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理晗
摘要:在中國古典戲曲文學中,涌現(xiàn)了多種版本的青樓女子李亞仙的故事。本文從文本細讀下手,通過比較唐、元、明時期李亞仙故事的改編,結(jié)合劇作家個體的創(chuàng)作主旨、不同時代特定的社會背景以及文化思潮,系統(tǒng)梳理故事中女性形象李亞仙的變化及其原因。
關(guān)鍵詞:故事流變;青樓女子;時代變遷
一、李亞仙故事的改編版本
李亞仙的故事本事,見《太平廣記》卷484引《異聞集》的唐白行簡的《李娃傳》,它在唐代盛行,有改編為曲藝《一枝花話》。
隨后時代更迭,它經(jīng)歷了不同時代的改編,整理列述如下:
1.元代,石君寶所作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今存有《古雜劇》本,《元曲選》本。
2.元代,高文秀有同題材的《鄭元和風雪打瓦罐》雜劇,已佚,與石君寶的雜劇《曲江池》同系《李娃傳》、《一枝花》等小說系統(tǒng)而發(fā)展出的作品。
3.明代,朱有燉所作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一般以為是合石、高作為一本,這是因為朱作的題目正名之故,此外尚無其他證據(jù)。
4.明代,徐霖所作傳奇《繡襦記》,今存有《六十種曲》本。以及《寒山堂曲譜》所說是《繡襦記》原本的南戲《李亞仙詩酒曲江池》(佚),清傳奇有佚名作者的《后繡襦》(佚)。(1)
從唐代至明代,李亞仙故事經(jīng)過了較大幅度的改編與二次創(chuàng)作,由于諸多因素的差異,使李亞仙故事有了不同的發(fā)展和側(cè)重點。
按照時間順序梳理李亞仙故事的改編本,能夠發(fā)現(xiàn)每一次改編都與其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本文接下來將通過分析比較唐、元、明三個朝代中李亞仙故事的文本內(nèi)容,討論每個歷史時期里李亞仙形象的發(fā)展變遷,探尋其背后的原因。
二、李亞仙故事流變及人物形象塑造
(一)內(nèi)容上,唐傳奇《李娃傳》的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較為簡單,采用“起承轉(zhuǎn)合”式平鋪直敘的敘述手法:鄭生與李娃一見鐘情,兩人共處一年后,鄭生揮霍一空。李娃與老鴇合伙將鄭生“騙”出了家門,鄭生大病一場,好轉(zhuǎn)后在京城唱挽歌為生。后被父親發(fā)現(xiàn),慘遭毒打,奄奄一息,淪為乞丐。行乞時恰好再次來到李娃住宅,李娃救助照顧他,陪讀至他登第為官后,李娃主動提出離開。鄭生與父親和好,鄭父主持了二人的婚事。最后李娃被封為“汧國夫人”,一直十分遵守婦道孝道。
小說里種種細節(jié)都能表現(xiàn)出李娃對鄭生的“愛”——如初遇時,鄭生“徘徊不能去”,李娃亦“回眸凝睇,情甚相慕”。他日,侍兒見鄭生前來,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吾當整裝易服而出?!贝思毠?jié)可看出李娃一直在等待鄭生,或者說至少是與侍兒聊起過“鄭生”這名男子的,并且李娃極其重視二人的約會。一年后,鄭生“資財仆馬蕩然”,李娃也并沒有想過要離棄鄭生。然而緊接著,李娃卻和鴇母同謀設(shè)“倒宅記”趕走了鄭生,讓他無家可回。一年后鄭生行乞,在李娃門前高呼:“饑凍之甚?!崩钔蘼牭剑⒖陶J出是鄭生的聲音,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也矣?!边@說明李娃的確是愛著鄭生的,她為何之前會突然決定背叛欺騙鄭生?此情節(jié)的設(shè)置并不合情理,沒有構(gòu)建出一個符合邏輯的人物心理脈絡(luò),使讀者無法徹底理解和感受人物。作者未能抓住女性的心理,未能琢磨清楚在這段關(guān)系中李娃內(nèi)心掙扎、矛盾的那一面,頗為遺憾。
元代石君寶所作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文風口語化,通俗直白。采用元雜劇傳統(tǒng)“四折一楔子”的結(jié)構(gòu),故事節(jié)奏緊湊。楔子:鄭元和奉父命上京趕考。第一折:李亞仙到曲江池上游春,與鄭元和偶遇,鄭元和對她一見鐘情。第二折:鄭元和在妓院錢財盡失,被鴇母逐出,靠為喪家唱挽歌為生。此事被鄭父知道,將鄭元和打死。李亞仙聞訊趕來救鄭元和,鴇母追來,逼她回家。第三折:鄭元和在大風雪天乞食時被李亞仙尋到,她用自己的積蓄贖身,與鄭元和同居并勸他讀書。第四折:鄭元和中了狀元,拒與父親相認,經(jīng)過李亞仙勸解,一家人團聚。故事中增加了一些塑造李亞仙正面形象的情節(jié),例:得知鄭元和被打死,她立即趕去看望;勸解鄭元和與鄭父重歸于好等等。除此之外,還刪除了李亞仙與鴇母同謀設(shè)“倒宅記”欺騙鄭元和的情節(jié),使前后情節(jié)邏輯通順,人物動機合理。
此版本場次設(shè)計巧妙,劇曲為主的場子用于抒情,無唱的場子則用于發(fā)揮戲劇性,用來交代劇情、發(fā)展沖突。但劇本的沖突設(shè)置有些生硬,如鄭元和一舉成名后,提出給遇難的鴇母“另置一所小宅,每季給他衣食之費,養(yǎng)贍終身便了”,鴇母卻仍然指望李亞仙重操舊業(yè):“女兒,我想來,你也尚青春年少,只是仍舊與我覓錢才好?!边@種來自封建家長的阻撓情理不通,更像是隔靴搔癢,力度不夠。
明代徐霖所作傳奇《繡襦記》結(jié)構(gòu)精煉、減少枝蔓,其故事大概與小說相同。此版本在情節(jié)上做了許多改進,例如:把原本李亞仙和鴇母共同設(shè)“倒宅記”欺騙鄭元和這一情節(jié)改為李亞仙不知情,使李亞仙前后形象統(tǒng)一。在二人分開后,特意安排幾出來專門寫李亞仙對鄭元和的思念之情。在兩人重逢后,重點描寫了李亞仙勸學的過程,并增加“剔目”這一舉動,讓人既同情又欽佩。此版本的文字風格、人物形象、情節(jié)故事較之以前的作品都更為優(yōu)秀,它塑造了最為癡心的李亞仙與鄭元和,讓讀者充分感受到鄭元和與李亞仙真摯深厚的感情。
(二)人物形象上,在《李娃傳》里,滎陽公子沒有名字,李娃被稱為李亞仙或“一枝花”,那也是后來的事。(2)李娃是長安的市妓,所以她的住處、行動、營業(yè)方式相對來說較為自由,如小說中所寫,李娃可以由平康坊鳴珂曲遷至安邑坊。當然,維持這種自由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李娃傳》里寫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彼灾灰蟹侥抑行邼齻兙蛻?yīng)該與他一刀兩斷。李娃雖有自私心機的一面,卻在后來顯得重情重義,在鄭生落難時挺身而出。
李娃依禮守孝、遵守婦道,同時她也是聰明機靈、邏輯清晰的女性,這點我們可以從她后來與鴇母的談判以及她幫助鄭生恢復本來面目,并且?guī)椭饺胧送局锌闯鰜?,反而鄭生并沒有多么鮮明的個性。
元代石君寶所作《李亞仙花酒曲江池》新增幾個人物:張千(仆人)、梅香(丫鬟)、趙大戶、劉桃花,這些人物都只是起穿針引線的作用,并無生動的個性。
人物形象大多是通過臺詞來表現(xiàn),而不是通過人物行動。在鴇母還未上場時,李亞仙用臺詞來交代鴇母的人物形象:“俺娘呵外相兒卜分十分慈善,就地里百般百般機變”。后來將鄭元和趕出后,李亞仙用大段唱來控訴鴇母:“俺娘眼上帶一對乖,心內(nèi)隱著十分狠;臉上生那歹斗毛,手內(nèi)有那握刀紋”……但在人物行動上,鴇母只是將鄭元和趕走以及見死不救,其勢力狠辣的形象并不如后來的作品那么突出。
此版本中,李亞仙這一形象的典型性格是“孝”。如第二折:
【采茶歌】我怕你死在逡巡,拋在荊榛,又則怕傍人奪了你個俊郎君。(末云)你媽兒利害哩!(正旦云)俺娘便利害呵,(唱)我也則是一度愁來一度忍。(末云)俺家爹爹打的我苦也!(正旦唱)你爹打呵,誰教你唱一年春盡一年春!
李亞仙除了自己忍讓兇惡的鴇母,還認為鄭元和被父親打只能怨他自己唱挽歌。鄭元和中了狀元之后,鄭父去見他,他不肯相認,李亞仙出面勸解,甚至以死相逼。李亞仙在愛情上并沒有足夠的主動性,反而在對父母的“孝”上主動性更強烈。
明代徐霖所作傳奇《繡襦記》新增幾個人物:夫人(鄭母)、曾學士、崔尚書、布政里熊仁店長、卑田院甲長、來與(家仆)、宗祿(管家)、樂道德、賈二媽、銀箏(丫鬟)等。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在劇情上起了關(guān)鍵性作用,并且各有各的人物性格,因本文旨不在此,故筆者不多作議論。
至《繡襦記》,李亞仙的人物形象飽滿立體,有了多面的復雜的人物性格。
首先,從人物心理來看,第四出【厭習風塵】就已經(jīng)表明李亞仙的“從良”愿望:“身雖墮于風塵,而心每懸于霄漢。未知何日得遂從良之愿?!钡c此同時她又擅長逢場作戲,是個聰明人,與崔尚書、曾學士共同賞花時,言語輕佻,嬉笑玩鬧,不在話下。鄭元和對李亞仙一見鐘情,故意墜鞭,銀箏說:“你看那郎君,姐姐,故意墜鞭,偷睛斜視,深有顧盼之意?!崩顏喯蓞s回答:“不要胡說,且退去?!编嵲投伟菰L,李亞仙說:“我欲見又含羞,進前還退后?!贝藭r的李亞仙充滿少女的嬌羞,與之前和崔尚書、曾學士的相處形成對比,由“主動逢迎”變?yōu)椤芭e棋不定”。作者寥寥幾筆,卻抓住了女性那些微妙的心理狀態(tài)。
在《繡襦記》中,李亞仙的“反抗”和“覺醒”是有層次變化的,經(jīng)歷了一個由“弱”至“強”的過程。當鄭元和財力不如從前時,銀箏用賈二媽教的方法,去找鄭元和“起發(fā)些東西”,這一次李亞仙沒有干預,甚至是默許的。鴇母李大媽趕鄭元和走,李亞仙也只是嘴上阻攔了幾句。最后李大媽決定搬走,李亞仙雖覺得此舉歹毒,但還是上船跟著走了。到此時,李亞仙的反抗還是停留在言語之上,行動力是“弱”的。
李亞仙與鄭元和分開后,一直不愿意接客。鴇母三番五次指責、打罵她,她都沒有妥協(xié),這是反抗逐漸增強的過程。直至大雪天,鄭元和行乞至李亞仙門前,李亞仙一聽便知是鄭元和的聲音:“銀箏,你聽外面叫街的聲音,好似鄭郎的?!编嵲偷穆曇粢恢痹谒闹?,日夜不曾忘。她的確是全情投入、真心愛著鄭元和。二人重逢后,她見到落魄潦倒的鄭元和,終于丟棄軟弱,進行了強硬反抗。她向鴇母李大媽提出要贖身,盤算好了鴇母的后半生出路,奈何鴇母仍不同意。這時李亞仙的反抗到達頂點,她以死相逼:“娘若不從,孩兒投金于水,尋個自盡,看你靠誰?!彼僖膊宦犆c人,而是決定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愛自己想愛的人。當然,這一切不全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鄭元和。甚至可以說,是愛情使她覺醒了。
其次,李亞仙不僅敢愛敢恨、對愛堅定,而且目光長遠、頗有智慧。她有理有據(jù)說服了鴇母,在后來還扮演了鄭元和的“軍師”角色,指導他在人生上取得進步。為了讓鄭元和專心攻書,她甚至自己戳瞎雙眼,決絕激烈。待鄭元和考取功名,她立即要求與他分開,認為他應(yīng)該“結(jié)緣鼎族”。她全心全意在為鄭元和著想,只要鄭元和過得好,她并不在意鄭元和會不會選擇她。
值得一提的是,《繡襦記》中的李亞仙并不是在單方面投入感情。在鄭、李相戀過程里,鄭元和是十分愛護李亞仙的。李亞仙身子不快,想喝馬板腸煮湯,鄭元和當時囊中羞澀,便命家仆來與去殺掉自己一直騎的五花馬。來與頗有說辭,鄭元和不僅不怪李亞仙,反而警告來與:“休討打?!贝笱┨?,淪為乞丐的鄭元和與李亞仙重逢,李亞仙讓他進屋,他不肯:“我這般模樣,我不進去,只怕累你受氣?!钡酱藭r,他仍在為愛人著想,怕連累她。成了成都參軍后的鄭元和,十分堅定地拒絕了崔尚書的說媒。得知李亞仙要離開自己,他絕不應(yīng)允:“你若是棄我而去,鄭元和要這性命何用,當自刎死大姐之前?!编嵲鸵怀鰣鼍捅池撝^承家業(yè)光大門楣的重任,因此他上長安趕考。如果他深諳煙花場所之道,只逢場作戲,及時抽身,自如也就沒有后來的故事。但他一頭扎進愛情里,金銀用盡,流落街頭,以唱挽歌為生,甚至淪為乞丐。即使考取功名后,也愿意為李亞仙將仕途經(jīng)濟于度外。
在《繡襦記》里,兩人對愛情堅定不移,情深義重、纏綿濃烈。
(三)主題內(nèi)涵上,唐代白行簡的《李娃傳》對當時的封建婚戀制度進行了挑戰(zhàn)甚至是顛覆。娼妓與士人的結(jié)合,在唐代并非沒有先例,但尚未見有娶作正妻的記載。(3)劇本中李娃的身份是妓女,而鄭生最后的身份已是成部府參軍,李娃自己也在鄭生功成名就后提出離開:“君當結(jié)緣鼎足,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然而,當鄭生的父親得知此事,卻說:“不可?!辈ⅰ懊绞贤ǘ罩茫瑐淞Y以迎之”。鄭生的父親非但沒有阻止二人結(jié)合,反而讓他們二人成為正式夫妻,明媒正娶、名正言順。在故事最后,作為“妓女出身”的李娃,還被封為了“汧國夫人”,亦是對封建社會制度的反抗和挑戰(zhàn)。
《李娃傳》中,鄭生能夠考取功名,主要是拜李娃所賜,明顯帶有女強男弱模式痕跡。鄭父為李娃對鄭生精心救助與護讀的經(jīng)歷所感動,同意鄭李二人成眷屬,此模式發(fā)展成為元代青樓劇劇本的范式。
元代石君寶所作《李亞仙花酒曲江池》并沒有把重點放在二人的堅貞感情或者李亞仙的勇敢追求上,而是塑造了女性“孝”的道德規(guī)范典型代表。在元雜劇發(fā)展過程中,因為元代文人特殊的地位、遭遇,導致其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思想較為特別。此版本缺乏反抗色彩,無論是鄭元和還是李亞仙,都在封建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里掙扎,如困獸猶斗,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
明代徐霖所作《繡襦記》內(nèi)容和風格都更為雅化。作者細膩地描寫出李亞仙與鄭元和愛情的經(jīng)過與細節(jié),突出了“愛情”本身的力量,能夠引起人們的強烈共鳴。在《繡襦記》里,作者筆下的鄭元和從始至終專情忠誠,他的生生死死、成功失敗,都與李亞仙息息相關(guān),他對愛情有時候會表現(xiàn)出一種超越理性的自由,對妓女傾注了愛慕與憐惜感。政治、文化兩方面的變化,使男女情感的風情劇體現(xiàn)出了時代的特色和現(xiàn)實的氣息?!白髡邔λ麄兊那矍楦薪?jīng)歷寄寓了深深的同情,也對他們屢經(jīng)挫折而愈顯深厚的愛情觀表示了深深的贊許。特別是對妓女的多情的描寫,出于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保?)
并且,《繡襦記》不僅全面、真實、透徹地再現(xiàn)了妓女與士子的深厚愛情,還通過對鴇母的描寫批判了當時人情冷漠、勢力現(xiàn)實的社會環(huán)境。
三、社會背景與藝術(shù)思想史的變遷影響了作品的改編
青樓文學從唐代起大盛,經(jīng)過“貞觀之治”后進入了一個如日中天的時期。經(jīng)濟富足,國力強盛,奢靡之風漸長。據(jù)傅璇琮先生考定,唐代每年到長安應(yīng)試的舉子有二三千人之多。(5)參與科舉考試是人生頭等大事,所以即使是普通人家也要傾其所有供子弟上京趕考。
唐末的翰林學士孫棨在他所著的《北里志·序》里記載:“率多膏粱子弟……仆馬豪華,宴游崇侈……鼓扇輕浮,仍歲滋甚?!睂O棨所記錄的雖然是晚唐宣宗以后的景象,但士子們奢縱放恣,流連聲色的風氣最晚在盛唐的開元、天寶年間就形成了?!堕_元天寶遺事》記載:
“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之名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籔澤。長安進士……等十數(shù)輩,不拘禮節(jié),旁若無人。每春時,選妖妓三五人,乘小犢車,指名園曲沼,藉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謂之顛隱?!保?)
唐代士大夫婚姻沿襲六朝余風,這種婚姻主要是考慮門當戶對?;橐鲋械碾p方受制于社會、家族、道德、倫理,不得不維持家庭的穩(wěn)固,維系貌合神離的婚姻。所以當時的男性大多會將自己的愛情寄托在青樓女子身上,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原因其實在于他們渴望與女人建立一種無拘無束、朋友般的關(guān)系,而不一定非得發(fā)生性關(guān)系。一個男人可以與藝妓日益親昵,但不一定非導致性交不可。”(7)《李娃傳》的喜劇結(jié)局揭示出唐代社會在男女關(guān)系上的相對開放,一方面,北朝以來根深蒂固的聯(lián)姻制約束力仍然強大;另一方面,士人階層想要沖破這種門第婚姻的束縛,追求自由的愛情生活。
元代社會的整體環(huán)境復雜黑暗,“歷史上每一次由比較野蠻的民族所進行的征服,不言而喻地都阻礙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摧毀了大批的生產(chǎn)力?!保?)在當時,文人的地位與妓女同樣低下。元雜劇中,妓女所愛的對象總是失意潦倒的讀書人。如《杜蕊娘智賞金線池》、《江州司馬青衫淚》等都是某名妓與寒士情投意合,私定終身,鴇母從中作梗,名妓拒絕接納富商的情節(jié)框架。落魄后的鄭元和,也許讓李亞仙產(chǎn)生了更深厚的愛意和保護欲。
元代在建國之初,上層統(tǒng)治者對儒家文化教育非常注重。而“孝”恰是儒家文化里的重要組成部分,故而在《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李亞仙身上亦有深刻的“孝順”的烙印。
《李亞仙花酒曲江池》的“大團圓”結(jié)局,一方面是由于作者個體的創(chuàng)作思想:“這一類以青樓為題材的作品也幾乎莫不以男主人公金榜題名,始困終亨,奉旨歸娶,夫榮妻貴為結(jié)束。在如此光明的“大團圓”中,作家的主觀意識完全融入對象主體因否極泰來而迸發(fā)的狂喜之中,得到了瞬間的心理補償?!保?)另一方面,還因為元雜劇一般在都市勾欄中搬演,它具有民間性特色,為市井百姓服務(wù),這樣的結(jié)局能夠使觀眾的身心愉悅放松。
明代成化嘉慶時期,心學成泛濫之勢,產(chǎn)生了新的社會思潮:對個性自由的認可,對人情的寬容。從前那些禁錮封建觀念被打破,劇作也開始出現(xiàn)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題。
對于妓女來說,選擇一位士人依托終身,當然是最好的歸宿。然而《嫖經(jīng)》上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保?0)這是一種隱性意識,當妓女從良之后,反而容易讓男子失去興趣。這一點在李行道的《灰闌記》與關(guān)漢卿的《救風塵》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但是《繡襦記》卻有著平等思想和自由意識,形成對封建綱常和程朱理學的一種反動。大多數(shù)作品題材中男主或為娼妓而傾財破家,或因有妓女資助而獲利致富。但《繡襦記》起起落落,既因情“死”,又因情“活”。這與后來湯顯祖《牡丹亭》,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李亞仙為鄭元和“發(fā)奮讀書得功名”決絕戳目,鄭元和也能為李亞仙“想喝馬板腸煮湯”毅然斬馬。
石君寶的《李亞仙花酒曲江池》和《繡襦記》里都有李亞仙“以死相逼”的舉動,前者的動機是為了讓鄭元和與父親和好,后者的動機是為了讓鄭元和發(fā)奮讀書。前者是為了“孝”,后者是為了“愛”。這反映出作者筆下的人物更為自覺,更為主動,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存價值,并且較為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行動了。
前幾個版本中,作者對于鴇母的形象刻畫稍顯薄弱,會花更多筆墨在妓女的才情風月和她們與書生的感情線上。但在《繡襦記》里,可以看到隨著明代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商賈勢力進入青樓,世俗意識逐漸深入人心?!白詮挠锌赡馨焉唐樊斪鹘粨Q價值來保持,或把交換價值當作商品來保持以來,求金欲就產(chǎn)生了。隨著商品流通的擴展,貨幣——財富的隨時可用的絕對社會形式——的權(quán)利也日益增大?!磺袞|西,無論是不是商品,都可以變成貨幣。一切東西都可以買賣。”(11)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妓女也是商品,所以鴇母要千方百計地阻止李亞仙從良,一切行為和陰謀都是為了無限期延長、保持李亞仙的交換價值,使李亞仙可以被當作特殊的商品連續(xù)出售。因此,《繡襦記》不僅描繪了風花雪月,還有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社會、世道人心。
四、小結(jié)
綜上所述可得出結(jié)論如下:李亞仙故事的流變呈現(xiàn)出十分明顯的各類風貌,而每一時期的劇本都受到每一歷史時期社會背景的影響。
時代與藝術(shù)思想史的變遷推動了它的不斷發(fā)展,時至今日,戲曲舞臺上仍然活躍著不同版本的李亞仙故事,并且一直在進行改編與創(chuàng)作。
才子妓女戲以其獨特的人物設(shè)定、鮮明的時代特色和一波三折的戲劇性,成為一種獨特的劇作題材。從《李娃傳》至《繡襦記》,故事內(nèi)涵與情感越來越豐富充沛,我們可以對比與分析這些歷史作品,思考不同的時代背景會給作品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并且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融會貫通,創(chuàng)作出更真誠動人的屬于現(xiàn)代的李亞仙故事。
注釋:
《元明北雜劇總目考略》趙景深主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
《元明北雜劇總目考略》,趙景深主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
《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陶慕寧,東方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第50頁
《中國戲曲藝術(shù)思想史》,李世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7月北京第1版,第176頁
《唐代科舉與文學》第三章“鄉(xiāng)貢”
《開元天寶遺事》,王仁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點校本
《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李零、郭曉惠譯本第239頁
《反杜林論》,恩格斯
《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陶慕寧,第129頁
《歡喜冤家》第二十一問,晚明刊刻擬話本小說集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3卷第15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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