棠棠陱?fù)一年的念叨里,終也沒有成龍成鳳。長大結(jié)婚有了兒子以后,我才恍然明白,當(dāng)年母親口中的“生我時沒有受多大的罪”,不過是一個女子慣性的隱忍。我至今都認為,生育的疼,是世界上最疼的疼。一輩一輩的母親們,是懷了怎樣的愛,才“大命換小命”地生下自己的兒女。接生婆李氏,又是用一顆怎樣的悲憫之心,為四方遠近的鄉(xiāng)鄰,接下一個又一個新的希望。每一次新生命的啼哭,是不是都會讓她在喜悅的同時,分外感傷?但是她直到去世,都在做著這讓她喜憂參半的職業(yè)。我想她的來生,一定會修得錦繡庭芳、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