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一
仔細想,蛛絲馬跡還是有的。
認識羅錦程十年,那時候羅在晚報社的廣告部當編輯,她剛進世佳國際,公司以出國務工留學為主要咨詢辦理業(yè)務,新員工跑前跑后,打打字,給同事訂盒飯,跟會計去銀行存款取錢,權當護駕,重頭戲便是時不時去報社送廣告宣傳文案。公司每星期有廣告見報,固定的時間,固定的欄目,見了羅叫老師,關系平常,如果文案稿沒有異常和大的改動,通過電話和發(fā)郵件也能完成,但她寧愿親自前往,顯得工作積極主動。一段時間之后,有新人入公司,承擔了她在公司擔當的角色,羅在記憶中也就是路人一枚。直到五年前,兩人偶遇,羅不再是老師,跳槽到一家酒業(yè)集團當業(yè)務經理,晉級離婚人士,她三十出頭,早加入了“?!迸辛?,兩人一個孤男一個寡女,關系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
她事后覺得人生多有遺憾,跟羅的戀愛沒有風花雪月,沒有山盟海誓,下了幾回館子,最關鍵她很快懷了孕,算奉子成婚。分歧是結婚的方式,羅錦程不想張揚,第一次結婚時,能通知的親戚朋友鄰居都通知了,參加婚禮的都隨了份子,再操辦一回很容易被人說三道四,倒不如兩家至親輕輕松松吃頓飯,認認親,說說話,挺好。她沒理解錯的話,羅錦程所言的至親聚餐,一張桌席足夠,他父母加上她父母,而她父親未必能到場,跟母親離婚多年,同席實在勉強。
她看重儀式,年齡越大越需要這種約定俗成的安慰,最起碼可以考驗一個人是不是拿對方當回事兒,她感覺觸痛的也是這方面,但沒表露出來,目的是結婚,不管目的達到前的過程發(fā)生了什么,訴求最重要,如果羅錦程堅持方式從簡,她會順從他的意愿,情緒低落是一定的,但在自行消化的范圍,只有一點令她躊躇,該如何跟母親談。母親到她和羅錦程商量結婚的此時,還不知道有這么個人的存在,她不講是因為羅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不充實,換句話說,她還不太了解他,她知道他有父母,一個哥哥,他提過一兩個大學時期的同學和那時候發(fā)生的幾件事,他出差到過的城市;他前妻是無錫人,離婚是因為其玩心大,性情不穩(wěn)定,連孩子都不想生,沒幾年,離了。就這么多,沒有細節(jié),沒有框架,不具象,都是些零碎的信息,倒不是他顯神秘,羅錦程一點都不神秘,身份真實,工作真實,住址真實,對她也不冷淡或敷衍,只是他談自己太少,反過來,她被了解得又足夠多,當然,她并不是口無遮擋,也不句句是實,甚至很多時候她都在撒謊,又有誰在戀愛的時候不撒謊呢,可她個人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一清二楚,她至少給出的是一份信任,盡管羅并沒有要求她這樣做。
母親對此會說什么呢?你能不能別犯傻。母親的口頭語,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母女倆的關系不太親近,父母離婚時她九歲,被親戚問到更想跟誰一起生活時她回答是跟父親,傳到母親耳朵里便被指責是背叛,這罪名她背了好多年,她不認為這句話是跟母親一直以來的關系都有些微妙的緊張緣故,但她的確愿意跟父親而不是母親交流,父親不像母親那樣的挑剔,從未高聲對她說過話,看她的目光滿含愛憐,而母親對她管束太多,挑食是惡習,眨眼睛是惡習,不洗手上飯桌是惡習,吃東西沒有節(jié)制是惡習。小時候她刷牙時母親必定在一旁監(jiān)視,得刷夠兩分鐘,刷到每顆牙齒,她若做得不好,母親瞅她的表情會讓她感覺母親都想狠狠地揍她一頓。成年后,母親對自己的脾氣克制很多,表現出一個上了年歲的母親對女兒的和藹態(tài)度,但她內心依然承認,她對父親比對母親更親。
她懷念父母離婚前的日子,每到夏天父親都要帶她去農村的奶奶家住上幾天,那是一年當中最撒歡的幾天。父親帶她和一幫親戚的小孩兒去河溝里摸小螃蟹,其實是在淤泥中挖螃蟹,這種螃蟹在市場上不常見,個頭小,像鴿子蛋那么大,煮熟了后發(fā)黃,沒多少肉。奶奶用它炸醬吃,吃飯時滿桌一片咔嚓聲,嚼過后的螃蟹渣吐得到處都是,也只有在奶奶家,她家里絕對不會有這種情形發(fā)生。父親叮囑她,別告訴你媽媽,父親跟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別告訴你媽,這句話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從小到大,她有心事不愛跟母親講。
她十三歲時母親再婚,其實母親完全沒準備好,說母親原本沒這打算也是可能的,只是聽聞父親又成了家,不甘示弱罷。她不知道母親愛不愛父親,或曾經愛過,但她清楚母親離婚后就再沒愛過別人。繼父倒是很講衛(wèi)生,飯前飯后一定要洗手,樂天派,愛講個小笑話什么的,待她挺好,他自己的兒子跟媽媽一起生活,他說更喜歡女兒。家里的氣氛一度融和,母親和繼父有時在晚飯后一同去散步,有時繼父模仿電視劇里的人物逗母親開心。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關系就不太對勁了,吵過幾架,以前母親跟父親是不吵架的,父親不跟母親吵,他會躲出去,父親不響應,一個巴掌拍不響。但繼父跟母親針尖對麥芒,他們開始不當她的面吵架,撞見了,獲悉一二內情,繼父跟原來的家接觸頻繁,那個前妻有時半夜打電話過來告訴繼父兒子病了,還有錢的問題,口袋里的錢跟實際花銷對不上號。母親懷疑繼父外面有情況,要么就是跟前妻藕斷絲連,母親也不喜歡繼父的一些狐朋狗友,除了喝酒沒別的,只要喝上了,回來都是醉醺醺的。她猜母親和繼父過不長久,沒有馬上離是礙于個人面子而非情感,他們已經分床睡了。
一天,繼父喝了酒回來,母親不在家,繼父趁機向她訴苦,你媽神經過敏,搞得人日子不好過。當時她跟繼父坐在沙發(fā)上,繼父說到難過處拉著她的手,她有點兒發(fā)窘和難堪,不知道說什么好,恰巧這時母親一腳邁進來,探照燈似的目光掃向她和繼父,她就覺得內心寒栗。
幾天后她放學回來跟母親說路上遇見繼父,他兒子住院需要陪護,晚上不回來了。母親看她時透著懷疑,她不由地心虛,就仿佛她跟繼父串通好了合伙兒欺騙她一樣。
遇見了你?他怎么就沒遇見我?他不是你親爸,不用跟他一個鼻孔里出氣。
她想說話,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
你跟他沒有事瞞著我吧?
瞞你什么?
你可別犯傻,他可能是個畜生,他要是對你做了什么事,我不能饒他!
你干么把畜生帶到家里來?她脫口而出。
母親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不疼,卻一下子把她激怒了,干么沖我來,你找他呀,問他呀,當初你如果讓我跟我爸一起生活,你就犯不著生氣了!
母親怔了片刻,虛弱下來,我是活該,不該爭你,你那么愛你爸,去吧,找他去吧,我不攔著。
意外就發(fā)生在一個月后,那天的晚飯她是在父親家吃的,不常去,有繼母在跟前讓她不自在,總感覺那女人笑得很假,對她倒是滿客氣,吃飯時一直給她夾菜,繼母女兒跟她差不多大,中學生有聊到一起的話題,沒有好惡可言,都是由父母不幸婚姻波及的大浪拍到了同一個沙灘上的孩子,兩個女孩兒私下里用你媽或你爸來稱呼對方的家長。
她被父親送到樓下時已經快十點了,父親準備在這個國慶節(jié)帶她回鄉(xiāng)下,爺爺奶奶都想她了,父親說,跟你媽好好說,要不就撒個謊,奶奶病重,想見孫女兒。她心想母親還不至于不想讓她見爺爺奶奶。
進門時母親在看電視,繼父沒回來,繼父和母親現在各自為營,不再一個桌上吃飯,如果一個看電視,另一個就睡覺。她對這情景并不陌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最后階段也是如此。母親孤零零的樣子讓她感覺有些可憐,她坐下來跟母親一起看電視,港臺劇,她看到了喜歡的影星劉德華,母親說了句這么晚回來,便不再言語了。
大概是從上回沖突時起,母親很少再對她發(fā)脾氣,但有時她會意識到母親克制著想教訓她的沖動,兩手緊緊攥一起,或把住一個牢靠的東西,若不如此,怕是控制不住要打她,更多的時候,母親在努力又謹慎地用親情裝飾著母女間不悅的空間。有一回,母親破天荒地要她陪著去逛商場,要她參謀著買套衣服,一個過去的同學召集聚會,這個同學是個大款,以前是個出名的差生,大款同學看上了班上的一個女生,總給女生寫條子,女生不是把他寫的條子還回去,就是當著他的面撕碎,后來被煩到把條子交給了老師,條子上寫了十一個字,兩個錯別字。母親不無惋惜,十多歲的學生,懵懵懂懂,回想起來,倒也不覺得有什么錯??茨赣H的神情,她懷疑那個女生就是母親自己。
門外樓梯間響起踢踢拖拖和磕磕絆絆的腳步聲,她知道是繼父回來了,鑰匙串稀里嘩啦掉到了地上,伴著繼父嘟嘟噥噥的咒罵,她瞄了母親一眼,想要去開門,母親瞪她一眼,她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出來時,繼父剛好搖晃著進門,沖她和母親還有空氣渙散地微笑,像個夢游人。繼父站到電視機前,歪頭看著屏幕,咯咯傻笑,我、認識、他,劉……德……唔……繼父向后倒退,喉嚨里發(fā)出聲響,想吐,母親厲聲道,你敢吐在這里試試!繼父趔趄著奔進衛(wèi)生間,母親厭惡地說,把門關嚴,會熏死人。
她站在廳里,除了電視機里人物的對白,還留神衛(wèi)生間里的響動,有東西傾倒了,砸到地面上,撲棱撲棱混著掙扎的意味,混亂的動靜持續(xù)了幾分鐘,就再沒有聲響了,連電視里的對白也變得十分遙遠??只啪褪沁@個時候襲了上來,她抬頭看母親,看看電視,她輕叫了一聲媽。
母親眼睛沒離開電視,別犯傻,快去睡吧。
她沒法入睡,手腳冰冷,她把自己在被子里蜷縮成一個嬰兒,耳朵卻支棱著捕捉細微的聲音。她的房間是由客廳間壁出來的一個小空間,薄薄的板墻,另一面的聲音一清二楚。電視劇尾聲的音樂響起,母親從深陷的沙發(fā)上起身,關掉電視機,沒馬上回臥室,她猜母親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正嫌惡地盯著醉酒的繼父,一片寂靜。她屏住呼吸,預感要有事情發(fā)生的,等待著,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母親喊她的名字,她心里一緊,猛地起身,差點兒從床上摔下來。
繼父的頭扎在馬桶里,肩膀和胳臂耷拉在外,腳邊是翻倒的放雜物的金屬架和拖把,雪白的磁磚地面有繼父皮鞋蹬蹭出來的一道道痕跡,她想向前去探究竟,母親一把拉住她,母親的臉色蒼白、嚴肅,記著,我們早睡下了,什么都不知道。
母親又嘟噥道,背叛者的下場。
繼父的嘔吐物嗆進了氣管,他醉得太厲害,如果當時身邊有人幫他一下就不會喪命。繼父就是以這種怪誕又令人惋惜的方式離開了人世。多年之后,她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這一畫面時,不免會想,很多事件都會以相同的方式再次重現。
二
肖玉結婚前有過幾任男友,交往時間最短的是跟一個叫杜長偉的那場戀愛。認識杜長偉時她二十三歲,當時在一家培訓中心當老師。她是師范生,進師范考慮到的是日后就業(yè),老師這碗飯牢靠也相對受人尊重。但一進入社會,她才意識到想要當一名在校有編制的老師并非易事,輾轉兩所小學擔任代課老師之后,她進入了這家培訓中心,負責中小學生的英文和數學補習,也教成人英語,學生生源多半集中在假期,平日周六周日開班,成人英語正常是一周五天有課,相比較,沒有在學校當代課老師那么辛苦。
小學生有個叫馨嫣的小朋友,原本請了專門的家教,小朋友不習慣一對一的輔導,家長也感覺沒有學習氛圍,送進了補習班。馨嫣的爸媽沒見過幾面,都是舅舅杜長偉接送,來來去去開輛黑色的大轎車,偶爾還有女友相伴。杜長偉的女友是個甜妹子,很受杜長偉寵愛,有時肖玉看杜這個大男人替女友背個手掌大的小包包感覺好笑,但心里也不免羨慕。甜妹子人也活潑,愛說愛笑,身上總散發(fā)著好聞的香水味。肖玉買的香水總是當時感覺不錯,過后就顯乏味,她向杜長偉的女友請教,甜妹子說她使用的這款是香奈兒5號,建議肖玉去友誼百貨買,甜妹子是會員可以打折,才一千八百多塊。肖玉不再提這茬兒了,對香水也失去了興趣,那些廉價的香水每每會讓她產生羞愧和不平的情緒。
培訓中心有五間教室,設在老式的賓館四層樓上,肖玉每每都是站教室門口迎接孩子,杜長偉不像別的家長送孩子到樓下,他是把馨嫣一直交到肖玉跟前,時間充足的話會跟她再聊上幾句,女友在場時也開開玩笑。有一回,肖玉被杜長偉和女友拉著跟一幫人去KTV,甜妹子許諾要把表哥介紹給她,她表哥擇偶的首要條件對方得是當老師的,杜長偉也跟著附和,老師素質高,關鍵將來孩子學習上不成問題,不用請家教或上補習班,肖玉笑言自己可沒想干一輩子這行業(yè)。
這天,肖玉下了課從培訓中心出來往汽車站走,經過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時,隱約聽到有人叫小肖老師,風大天黑,她有點兒不確定,低頭繼續(xù)趕路,那輛轎車鳴了兩聲喇叭,她一扭臉,杜長偉在車里,示意她上車,她搖搖頭,朝前面的汽車站指了指,心想他不知道在等誰呢。馨嫣已經不在補習班了,肖玉最后一次見杜長偉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這會兒她只想著快點回家,肚子早餓了,雖然包里備著餅干小零食,但人餓了時只想著吃飯。
肖老師……
杜長偉下了車,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寒喧,好久不見,馨嫣現在好吧。
好。是……肖老師回家是吧,我送送你吧。
不麻煩了,我在前面坐車,下了車也就到家了,很方便。
肖老師……
嗯?
杜長偉欲言又止,她便說,有事嗎?是馨嫣的事嗎?
杜長偉突然伸出手,似乎想要拉她,肖玉條件反射地躲閃一下,杜長偉的手像折斷一樣垂下去。肖玉感覺到有點不對勁兒,杜先生,你這是要去哪兒?
肖老師,我其實是在等你,想、請你一起、坐坐,聊聊。
肖玉十分意外,現在嗎?
杜長偉點頭,吸了一下鼻子,肖玉明白了,這個人失戀了。
街邊有家餐廳,兩人進去坐下來,杜長偉讓肖玉點菜,肖玉說,我們就簡單點,吃飽為主。到杜長偉要服務員上酒時,她提醒了一句,你不是還要開車嗎?杜長偉說沒關系,我少喝一點。但他喝得可不少,菜倒是沒動幾筷子,喝了酒,話就多了,語氣中帶著受傷者的忿忿。
肖玉不清楚杜長偉為什么選擇了自己做為傾訴對象,若非可憐到一個知己也沒的話,那就是另一種可能,她是個無害的對象,兩人不是朋友,不在一個圈子里工作生活,過后各自走路,他不必擔心被嘲笑,大概到明天連他自己說過什么都不記得了。
肖玉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心不在焉,算個什么呀,不就是黃了個對象,磨磨嘰嘰半天也沒說明兩人是為了什么分的手,只一個勁兒地訴苦,真不像個男人。她聽著,吃著,不發(fā)表意見,但表情足夠耐心和同情,逐漸的,肖玉由漫不經心的傾聽轉為專注,從杜長偉零散的談話中拼出之前不知道的信息,他的家族企業(yè)在這座城市有名氣,社會關系了得,父親是退伍軍人,目前正打算設立一個旨在幫助退役軍人就業(yè)生活的基金會。他女朋友則掌管著一家美容院。
肖老師,如果換成是你,我為你投資,為你家親戚安排工作,總之,你想要的我都滿足你,你是不是應當珍惜?
肖玉笑而不言,假設不能成立,除非她長得足夠漂亮。
肖老師,我就想知道你怎么說。
肖玉一思忖,我倒不覺得被愛,一切就理所應當。
我就知道,上過大學的跟初中生就是不一樣。杜長偉嘟噥著,看他面前的杯子,又看看自己的腳下,仿佛要替他的前女友找出個不知足不感恩的理由來。
他們是最后一對離開餐廳的,服務員已經兩次過來暗示過了打烊時間,杜長偉腳步踉蹌,別人喝多了酒臉紅,他相反,臉色白得嚇人,頭腦似乎還清楚,沒忘記埋單。出了門,被風一吹,他就糊涂了,直奔街對面,差點兒被一輛夜間的出租車撞到,司機探出腦袋罵了句難聽的話。
肖玉拉住他,你這是要往哪走哇。
杜長偉站住,搖晃了幾搖晃,我的車呢?
別找車了,打車吧,我送你,你家住哪兒?
我、家住哪兒?逗、呢,你、不知道我家住哪兒?香、桂、園你沒去過?
肖玉攔了輛出租車,往車上拽杜長偉,他人一坐上去,身子就癱了下來,嘴里嘟噥著,你、以為我喝醉了,操,再來兩瓶,來,服務員,兩、瓶,不要冰的、啊,涼。
肖玉忍住笑,對司機說去香桂園小區(qū),她對那地兒不陌生,這個高大上小區(qū)多次出現在各種媒體上,溢美之詞泛濫,城市森林,都市后花園,雕琢細節(jié),質感生活之類,有一回她還看到一幅燈箱廣告,也是關于香桂園的,令人啼笑皆非,別錯過了與空姐作鄰居。
出租車沿著寬闊的人民路一路東行,經過了雕塑廣場,鮮花總匯,希爾頓大酒店,百年世紀城,艾麗斯酒吧,夜晚的街道一路行,一路的流光溢彩,她舒心地嘆了口氣,往常這個時候,早就睡下了,也只有戀愛的人才會享受美麗的夜景。
肖玉視線轉向身邊,兩三個小時前,她跟身邊這個人的關系八桿子打不到,她連一秒鐘都沒想過他,而現在,似乎出現了某種可能性,她的心怦怦跳起來。
出租車停下來,她推了推杜長偉,他睜開眼睛,盯了她兩秒鐘,仿佛不認識她,接著,一言不發(fā)地開車門,幾次都沒把門推開,肖玉下了車,繞過去替他打開車門。杜長偉自顧搖晃著往小區(qū)大門走,她付車費時,聽到小區(qū)門崗的保安在打招呼,她快步跟了過去,保安把她當成杜的女朋友,“唷嗬”一聲,看清楚她后臉上顯出了驚訝的神情。
杜長偉走路像恢復期的中風病人,忽而就想不起往哪兒走了,身子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地上,肖玉問他話,他抱著頭不答,肖玉說你不能坐在這里呀。她想了想,跑去門崗問保安,保安說我也正納悶呢,杜先生去哪兒呀,真是喝不少,這邊來,看見那排車了沒?前面那棟,是五樓還是六樓來著。她謝過保安,一轉身,發(fā)現杜長偉搖晃著已經進到了保安指的那棟樓內,她猶豫著要不要再跟過去。
這處房子顯然是杜長偉結婚的新房,大件家什都擺放妥當,沙發(fā),電視,冰箱,床,柜子什么的,空間顯得凌亂,商品的包裝紙箱,泡沫,裝修后邊角廢料堆在地上,聞到了一股甲醛味,還有暖氣過熱的燥氣。杜長偉一頭扎到臥室的大床上,身體擺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好像一下子就睡著了,床上只有一張光禿禿的席夢思,簇新,裹著塑料薄膜。肖玉想找個什么東西給他蓋一蓋,沙發(fā)上有件舊軍大衣,挺臟,可能是干活兒的人穿的,她把大衣蓋到杜長偉身上,到這會兒,她就該走了,但沒馬上離開,而是踮著腳在三個大房間看了個來回,杜長偉進門時沒有開燈,窗外小區(qū)各處的照明燈射進屋內的光線足夠她看清楚,到底是有錢人家,房子的面積差不多是她家住房的兩倍。她站到屏幕超大的電視機前,上面的機頂盒燈閃亮,好像剛剛有人看過電視忘記了關掉。
她坐到電視對面的沙發(fā)上,揚著頭看天棚上垂吊下來的水晶燈,禁不住有點浮想聯翩,有一天在這棟房子里做女人會是挺美的事,她要為現在還光禿禿的窗戶選擇理想窗簾,應該用那種深紅色絲絨面料的,足夠長,足夠垂,像舞臺上的大幕,打開,拉合,上場,謝幕。這時,她聽到杜長偉嚷了句什么,起身踅回臥室,杜長偉仰面朝天,剛才粗重的呼吸已經聽不見了,她不知道他現在是醒著還是睡著,于是,大聲說,杜先生,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她向前靠近,傾著身子,仿佛是要確認杜長偉聽見與否,猛地,杜長偉睜開眼睛,她嚇了一跳,你、沒事吧,沒事就好,我這就走了。她后退一步,剛要轉身,杜長偉躥起來一把將她摟了過去。
肖玉躺在那里,臉上的淚水干了,繃在臉上挺難受的,她哭是因為疼,這不是她的第一次,杜長偉急吼吼的插錯了地方,有那么一瞬,她感覺身體的一個地方被撕裂了。好像還沒完全結束,杜長偉就從她的身上翻了下去,很快又打起了呼嚕,她坐起身,屁股粘在塑料薄膜上,內褲,牛仔褲則堆在腳面,一種前所未有的難堪和羞辱裹挾著淹沒了她。
三
婚禮舉行了,她沒去探究羅錦程改變主意動因,能夠跟別人一樣的結婚便是最好,也沒等待著什么良辰吉日,趁著肚子沒顯露,穿婚紗不會受影響。繼母的女兒麗麗結婚時,她陪著去試婚紗,那時候起,她就渴望著自己也有這么一天,只是,她沒想到竟比麗麗晚了八年。麗麗在這些年里,不止一次說過,你媽真沉得住氣,換成我媽,每星期不安排幾回相親她都活不下去。麗麗說的是事實,母親的確沒催促過她,大概是因為母親自己對婚姻不看好罷,不過,倒是提醒過她,如果你還想要孩子的話,最好在三十歲之前生育。
美麗華大酒店的婚宴相當有規(guī)格,中餐大廳的八張宴席坐滿了來賓,女方這面的人要多于男方,羅錦程的舊友同窗占據了一桌,他們中半數參加過他的第一次婚禮,最顯鬧騰的一撥人。她留意到一個女人,大廳內,除了穿婚紗的她,最吸引眼球就這女子,個子也高,衣著鮮亮,穿條黑白相間的條紋低胸長裙,麗麗跟她嘀咕,參加人家的婚禮,打扮這么搶眼干么。她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沒說出口,麗麗帶來的閨蜜插了一句,噓,人家有來頭,小心說話。
麗麗道,你認識?
麗麗閨蜜道,穿得跟頭斑馬似的,你猜不出來。
她和麗麗都猜不出來。
黑白兩道嘛。
羅錦程過來問她什么這么好笑,她沒做解釋,跟著羅周旋于來賓之間,當羅錦程為她介紹那頭“斑馬”時,她不得不仰起臉,雖然穿著高跟鞋,仍然比斑馬矮半個頭。岳美婷,大學同學。她恭維一句,好漂亮的女同學。岳美婷微笑著回應她,新娘子才是最漂亮的,不過我得說,你算是找對了人。岳美婷的聲音中帶有辨識度相當高的鼻腔,很有特點?;檠邕M行時,羅錦程被一個長輩叫過去陪著喝一杯,她坐到自己同事這桌上,幾個要好的伙伴交口稱贊新郎官帥氣,又調侃她說果真好飯不怕晚。除了母親和父親一家,她沒跟別人提過羅錦程曾經的婚姻,盡管再婚不是什么難堪的事,但她不想因為嫁個二婚男被人在身后口舌。她跟同事說著話,挑些東西吃,同時,留意一旁桌上的人在談論什么。顯然,岳美婷是這桌上最受關注的,不時被打趣兒,只是在她聽來,這一干人說的話都顯得那么有玄機。
奇怪,為什么不是你們?一個男聲。
你們是什么意思?又為什么應該是我們?岳美婷說。
問得好。另一個聲音。
有情人終成眷屬嘛。第一個男聲。
你怎么認定的有情人?你不覺得我對你更有情,還有你的邏輯不通,有情人就一定成眷屬,那是不是等于說發(fā)光的都是太陽,可我他媽的覺得這勺子也光燦燦的。
不應該給美婷一些掌聲嗎?
哄笑,叫喊,夾雜著一兩下巴掌聲。
美婷,你不是真的打算獨身一輩子吧。女聲。
誰說我獨身?
不結婚,不獨身,咱美婷什么時候走過尋常路?
就你話多,有沒有問過自己過得好不好,還有你,你們這些男人。
好是不好呢?一個男聲自問。
你們這些男人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不幸的家庭家家一樣,我都知道你們的老婆每天都要重復的話,“你什么時候回來?你去哪兒了?給誰打電話呢?”。
別說,很有畫面感,請問岳大美人兒,再指教下幸福的家庭什么樣兒?
沒有!
擲地有聲,我佩服你美婷是條漢子。
婚姻就是沒完沒了的糾纏,有多少回,做老婆的恨不能掐死你們這些男人,反過來也一樣。
我離了得了。隨著一個男聲的話音落地,滿桌哄笑。
她身邊的一個同事跟了句什么,她回過神來,抬起目光尋找羅錦程,沒看到羅,瞥見了另一幕情景,麗麗的老公正向外走,餐廳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外面,一扇通往洗手間和其他餐廳,他去的方向是外面,在門口,麗麗老公回過身,沖某個地方示意了一下,她順著目光看過去,麗麗跟同桌的一個人正聊得熱火朝天,身邊坐著那個閨蜜。這個閨蜜她之前在麗麗的婚禮上見過,當時有挺機智的表現,喜歡歪著嘴角看人,仿佛總在嘲弄似的,說不上好看不好看,或者說她很容易讓人忽略這個。麗麗的老公一閃便不見了,一分鐘之后,麗麗的閨蜜也起身離開,跟麗麗老公同一個方向,她遠遠地看著,有些發(fā)怔。
宴席到尾聲時,羅錦程同窗那桌人過來道別,岳美婷沒過來,遠遠地看著她,微笑著,好奇著,估量著,樣子倒是挺打動人的。
羅錦程把他們送出門,隔著大玻璃窗,她看見幾個人在說笑,岳美婷抱著胳臂,低頭看看自己的腳,腳尖傾斜,姿勢顯得閑適。一剎她想起了什么,她迷過一部叫《讀心偵探》的港劇,里面的主人公常常通過一個人的微表情,肢體語言來判斷其是否有犯罪嫌疑。她還曾買過兩本類似書籍,拿鏡子里的自己與書中細節(jié)對照,一陣子之后就丟開了。如果按照電視劇和書籍中的邏輯分析,此刻岳美婷這個極為放松的小動作可以解讀為離著最近的兩人是不設防的,至少有一方絕對信任另一方。
她的視線從窗外轉了回來,瞥見麗麗的老公和閨蜜又都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一個在麗麗的左邊,一個在麗麗的右邊,她眨眨眼睛,之前發(fā)生的那一幕仿佛是她的幻覺。
天還沒黑,她和羅錦程就上床了,兩人都疲倦了,沒馬上入睡,有一搭沒一搭聊白天見的各色人,她說他那面的來賓,他說她娘家這面的人,她很想提一嘴有關于麗麗老公的行為,話一出口,卻變成了羅跟岳美婷曾經的關系上,羅錦程哧哧笑兩聲,又是那幫家伙,大學那會兒就開始架秧子起哄,我和岳同學的緋聞源遠流長,一直到今天。
她為什么不結婚呢?她問。
我怎么知道,我要是女生就問了。
她很漂亮,動過心吧。
羅錦程認真想了想,還真沒有,也許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這倒是個能說得通的理由。
半個月之后的一天,她下班回家,公司的班車行駛到中華路靠近萬達酒店的地方,她看見車窗外馬路旁的岳美婷,班車從岳美婷身邊駛過,岳美婷仰起臉,鮮艷的唇色非常的醒目,給她驚心的感覺,她自己從來沒敢試過那么紅艷的口紅。這天晚上羅錦程到半夜才回來,他這個業(yè)務經理除了時常出差,應酬也多,她聽到開門聲就從床上爬起來,站衛(wèi)生間門口看羅錦程洗漱,他刷牙又認真又用力,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監(jiān)督自己刷牙的情景,禁不住笑了,哎,你輕點刷,傷著牙齦。
羅錦程嗯嗯著,繼續(xù)對付自己的牙齒。
路上看見你那個女同窗了。
羅錦程從鏡子里用眼神打個問號。
你的緋聞女友啊,西南路封了,班車走中華路,在萬達酒店那兒,大概跟人約會吧。
羅錦程吐出一口白色的泡沫,松馳道,那她一定是在等吳明。
吳明是誰?她問。
羅錦程略微顯得有些驚訝,我沒說么,至少,在我們的婚禮上成就了這對孤男寡女。
吳明是誰呀。她追問。
我同事,我給你介紹了。
他們、般配嗎?
男的小兩歲。
姐弟戀嘛。
羅錦程轉開話題,你打算什么時候考個車票,還是自己開車方便。
她指指自己的肚子,等卸了貨之后。
她的身體縮成一把勺子狀,羅錦程在她身后逐漸疲軟,她有些失望,自打結婚后性生活就沒有暢快過,也是因為有了身孕,每次都不敢太用力,聽到羅錦程變粗重的呼吸,她翻個身,閉上眼睛,腦海里竟浮現出岳美婷那張生動的臉,她將羅錦程身上的被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臉埋進枕頭里,跟自己說,睡覺。
她再沒見過岳美婷,直到五年后,這時候她跟羅錦程的兒子小耳朵五周歲了。
四
肖玉松了口氣,杜長偉沒有醉到失憶,他幾天后再次出現,約她一起吃飯,肖玉把這看成是對他們之間關系的一種默認,但他悶悶不樂,也不掩飾,如果肖玉想保持矜持——矜持是不想讓杜長偉因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而輕看她,他要清楚,她并不輕浮——氣氛就太尷尬了,她找各種話題講,明顯的,杜長偉對她所講的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不時低下頭,仿佛地上掉了什么東西。失戀是需要時間來調整心態(tài)的,或從另一個層面上講,杜長偉重感情。肖玉也只有這樣安慰自己。
飯后,杜長偉送她回家,一路上也沒講幾句話,經過一棟玻璃幕墻的建筑時,杜長偉說了句,公司在這兒。肖玉笑著問他在公司擔任什么職務,他說沒職務。肖玉說那你每天上班干什么呢,他說喝喝茶,看看報紙,走走看看。
那你是董事長喲。肖玉討好般道。
杜長偉什么也沒說。
肖玉下了車關上車門,彎腰跟杜長偉說慢點開,杜長偉目視前方,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轎車從她身邊竄了出去。一個星期過去了,杜長偉像沉入了海底,是等還是主動聯系?她拿不定主意了,平時與人交往比較從容的她,感覺生活一下子變得不那么容易起來,她預感到自己不大可能在杜長偉的未來中擔當一個角色。肖玉還是主動給杜長偉發(fā)了條短信,這個星期天有空沒有,勞動公園開了家滑雪場,聽說挺好玩兒的。
杜長偉回復,看看吧。
星期天她等了一天,傍晚時杜長偉來了短信,他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個酒店里,見了面,杜長偉提到了滑雪的事,說勞動公園的滑雪場兩年前就開業(yè)了,出了事故,停了,今年是重新開張,不怎么樣,就兩條初級滑道,雪質也太硬,玩不起來。她從未去過,也不懂,但這個話題似乎讓杜長偉有了興致,不再一副怏怏不快的神情。
長白山高原訓練基地不錯,越野長度五公里,在密林里,玩起來挺刺激的,你去過黑龍江沒有?
她搖搖頭。
去年差不多就這個時候,我們還去了哈爾濱冰雪大世界。
電視新聞里看過,都是大型冰雕,很好看吧。
電視看沒啥感覺,得身臨其境。
元旦快到了,有打算嗎?她借機問。
沒有,打算什么,我都不知道那些今天打算這個明天計劃那個的都是些什么人,想干么干么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來去自由的。
杜長偉不作聲了,一小段的沉默之后,她說過節(jié)應該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杜長偉用了幾秒鐘明白了她指的是他的父母,他們、大概是要去三亞的,又補充道,每年都去。好吧,她也不會約請他去見自己的家人,她振作了一下,給自己打氣休息三天,我給自己打算好了,有一天準備去給你當小時工。
杜長偉不解地看她。
我去幫你打掃那個家,我很擅長的喲。她的語調夾生得很。
會有人打掃,不用你。杜長偉說。
不然你付我小時工的錢好了,權當我掙外快了。她堅持道。
那天一大早,肖玉等在杜長偉新房門口,還帶上大大小小抹布和清潔劑,約定的時間過去了半小時,杜長偉姍姍來遲,沖她點點頭,開了房門,他站門口環(huán)顧左右,其實現在沒必要收拾,活兒沒干完,有些東西也要用的。
放心吧,我不會把有用的丟出去。她麻利地脫了呢外套,見杜長偉還戳在那里,我猜你在家從來都沒干過活兒,看別人干也發(fā)愁,你看看電視吧,要是有別的事呢就先去忙,我走的時候會鎖好門。
杜長偉沒作聲,坐到了沙發(fā)上,操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肖玉先將不用的板條,空油漆罐,碎掉的瓷磚,空紙箱,泡沫什么的歸攏一起,這要丟到垃圾箱里。她耳朵里聽著電視頻道不停地被杜長偉手中的搖控器操縱著變換著,戲曲,小品,槍戰(zhàn),演唱會,聲音一陣高一陣低,無論什么節(jié)目他看不上三分鐘。肖玉忍不住走過去說,哎,你喜歡《西游記》嗎,城市第四頻道在重播呢。她站沙發(fā)一邊,說話時,肘臂觸碰到杜長偉的肩膀,杜長偉下意識地閃開了,動作太過明顯,自己都不太好意思,想說句什么,又沒說出口。肖玉的臉一陣發(fā)燒,喉嚨都感覺到熱辣辣的,她有點鄙視自己。
還是干活兒吧,她把那些要丟掉的東西集中在紙箱里,拖到門口,回過頭,要問問杜長偉垃圾箱在什么地方,而杜長偉正盯著她看,兩人的視線一下子膠著在一起,而杜長偉眼神中流露出困窘和好奇刺痛了她。他不會離開原有的生活,她的努力不會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相反,他只想離得更遠些,小心翼翼的防著她訛他。
看明白了,心里倒松快許多,顏面不能丟,這很重要,她讓自己的臉上掛出慣常的笑容,我這腦子,把大事兒忘了,有個同事節(jié)后不能馬上去上班,我得替她上課,說好了去拿她的講義,真得走了。
杜長偉心虛著說,用我送你嗎?
肖玉和杜長偉再沒見,前后不足一個月的不明不白的關系就此結束,只是,她沒想到一個更大的羞辱成了這段關系的壓軸戲。那天她正在給學生們上課,杜長偉前女友帶兩個中年女人闖進教室,杜的女友指著她的鼻子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還他媽的是老師呢,世上沒男人了你搶人家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沒三塊豆腐高還想撬我的行!兩個中年婦女不由分說開打,揪她的頭發(fā),扇她嘴巴,她的頭被撞到了黑板上,就感覺鼻腔里一陣發(fā)燙,有東西流了出來。她聽到學生們的叫喊,有膽小的開始哭,等警察趕過來時,她蜷縮在地,雙手捂著流血的臉痛苦地呻吟。事后得知,杜長偉跟前女友復合后,在他的手機上看到肖玉的幾條短信,打翻了醋瓶子前來興師問罪。
肖玉的鼻梁骨斷了,輕微腦震蕩,身上有多處挫傷,她住院期間,杜的女友意識到事情鬧大了,托人前來說和,說和人中有公安的人,肖玉父母對走法律途徑或私下了結意見不統(tǒng)一,而她驚魂未定,無法理解怎么會有這般遭遇,內心所感受的羞辱讓她喘不過氣來。但她不想為此打官司,對她沒有好處,傳揚出去就是一出第三者插足的鬧劇,而且,在她內心,憎惡杜的女友并不比憎惡杜本人更強烈,可悲之處就在往往被懲罰的不是始作俑者。
五
她去醫(yī)院做了孕檢,雖然高齡孕婦定義在三十五周歲以上,小心起見,她還是把自己劃在了這個范圍之內,羅錦程要陪同,她約了麗麗。兩人從打她的婚禮之后就沒再見,麗麗專門在單位請了假。先做了尿檢,這是每月必查的一項,還有血常規(guī),心電圖,血壓,唐氏篩查什么的,一上午這樣過去了,從醫(yī)院出來順便逛了一個大市場,然后就近在一家餐館吃午飯,這家餐館有西餐套餐也供應中餐,麗麗羨慕她還能吃得下去肉,真好胃口。麗麗那時候妊娠反應嚴重,吃飯就像受罪,不吃也受罪。飯后她要了杯咖啡,她喜歡喝滾燙的咖啡,能安神。麗麗相反,喝了咖啡失眠。
麗麗少年時像根豆芽菜,現在有點兒發(fā)福,每回她見了都提醒麗麗注意嘍,再胖就過了。麗麗不以為然,順其自然吧。兩人說著話,她把話題引到麗麗老公身上,麗麗對老公有股怒其不爭的忿忿,一個大老爺們除了打游戲,別的什么都不好,你是打球啊,跑步啊,下棋呀,哪怕去唱唱歌,跳跳舞呢,一回家就窩在沙發(fā)上,要不就看電視,看韓劇,集集不落,還能感動得掉眼淚,他是不是有???家務活兒一手不伸,油瓶倒了都不帶扶的,就一點好,能輔導孩子做作業(yè),現在小學生的數學都那么難,我做不來的,難不倒他。
她看著麗麗的臉,這個歲數的男人容易偷腥。
他,切,有賊心沒賊膽兒。
男人可說不好。
別人說不好,他我太了解,一下班就回家,該看到他的時候肯定在那兒,不該看到他的時候也在那兒,我都替他悶得慌,我閨蜜說我發(fā)賤,等他不想著回家時我就該哭了。
你那個閨蜜老公是干什么的?
現在說話就是前夫了,那家伙好動手,也夠小人,孩子房子都沒給她。
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多了,哎,你身邊有沒有合適的人,幫著搭個橋,我這閨蜜人挺好,咱都同歲,你看她是不是比實際年齡要???
你們經常見面嗎?
她以前在前夫親戚的公司,離婚后換了工作,沒那么閑了,不大見了。
那天看到一個有意思的宣傳單,防火防盜防閨蜜。
要防就不是真正的閨蜜。
你老公還在那兒吧。麗麗的老公是公務員編制,在行政大廳服務收費窗口工作。
他不是羅錦程,連報社都能辭了。
其實也不錯,沒壓力沒風險,福利待遇好,只要不犯錯,有升遷機會,除了雙休日,周二又只上半天班,國企私企哪找這好的事兒。
誰?誰上半天班?
她也是無意間知道的,那回路過那里,想要麗麗老公捎回去點東西,只有一個值班人員看守大門,打聽了一下,幾年前就實行了這個規(guī)定。
她還要再說什么,麗麗的電話響了,她瞅著麗麗接電話活潑的樣子,心里想,知道真相和蒙在鼓里哪一個更好些呢,她跟父親提過麗麗的事,父親說麗麗大概是受不住的,還是先壓著吧,那頭不過是露水關系,不長久的。不長久就可能背叛嗎?她內心不認同父親這樣的想法。
麗麗掛了電話,忘了剛才的話茬兒,我跟你說件事,我知道那頭斑馬的情況。麗麗神神秘秘的樣子。
什么斑馬?
就是你婚禮上出現的那個黑白兩道大人物。
呵,老羅的同學。
你知道她為什么還單著?
不知道。
她不能生育,說是車禍造成的。
你從哪兒淘來的小道消息。
那天跟我媽去串個門兒,八桿子打不到的一個親戚,巧不巧,遇見她,她租了我家親戚樓上的房子,鄰居不在此地,委托我家這親戚代管。
她租房子住?
嗯,有幾年了,跟我家親戚說是受不了她爸媽催婚。
哦。
說單身,沒斷了男人,時不時就來住一晚,沒見過什么樣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來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走了,我猜那個人肯定見不得光,有婦之夫?不過,她自己混得也真不怎么樣,還租房子。
操心她干么。
看她不順眼,人家結婚,她穿成那樣,有這樣不懂事的么。
跟麗麗又聊了會兒閑話,到分手時,麗麗又說,幫我閨蜜留意有沒有合適的人。她嘆了口氣,你也真夠操心的,我覺得你這閨蜜未必有你說的那么好,她可比你有心機,我看你該長點心眼兒了。
沒出倆月,那天一大早,她正收拾飯桌,傳來敲門聲,以為是剛出門去上班的羅錦程落了什么東西,她早就不去公司了,準備待產。打開門,麗麗拎個包站那里,她有些吃驚,你是吃了減肥藥了嗎?麗麗不僅瘦了,還一臉的憔悴。麗麗不答話,進了門連拖鞋也沒換,包丟到沙發(fā)上,人也一屁股坐下來。
怎么了?她問,心里隱隱有了答案。
麗麗一開口就帶著顫音,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那對狗男女!
麗麗的頭發(fā)黏糊糊貼在頭皮上,大概有幾天沒洗了,你發(fā)現了?
那天你話里有話,干么不直接跟我講?
因為不太確定呀,就是感覺這倆人相互看的眼神不對。
我一直都把她當親姐妹看,我是不是傻!殺了他們都不解氣。
她伸手把麗麗耷拉到眼睛上的一綹頭發(fā)掖到她耳后,我給你倒杯水,喝果汁嗎?
麗麗說,他跟那婊子在一起倒?jié)M有趣味的,去舞廳跳舞,就是那種舞廳,里面都黑黢黢的,喝著茶水,嗑著瓜子,一跳就三個小時。
她把水放到麗麗面前的茶幾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麗麗哭出了聲,他、他竟然把她帶到家里來,那婊子跟她媽她爸住,不方便,就在我們的床上,等我回來,他又裝模作樣剛下班的樣子,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她把紙巾盒推過去,麗麗抽出一張擤鼻涕,他說對不起,一時糊涂,我呸!糊涂兩三年?我現在才知道那婊子離婚的原因,她前夫把他們捉住了,為了堵住前夫的口,她答應放棄孩子凈身出戶。
他呢?她問的是麗麗老公。
看見他就惡心,把他趕出去了,他家里人輪番來說和……想著馬上離的,那不正遂那婊子的意了,不能就這樣便宜他們了……
麗麗抬起臉,肖玉,換成你會怎么做?
她一怔,沒想過這問題。
麗麗垂頭喪氣道,你不會有這樣的事,羅錦程不是這樣的人,大概離過一次婚的人都有免疫力。
她安慰麗麗說,總得撐過一段時間,不過,你這個狀態(tài)可不行,不能折磨自己呀。
麗麗說,我現在一醒過來,枕頭上掉一片頭發(fā)。
吃點中藥調理調理吧。中藥管得了病,管不了心理,她清楚,或許她不該向麗麗透露實情,對有些人來說,獲知真相和蒙在鼓里的確不好取舍。
六
這天肖玉剛到公司,就被告知整理物品搬家走人,之前有口風,卻不想說搬就搬了。聽到新址,肖玉心里不免叫苦,離家遠了,路上的車程至少三十分鐘,還得在路況良好的情況下,最關鍵是跟兒子小耳朵的幼兒園一東一西,再想要順路接送孩子就難了。
新辦公地兒離機場近,辦公室在一棟高層寫字間的第十一層,視野和辦公環(huán)境照比之前的確是好得多,從舊地到新址忙亂了一上午,該吃午飯了,沒搬家前,十幾個職員午餐都是統(tǒng)一在餐館訂盒飯,今天就只能自行解決。街上各式餐館、大排檔、小吃店比比皆是,幾個同事選擇去吃米線,肖玉和另兩個伙伴瞄上了一個專賣蝦仁小籠包的鋪子。買小籠包排隊,別人都在隊伍里刷手機, 她自己的沒帶出來,也就能看光景,馬路對面正對著周大福珠寶店,一旁是王麻子鍋貼,比鄰一家酒店,如意大酒店。酒店高臺階下面停一溜轎車,有的車還在打著轉找泊車位。這時,酒店門前停下一輛出租車,下來一個女子,從背影看,身材高挑,穿條短裙,卷曲的長發(fā)披散著,很有范兒的樣子。肖玉一向羨慕高個兒女生,她很少穿裙子,長裙子個頭挑不起來,穿短裙就暴露出腿粗的缺陷。那女子在酒店的旋轉門前停下接電話,悠閑地轉過身來,肖玉的心別地一跳,岳美婷,五年多未見,她的身材竟然還保持得如此之好。
買得了小籠包,跟兩個同事往回走,肖玉想起了什么,讓同伴先回去,她去那面的文具店看看有沒有兒子想要的彩筆。幾分鐘后,肖玉已經坐到一家奶茶店設在路邊的茶座上,一個人占據了一張大大的遮陽傘,她要了杯果汁,午飯就在這里解決了。從她坐的位置望過去,斜對面就是如意大酒店,她喝著果汁,視線不時落在那扇旋轉門上,心里莫明地有種緊繃感,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等什么呢?等著看岳美婷跟什么人吃飯?還是因為腦海里的一閃念觸動了敏感的神經?總之,她越坐越久,越久就越緊張,幸好這家店沒多少客,她坐在那里也不太引人注意。時間總有一兩個小時了,或更長些,大酒店門前那一排轎車陸續(xù)都開走了,她該回去了,公司規(guī)定的午餐時間一小時,她已經遲了,走,她站起來,腿沒有聽話,重又坐下。
肖玉的視線里出現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小巧玲瓏的身材,短短的頭發(fā),走路的樣子有幾分得意勁,這女孩子也是剛剛從如意大酒店出來,盯上她是覺得這女孩兒跟十幾年前的自己有點兒像,這一晃,自己都快四十歲了。肖玉一直到那女孩兒轉過一棟建筑看不見了,才懶洋洋轉回目光,猛地,心一緊,對面兩個人正走下如意大酒店的臺階,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男的是羅錦程,女的是岳美婷。
竟然是羅錦程。他不是出差了嗎?這是回來了?哦,他說過這一兩天回來。羅錦程嘴里含根牙簽,邊走邊剔牙,他的車停在角落里,肖玉認得他的車,只是車輛多的時候,黑色的轎車看上去都挺相似。肖玉的眼睛有些發(fā)花,模糊中感覺岳美婷的視線向這邊掃過來,她低下頭,低得很深,這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要等在這里。
電梯緩緩上升,十一層,簡直遙遙無期,肖玉站角落里,從金屬箱壁上看見了自己的臉,疲倦麻木,深受打擊,電梯門豁地打開時,她忽然想起來了,她買的小籠包落在了茶座上,不過,也沒有關系,她一點食欲都沒有。
肖玉比平時晚到家一個多小時,路上堵的厲害,羅錦程的身影在廚房門口閃了一下,喊了聲,馬上開飯。他下廚的次數不多,有親戚朋友來家他會展示一下子廚藝,掂幾道“硬菜”。兒子小耳朵跳過來告訴她爸爸又給他買了拼圖和玩具,扯著她的衣服進客廳指給她看,羅錦程中年得子,寵愛兒子,跟兒子在一起從不吝嗇時間,也沒有不耐煩過,市里大大小小的游樂場、動物園去遍了,有一回還趁著出差的機會,帶兒子去了趟上海迪士尼。
肖玉記得自己生產時,因為新生兒的體重不足,直接送進了監(jiān)護室的保溫箱,除了醫(yī)護人員不得入內,羅錦程一天幾次去看兒子,隔著玻璃窗,一站好久,臉上滿是擔心和苦相,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父親生病住院也沒見如此,如果說她愛過羅的話,也就是那個時候。
吃飯的時候,羅錦程注意她臉色不對,問了一句,她忽然對他這種日常的沒有特別深意的關心感到厭煩,她掩飾著情緒,無精打采道,是麗麗老公跟別人……被麗麗發(fā)現了。
麗麗的事過去了幾年,這是肖玉第一次跟羅錦程說起,麗麗家中的三個人沒有一個能置身度外,一個四面楚歌,度日如年的丈夫,一個怒氣沖沖又精疲力盡的妻子,還有一個惴惴不安,提心吊膽的孩子。她想不通麗麗為什么不離婚,這樣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會過的。
肖玉看了看身邊的兒子,兩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孩子也跟著受罪。
羅錦程生氣道,最恨大人的事牽扯到孩子。
真是的,看上去那么老實,安分守己的一個人……
一針扎不出個屁來的男人絕對不是老實,你要想扯這淡,事先好好思量,能不能瞞得住,瞞不住時能不能擺得平,擺不平時能不能快刀斬亂麻似的離開,有金鋼鉆,攬瓷器活兒,沒有,老老實實過日子。
聽上去像個理兒,但挺混蛋的。她盯住羅錦程的臉,他自己居然能心安理得評判他人。
人真是看不透。
哎,別看透,不管是人還是事,看透了就會失望。
你是在替欺騙開脫,算了,不說這個了,公司今天搬家了,濱江路那兒,遠了。
哦。
以后下班接孩子真的就來不及了。
我去接,我不能去就讓我媽幫忙。
本來晚上公司要在如意大酒店開派對,慶賀喬遷之喜,我沒去,搬家太累了。
如意大酒店?
公司的辦公樓就在對面。
羅錦程瞟她一眼,我去過那兒,干這幾年業(yè)務,多數酒店我都熟,現在做生意等于做公關,說是經理,跟三陪差不多。
陪對了,什么事都沒有,別陪錯了。她說。
夜里,肖玉倏地睜開眼睛,剛才她在海上漂著,船上的人都東搖西晃,她正擔心是不是要翻船,就被衛(wèi)生間的沖水聲驚醒了。羅錦程從衛(wèi)生間出來沒馬上回臥室,一定又在抽煙,自從有了兒子,他養(yǎng)成了在家不抽煙的習慣,忍不住時到陽臺上過過癮。肖玉一抬頭,看見羅放在床頭上的手機,金屬機身在暗淡的光線下折射出一抹光亮。她盯住它,迄今為止,還沒偷看過羅錦程手機中的東西,他沒有微信,看不起整天埋頭在手機上的男人,而她的朋友圈除了幼兒園的老師,還有幾個孩子媽媽,平時交流的大多是育兒體會。
肖玉遲疑片刻,起身抓過羅錦程的手機,通訊錄里竟然沒有岳美婷的名字,那他們怎么聯系呢?今天不會是巧遇吧,驀地,一個名字從中跳了出來,吳明,她心一動,似曾熟悉,腦子轉了幾轉,羅錦程提過這個人,跟岳美婷姐弟戀的對象,他們結婚了還是早已分道揚鑣了?聽到羅錦程的腳步聲,肖玉迅速將手機放回原處。
第二天,肖玉在下班的路上找了個公用電話亭,她撥了吳明的電話,耳朵里響著回鈴,第六聲時,電話通了,喂?一個女聲傳過來,肖玉屏住呼吸,一言不發(fā)。
誰呀?說話!神經病!
岳美婷,肖玉不會忘記她那帶有些鼻腔的好聽的聲音,就這一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身體里粉碎,吳明是個子虛烏有的人,這意味著打那會兒起,羅錦程就有意識在欺騙她。反過來說,肖玉也是打那會兒就心存疑慮,她天生敏感,也是個不倦怠的警惕者,當羅錦程說岳美婷跟吳明約會,并強調婚禮上也介紹過這位同事時,肖玉的敏感神經就被觸動了,羅錦程從來不清楚肖玉有著怎樣驚人的記憶力,說過一遍的事,提過一回的名字,溜一眼的電話號碼她都不會忘記。肖玉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每次見到岳美婷——即使遠遠地看見——內心都有剎那間的異樣感。
那他們的關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大概要遠遠早于自己的婚禮前吧,岳美婷高調地出現,跟同桌之間深有意味的話鋒,還有肢體上的語言,似乎都顯示出她跟羅錦程極有淵源。而羅最初從不想舉行婚禮到鋪張開來,意圖是不是在向情人表明不過是娶了一個生育工具而已?她生了,他會在什么時候向自己攤牌呢?或他只是想保持著目前的三角格局?是后者吧。
七
一進入臘月,多少就有了年的味道,超市里又開始循環(huán)放劉德華那首喜洋洋的《恭喜發(fā)財》了。肖玉在里面轉悠的時間夠長,購物車堆成了小山,羅錦程打過一個電話,跟兒子等她吃飯呢,她可說不準什么時候能回去,估摸結賬比購物還要費時。
發(fā)現了羅錦程和岳美婷的“關系”已經幾個月了,肖玉一直不動聲色,心里清楚,這種事,一旦擺到桌面上,很少有當事人能全身而退的,結局若非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也是兩敗俱傷。幾天前,她跟羅錦程在看魯豫有約節(jié)目時,有意識地提到了他的那個緋聞女友,她跟你的那個姓吳的同事早該結婚了吧。羅錦程奇怪她怎么想起了他們,她說你不覺得魯豫有點像她嗎?羅錦程看了又看,我怎么不覺得她們之間有相像之處。
男人和女人看人的角度不一樣,魯豫就是瘦了點。
你這個角度偏差可不小,你說什么,結婚?哦,大概是吧。
肖玉問,沒給你發(fā)帖子?
還真沒有,或許沒操辦吧。
我們可是欠人家份子錢呢。
那倒也是。羅錦程顯得無動于衷。
肖玉想,他早已是生活的老手了,對羅錦程來說,最壞不過就是離婚,現在的問題是,在她和羅錦程之間,他離得起,她離得起嗎?過了這個年她就三十八歲了,屬于她的東西并不多,房子和車都在羅錦程的名下,她不知道家里存款有多少,連羅錦程到底開多少工資都不清楚。兒子屬于她嗎?可能這是她唯一的砝碼,而羅錦程怕是也要為此跟她死磕,鬧到法庭上也說不定,如果她以羅錦程出軌說事兒,又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退一步講,就算她在最后得到了兒子,勢必要放棄財產之爭,有得必有失,以后怎么辦,她的經濟能力遠遠不能給予母子兩人相對有質量的生活?;啬锛??跟一個信奉真善美的基督徒一起生活?真不可思議,母親竟然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那她對多年前繼父的猝死是不是懷有過愧疚?肖玉沒看出這一點來,母親怕是早已把繼父忘得一干二凈了。
不,她絕不回娘家。買房?以她現在掙的工資標準,購房就是天方夜譚,只能去租房,比較像樣點兒的房子租金都不低,而且,她不喜歡空間里充滿了舊有的他人氣息。怎么想,離婚對自己都沒有半點好處,她又不能像麗麗似的折磨和損耗自己,兩女一男,共享共榮?大概這也是多數男人期望的吧,但她對自己可沒這么有信心,換句話說,她沒那么包容和大度。就沒有別的可能性嗎?當有一天那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時,她禁不住嚇一跳,怎么會,像繼父那樣的死法太少見了,她努力把念頭驅趕走,可沒多久,它又回來了,在她做飯,去衛(wèi)生間,行駛在路上,晚上睡前關燈的剎那,它就不期而至,她多少有些不安,卻也樂于琢磨其中滋味,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
肖玉望了望前面長長的結賬隊伍,輪到她還得一會兒,她瞥見平行排隊人群中的一個女孩兒,手提漂亮的紅燈籠,對呀,給兒子也買個燈籠吧。她走到女孩兒身邊,彎下腰,小朋友,你的燈籠真好看,在哪兒拿的呀?女孩兒四五歲,很靦腆,不說話,仰臉看身邊的大人,肖玉抬起頭,認出了,站直了:這真是意外呀。
……肖、小肖老師,真是你呀!
肖玉伸出手,你好,杜先生。
呵,我剛才還有點兒不敢認,看著像,又覺得不像,肖老師你現在……
早就不當老師了,不過,你倒沒怎么變化。
我?老了,哦,你是要買燈籠吧?
給兒子,剛才轉了一圈沒看到。
我去給你拿,杜長偉低頭對女孩兒道,跟阿姨等在這兒。杜長偉很快就回來了,提兩個燈籠,不知道你要買幾個。
這一對挺好的,肖玉撫摸一下女孩子的頭發(fā),以為你的孩子很大了呢。
是,這是第二個。
兩個呀,那真好,有伴兒。
不,是第二次……我跟那個已經……大的跟她媽,十多歲了。
肖玉點點頭,表示明白也理解,就沒看好他的婚姻。
杜長偉說,這就到我了,跟我一起結吧。
肖玉擺手,別人都等半天了,你結你的賬,我不急的。
杜長偉說,那我?guī)湍闵踊厝?,這么多的東西。
不用,我也開著車呢。
那、留個電話吧。
當天晚些時候,杜長偉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期期艾艾,啰啰嗦嗦,大概的意思是后悔當初沒跟肖玉結婚。肖玉沖著空氣笑笑,人的性格不會變的,她曾經就意識到他不過就是個平平庸庸,怨天尤人,有點錢的小市儈,只喜歡漂亮的女子,可又總是失望和不安,不管他跟誰結婚,最后都是選擇錯誤。既然他再次出現,又先行主動,她不妨跟他周旋一番,從他那兒找回點東西,什么呢?她還沒想好,慢慢來。
春節(jié)前最后一個雙休日,肖玉開始搞衛(wèi)生,過年之前的大掃除是必須要做的,該洗的,從襪子到床單被套,該擦的,從玻璃到屋子里的犄角旮旯,婚后六年,她年年如此。肖玉前一個晚上就把兒子送到了奶奶家,這樣她可以專心致志干活兒,吃過早飯后就開始忙,跟羅錦程有分工,他負責更換衛(wèi)生間和廚房填棄縫隙的白膠,這東西時間久了會變黃發(fā)霉??熘形鐣r,她開始擦玻璃,幸而天氣不錯,陽光充足,開門開窗不覺冷,還能感受到一種暖意洋洋。先從密封陽臺上玻璃擦起,用雙面磁力玻璃擦,這種擦拭器對高層住戶的大玻璃窗很管用,擦一面另一面同步清潔,大概是用的時間過久,玻璃擦的磁力減弱了,到她擦臥室的玻璃時,擦板一面無法依附在玻璃上,于是,她用起了抹布。臥室的窗兩米多寬,一大一小扇面,小扇面窗可以打開,她登在窗臺上,身子掛在外面,再伸長胳膊也擦不到全部,她跳下來,站屋中央瞅著界線分明的玻璃直喘氣,羅錦程這會兒進來說,我完活兒了,還有什么幫你干的。
她抬了抬下巴,你胳臂長,你來擦吧,又說,下回得多備幾個擦玻璃器。
羅錦程接過她手中的抹布,敏捷地躍到窗臺上,一腳窗里,一腳窗外,格外的賣力。她注視著他,好像從來沒這樣仔細地觀察,長胳臂長腿,粗線條,長一對大耳朵,以前覺得他那對支愣著的大耳朵長得很有趣兒,這會兒看,就感覺到丑陋無比。她腦子里出現一幅畫面,岳美婷在羅錦程四肢發(fā)達的身體下靈動的樣子,他們一定很愉悅吧,婚外通奸本身就帶有偷香竊玉,險象環(huán)生的快感,而非是她與羅錦程那種公式化的性交,一個月中的一次或兩次,他趴到她身上,插進去,幾分鐘的抽動,完事后她去衛(wèi)生間清洗粘乎乎的身體,如果她能活到八十歲,還有四十年要跟他在一起,如果不揭穿,也不出意外的話,她就要接受他從另一張床上的女人身邊爬到這一張床上的自己身邊,生活就此就定了這樣的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一陣憤怒的顫栗掠過肖玉的身體,她不甘心,總得要想出個什么辦法擺脫,就是這會兒,一個模模糊糊的主意鉆了進來,從腳底心一直鉆到她的胸、口臉,然后,她發(fā)現自己正在移動腳步,心開始狂跳,耳朵被這一陣的心跳震得嗡嗡直響。她靠近窗臺,而羅錦程窗外的腳正撤回來,他沖她咧咧嘴,有種邀功的得意,她伸出手,觸到了他身體,仿佛要迎接他或擁抱他,羅錦程在一霎意識到她的意圖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雙手用力的時候,不得不閉上了眼睛,“背叛者的下場”,聽到一長聲嚎叫,樓下旋即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一種令人討厭的噪音。
她睜開眼睛,明亮的玻璃窗,沒有半點灰塵,陽光耀目,樓下傳來了孩子的尖叫聲,還有奔跑著的人們的腳步聲。
幾樓?幾樓的?
那不,窗開著,是八樓吧。
八樓的!八樓家的,有沒有人,人掉下來了!
她后退幾步,蹲下來,揚著頭,凝視剛剛羅錦程占據的那個地方,體味這一時刻內心的感受,痛苦?恐懼?不,她就是緊張,渾身打著顫,腦子里沒停下來,打電話?120?110?打哪一個會顯得更合理和符合情景?再想想,打電話前應該有一個環(huán)節(jié),絕對不能漏掉,她清清嗓子,由低到高地叫起來,啊——啊——?。∠裨亣@調,平緩上升,余音裊裊,叫喊的同時,有一股內在的強大力量拉扯著她,叫聲戛然而止,她不得不捂上嘴,生怕自己會笑出來,手心也發(fā)癢,恨不能拍幾巴掌,她抑制著沖動,此處不應有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