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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游者

2019-05-14 23:53:24闕亞萍
滿族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山芋祖父

闕亞萍

1

冬天,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手中拎著行李,站在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都沒等來一輛車。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細碎的光從街邊的枝杈間落下,拖著毛絨絨的影子。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我投射于地上的影子也歪歪扭扭。一陣風吹過,落葉翻卷而來,一層層,漸漸覆蓋了我的影子。

街對面一個戴著露出破棉絮的黑色大檐帽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神態(tài)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我非常惦念的人。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卡其布中山裝,坐在寒風中賣炕山芋。他的雙手抄在袖管里,雙腿交纏,膝蓋相疊。走到離他大約五六米距離的地方,我懵了,雙腳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一步也邁不動。是他,真的是他。他就是我的叔祖父!多少年過去了,他一點沒變,還是那張孤懸的凹癟的臉,兩個顴骨突出,眼皮坍塌在眼瞼上,左臉的小肉瘤,風一吹,就開始晃動起來。

“叔祖父!”我低喚一聲。隨即,淚如雨下。他沒有聽到,頭都沒有抬。仿佛他并不在場,或者,超越在時間之外。淚眼朦朧中,我長長久久地看著他。仿佛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他瞌睡了,雙腿慢慢松散開來,頭倚在胸前,打起了呼嚕。那是一種讓人感到不安的聲響,仿佛有另一個靈魂住在他的體內。

他好像離開我很久了,又好像昨天還在一起。我怎么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遇見他?他怎么會賣起了炕山芋?有一年,我倆偷過別人地里的山芋。放在衣服的前襟,用手捧著,一口氣跑到離家不遠的小山丘上,挖了一個又深又長的坑。我們撿來一些樹枝,做成烤架,生火,把山芋放在烤架上面烤。薄暮裊裊中,香氣彌漫了整個山丘。他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說賣炕山芋是個挺不錯的職業(yè)。他點頭表示同意,臉上的肉瘤也隨之晃動起來。

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我在路邊打車想要去哪里?我一概都想不起來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如滾滾而過的車流,讓我應接不暇。而我的腦海中卻如放電影一般浮現(xiàn)出很多關于他的過往。我的記憶一分為二,一部分攤在陽光下,一部分陷入陰影里。

他一輩子沒結婚生子。退休后,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他經(jīng)常氣呼呼地自言自語:“早死早投胎的好,我怎么還不死?下輩子哪怕做牛做馬,也不要做孤魂野鬼……”他熱烈地期盼離開人世,又總擔心一個問題:“我死了哪個捧遺像?”我立刻說:“我!”他望望我,顯得很嫌棄,臉上的肉瘤在大幅度晃動:“你個細丫頭瞎搗什么亂,細小伙才有資格捧遺像!”

那年深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在米市河畔,水上漸漸升起裊裊煙霧,映著河畔一簇簇的大麗花,宛如仙境。我停下來不想走了。他一個人在前面走著。他聽到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停下來,朝遠方看去,河的對岸有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在移動?!鞍ァ彼檬烛榍稍捦矤?,放在嘴巴上,朝河面上吼了一嗓子,頃刻,“啊——”迷霧中傳來對方熱烈的回應。他再喊:“哎——”聲音中注入了全新的、仿佛從心底釋放出積攢了多年、從未被開啟過的熱情。對岸再回:“啊——”聲音中也飽含了感激與領會。就這么一來一回,一回一來,他們喊了將近一個上午。在聲音的撞擊中,倆人儼然已成為多年的老友,盡管他們的對喊并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完整的詞語。

他每天都去米市河畔,那個聲音也會如約而至,從不遲到。那段時間,他變得開朗,雖然他的嗓子整日處于沙啞的狀態(tài),但他對家人的態(tài)度好多了。臉上隱隱掛著笑意。每天上午八點,他把頭發(fā)梳理得很整齊,穿著干凈的衣服出門。被皺紋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老眼中,光彩搖曳。仿佛多年來被浪費掉的灰暗人生,忽然,被一個遙遠的聲音點亮。

開春,米市河畔的霧氣漸漸消彌于無形,河水穿上綠衣裳。有一天,他沒能等到那個聲音。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聲音始終不來,一陣悲傷襲上他的心頭,就像失去自己從未謀面的兄弟的音訊般,他落下遲暮的淚水。他對對岸的那個陌生人已傾注了太多的愛,他是世上唯一能走到他心里的人。

他日漸消瘦,像袋子忽然破了一樣,空下來。他患上夢游癥。他住進自己的夢里,深夜里,他從床上爬起來,真像孤魂野鬼一樣,閉著眼,手捧著自己的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在屋里來回游蕩。祖父起來小解,看到他這個樣子,嚇死了。去搖他,喊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祖父怕他跑出來,每晚臨睡前,都把他的房間門從外面鎖上,第二天早晨再打開。

在他快瘦成一枚枯葉時,他決定去對岸尋找讓他念念不忘的那個聲音。這個念頭一旦涌現(xiàn),仿佛在他一息尚存的體內又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他又開始走路帶風,聲音洪亮。

他決定造一條木筏。

他的雙手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被粗壯的繩索磨破,鮮血淋漓,結出老繭又蛻皮新生后,木筏造好了。試水那天,他邀我去看。這是一個漂亮而堅固的木筏,八根圓木被繩索連成一排,浮在水中,風,呼呼地親吻著冉冉升起的紅色旗幟。他拉著纖繩,眼睛里升起一層霧,融化了周圍的一切景致。

出行的前一晚,他把這個決定告訴他的哥哥嫂嫂,遭到了他們的一致反對。他不聽。第二天,祖父沒有用鑰匙打開他的房門鎖。我從他的窗戶下經(jīng)過,他把椅子往墻壁上撞。我懂他的意思,趁祖父祖母出門買菜,我偷出鑰匙,打開他的門。

他到米市河畔的小樹林里取出事先藏好的木筏,放入河里,理好韁繩,雙手握槳,頭也不回地向前劃去。

十天后,他回來了。身上的衣服像破麻袋,風一吹,麻布一片片掀起來,枯草般的頭發(fā)里混著無數(shù)的沙粒,亂成一團,散發(fā)出一陣陣惡臭。他直奔廚房,盛一大碗粥,蹲在屋檐下,“滋溜,滋溜”地喝起來。祖父祖母以為家中來了一個叫花子,正要呵斥出去,定睛一看,是他回來了。祖父問他去哪里了,知不知道家里人很擔心他?他把頭埋在碗里,一言不發(fā)。任何人問他任何問題,他都不回答。

他抹去了自己在人世的所有聲音。他幾乎整日閉門不出,一直在埋頭寫字。

“我在河里劃啊劃啊,對岸就近在咫尺,一眼看過去,最多兩百米,可卻怎么也到不了。我劃了三天三夜都靠不了岸。第四天,狂風四起,黑夜提前降臨了,我的船在河里不停地打轉。無數(shù)的小魚小蝦慢慢爬進我的船艙里來。浪頭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幾乎要將我的小木筏拆成碎片。我想這下完蛋了,要葬身河底了。再想想,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一了百了,不需要再進行一次葬禮,更無需在乎有沒有手捧遺像的后人了……我心懷感激地閉上眼睛,等著浪頭將我的小船打翻,淹沒……漸漸地,風聲小了,河面平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離我不遠處響起,我魂牽夢繞的聲音‘啊——是他,他來了。我激動地睜開眼,黑夜的幕布上,月亮如一枚勛章,在閃閃發(fā)光?!ァ伊⒖袒貞?。他又喊:‘啊——一陣尾巴拍打浪花的聲音傳來,它露出了半個身體,它在歡快地吐著泡泡。我看清楚了,和我對喊的是一條巨型的粉紅色鱗魚……”

他在一張宣紙上用工整的小楷寫下了這段話,悄悄放在一本舊線裝書里。盛夏,我?guī)退麜駮鴷r偶然讀到。合上書頁,烈日當空,我頭暈目眩,快立不住了。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他的水上幻想:失去方向與彼岸的木筏,被困于無盡的水流之中。霧氣打著旋兒,從四面八方朝他的船槳聚攏過來。重重夜霧中,河面上,相隔不遠的一個人和一條魚,從各自的喉管里發(fā)出了那有如天籟般、一來一回的呼喊聲,一合一應,撫慰了夢游者的孤獨旅程。

他醒了。用一只手抹去嘴邊的口水,然后把濕淋淋的手放在衣服上蹭干凈。另一只手伸進懷中,窸窸窣窣摸索半天,才掏出來半截卷煙。他把煙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閉起眼,咂摸著滋味,然后顫抖著把香煙放入爐子里點燃,立刻取出,放在嘴里猛吸一口。時間仿佛在他的指尖化為了煙塵……

“叔祖父!”我走到他的跟前,喊他。他緩緩地抬起頭,蒼老的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又低垂下去,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于胸。我看見他的眼里涌出了渾濁的液體,順著皺紋密布的眼角悄悄滑下,雙唇輕輕翕動著,想說什么,又忍住了。面對我,他不回答也不否認。他弓肩縮背的身體一陣陣痙攣似的微微顫動著……

他從始至終沒有對我說一句話。他抖抖索索地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雙手互相搓揉,一陣陣碎屑紛紛落下。然后,他從炕爐里拿出一個烤得微焦的山芋,剝掉皮,把黃澄澄的瓤兒送到我的嘴邊。我咬一口,香甜、軟糯,入口即化。他拿著炕山芋的桔桿般的手指一直在顫抖。

地上,在我的影子旁邊,是一輛三輪車的影子,爐子以及一排炕好的山芋的倒影、樹的倒影、遮陽棚的倒影、行李箱的倒影……唯獨沒有他的影子。

他的臉上霧氣沼沼,輪廓的線條仿佛是水做的,鼻子、眼睛、嘴巴都開始流動起來……陽光、影子、車流、氣味、聲音……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像一片無法聚攏的夢魘。

2

我的祖母晚年耽于夢境。在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后,她忘記了家中的所有人。她認為自己還是個孩子,正處于最后一個童年,她將所有的熱情都投給未來。“等我長大,我去東垛上找春香玩……”這是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說的一句話。東垛上埋藏著她六十五年前去世的女兒,我那只活了十五歲的姑母春香。她只記得她。

父親喂她吃飯,她把頭別過去,目光落在遙遠而虛幻的地方,嘴里哼起了一首歌,聲音如游絲般微弱,我聽清楚了,是一首兒歌。她哼唱道:“春香,春香,快些睡吧,蘭英給你講故事,搖搖籃……”蘭英是她的名字。她調整了陷在沙發(fā)里的身體,坐正坐直,伸出右腳一下又一下地跟著歌謠的節(jié)奏去踩想象中的踏板。春香姑母一歲時患上了癲癇病,十五年來她的生活起居都是祖母照料。如今,她已死去,但祖母依然照料著她無法現(xiàn)身的形體,撫慰她無法入睡的靈魂。

我丈量著祖母的時間,在她生病之前,她的一生都活在對春香姑母的歉疚之中,“春香夜里燒到了四十度,口味白沫,暈厥過去好幾次了,你祖父上夜班,我沒用,只會抱著她哭……第二天,你祖父請醫(yī)生來到家中,已經(jīng)遲了……”那些年,淌在她蛛網(wǎng)一樣綿密的臉上的淚,像一場又一場雨,打濕她的言詞。

她躺在沙發(fā)里一刻也沒閑著,她走進一個接一個的夢境里,她微笑著,嘴角邊溢出一串串口水。她任憑自己夢游于魔法世界?!拔疫€沒有長到足夠高,那朵花我現(xiàn)在摘不到?!痹趬舻淖钌钐?,她喃喃自語著,聲音里盛滿了歲月的老辣。她把過去和未來倒了個兒。

她一整天都在觀察一只飛蛾的一舉一動。飛蛾落在她樹皮般的胳膊上,她靜止不動,眼神繾綣溫柔,她靜觀它,又生怕驚動它。它在她的胳膊上搖晃了幾下,撲撲翅膀,再次嗡嗡嗡起飛,她凝視著它的影子從空中掠過,飛遠了又折返回來,再飛走,再回來。難道,她的孤獨被一只路過的飛蛾認出了?所以,它在跟她樂此不疲地做一個游戲?她干枯的臉如菊花般綻放了。飛蛾那蓬勃的生命力仿佛是一個熟悉的住所,曾經(jīng)屬于過她,而今,她只能遠觀。

她有了新的愛好,數(shù)星星。一盒幸運星從玻璃瓶中倒出來,她一顆顆地往玻璃瓶中放:“一,二,三,四,五,六,三,四,五,零……”零就是無,沒有。她搖搖玻璃瓶,瓶子里發(fā)出了“嘩啦,嘩啦”悅耳的撞擊聲。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這個問題折磨得她好辛苦。她的眼睛緊盯著玻璃瓶,身體靜止不動,任自己的影子與墻壁相融。她在靜觀著什么?時間?生命?還是一望無垠的空曠?“怎么數(shù)著數(shù)著就數(shù)沒了呢?”她自言自語。她把瓶子拿起來,底朝上,藍色的小星星一顆接一顆落下,一粒粒星光,在她枯槁的眼睛里綻放。這下理清楚了,她再一次把自己交付給數(shù)星星的慵懶:“一,二,三,四,五,二,一,零……”

她像一座孤島。

每天,父親和叔叔們輪流照顧她。但是,誰能走進她的心里?誰能闡敘她的思想?誰能捕捉她的幻象?誰能聽懂她的言詞?父親和叔叔們搖搖頭,嘆息著拍拍彼此的肩膀,互相安慰道:“我們的老媽媽是真呆了,每天不知道在胡說些什么,一個人都不認識了……”她用苦役般的哺乳,把她的孩子們一個個帶大,又把他們一個個遺忘了。她的生命回歸到原初。她的愛迷失在或遠或近的有情與無情中,仿佛迷失,才是愛的最幽微與最深沉的去處。她從譫妄中忽然抬起頭,先是一驚,眼神后縮,而后又領悟到什么似的,咧開嘴,露出空闊的牙床,笑了,她的孩子們看她笑了,也一起笑了起來。她和她的孩子們在彼此的生疏與熟悉中相愛。仿佛他們跟她一樣,都在經(jīng)歷著最后一個童年。

她近在咫尺,卻又離我那么遙遠。她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她只愿意接近孩子,我對她來說太老了。她遠遠地躲在沙發(fā)的角落里,抬起頭,瞇著眼,打量我:“你是誰?”她問。我傾聽著她聲音里的歲月年華,卻不知如何作答。我難道說,祖母,我是你的孫女?她自己還尚未成年,怎么可能有一個孫女?她拋出問題卻不期待回答,她又沉溺于夢之深海,一個人在想象的潮汐中沉浮。

在她哀傷而狂熱的夢囈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分辨出:一出生,她就是一個老人,佝僂了腰身,溝壑縱橫的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蛛網(wǎng)。她的母親嚇住了,母親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長這樣,認定她是被魔鬼詛咒過的。母親用一件破棉襖包裹著她,把她扔在陌生人的屋檐下。誰看到她都害怕,她幾乎是野生野長的。她吃下紅土,嚼下樹根,飲下溪水,用樹枝在地上比畫著,她學會了閱讀大地。她種下的菜苗,一只蝗蟲也不爬;她紡的布料,綿密結實;她養(yǎng)的雞,肥壯鮮美。米市河水是一面鏡子。每天,她都去水邊,用手指梳頭,看看河水中自己的臉:“今天又比昨天年輕一些了?!?/p>

她二十歲時,容顏像四十歲的婦人。當她四十歲的時候,皮膚才變得鮮亮起來,身體的曲線變得婀娜、靈動。她終于迎來了自己的青春年華?!拔壹藿o了誰?我不記得了……我記得我生下了春香。我越長越小,春香越長越大。春香十五歲的時候,我終于長得跟她一樣大了。我們一起跳繩,踢毽子,玩紙牌,縫小沙包,挖狗尾巴草……”她只記得春香姑母,仿佛我那去世多年的祖父、我父親以及兩個叔叔跟她的生活一點關系都沒有。仿佛是另一個人占據(jù)了她靈魂。她陷在沙發(fā)里越說越興奮,我?guī)缀蹩煨乓詾檎媪?。這是一條逆行的時間線軸么?出生即蒼老,漸漸長大的過程就是漸漸退回到童年的過程。童年的一端系著生命的搖籃,另一端系著死者的墳墓?那一刻,我眼中的她就是一個悲傷的小女孩,用莫名的亢奮遮蔽心底不為人知的孤獨。我走近她的舞臺——沙發(fā)。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往里縮,離我遠遠的。距離,才是她最安全的避難所。她滔滔不絕。我之于她是隱形的。當她身體的所有功能都被疾病損耗后,只有語言逆流而上,并且,日臻完美,日臻豐富,日臻響亮。在一串接一串漫無邊際的夢囈中,她的整張臉都在熠熠發(fā)光,皺紋超出臉龐,爬到脖子上,形成一道又一道溝壑。

“現(xiàn)在,我還沒學會走路……”;“昨天,當我剛出生時……”;“八十年前,當我快要死時……”她的聲音里積蓄著強烈的情感。她迷失在空曠的沙發(fā)里,迷失在自身的癲狂里。躺在時間古老的臂彎里,她越變越小,最后將變成一粒種子消失于無形。她沉重的眼皮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抬。她的呼吸急促,一只手吃力地舉向半空,另一只手蜷縮進袖口里。她的嘴中念念有詞,迷離的老眼超越了現(xiàn)實。她看見了我們看不見的場景。她的臉上寫滿夢游者的狂熱。

時間的大霧遮蔽了她來時的路。

在長長的一生中,她經(jīng)歷了什么?遇見了什么?所有的苦難與喜悅,告別與相逢,她都忘了。在語言的宮殿中,她吐出的言詞在空氣中浮動、撞擊、組合,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個有如初生嬰兒的她。時間這個戰(zhàn)無不勝的獨裁者,流逝于別人的身體里是日漸衰老,而流逝在由她的語言所創(chuàng)造出的宮殿里,卻是日漸年輕,日漸新鮮。先拋卻溝壑縱橫的老臉,再拋卻衰敗疼痛的身體。她這一生,是過去了,還是即將開始?這一場從終點開始的旅行,即將抵達起點時,幾乎抹去她生命里所有的蹤跡,只留下一片空白。時間,因此而彰顯出更多奧義,她卻渾然不覺,更不會去揣摩,仿佛她已超越自身而存在?!拔液瞄L時間看不見春香了,我不能在你家再等下去,快讓我走,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就去東垛上找春香……”睡意漸漸封住她的嘴,她低垂著眼,頭耷拉在胸前,四肢軟軟地在沙發(fā)中攤開,打起了呼嚕。

霧氣繚繞中,她起身,離開這具盛滿了痛苦的軀體。她坐在一艘小船里,用雙臂劃槳,在米市河中緩慢航行。風浪,鼓起她的記憶之帆。往事如潮水般慢慢褪去,逆行的時間之水有湍急,有緩慢。漸漸地,小船抵達了風平浪靜。水流勻速的移動里,船艙是母親溫情的子宮,她躺下,如嬰兒般蜷縮著。小船輕盈無比,就像孩子徜徉于母親的愛撫之中。河水徐徐展開,泛著波光。她凝視著夜空中閃亮而寧靜的星辰與月亮,目光流連于這無盡之中,比永恒的夢境還要久遠。此時此刻,她自由了,離開大地的懷抱,離開沉重的肉身。時間之水輕輕搖晃著她,像母親的搖籃曲,舒緩、安寧。在母親的歌聲中,全世界的孩子都睡著了。

當晨曦的第一束微光打在她的小船上時,她將再次被母親分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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