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權(quán)輿,萬花含艷,四時最好是春天,大自然的春天到了,央視《詩詞大賽》第四季剛剛落下帷幕,詩歌的春天也到了。
唐詩是中國文學的燦爛奇觀,唐代詩人筆下的大唐之春,令人分外懷戀。
然我們對唐詩的審美與享受,不可能僅靠背誦與記憶來實現(xiàn)。
我們組織了這個關(guān)于唐詩詠春的欄目——“春從唐詩來”,約請王志清、陳才智與崔淼三學者來解讀唐詩中描寫春天的詩篇。這三篇文章,分別選評王維、杜甫與白居易的詠春詩,三個視角,三種筆法,然皆細讀詳解,重于鑒賞與作法,將欣賞文章寫得很值得欣賞,想必能裨益于讀者詩歌審美力的提升。
“陽春召我以煙景”,走在暖意融融的路上,呼吸著花香彌漫的空氣,春心撩撥,詩心蕩漾,愿春天在讀者心中永駐。
——編者
四時最好是春天。白居易筆下的大唐之春,更分外令人懷戀。他的成名作就是描寫春天的,“春風吹又生”可謂他走入大唐詩壇的第一張名片。翻開《白氏文集》還會發(fā)現(xiàn),春天最受詩人偏愛,單就詩題而論即可見一斑(春150首,夏35首,秋112首,冬31首)。作為春天當仁不讓的主角,春花當然最是搶眼,白居易是多情之人,愛花惜花是其多情的自然流露和表現(xiàn)?!皹诽扉L于情,無一春無詠花之什”(宋陳振孫《白文公年譜》引《唐闕史》),這是毫無夸張的禮贊。
二十四番花信風。白居易詩中直接詠花者110多首,既有白槿花、白蓮花等象征純潔的白色之花,也有紅辛夷花、紅櫻桃花等象征熱情的火紅明艷之花,更有傲霜斗雪、迎寒怒放的梅花。其中,作為大唐真國色的牡丹,格外為白樂天所青睞。唐代牡丹詩130余篇,白樂天一人即有12首,數(shù)量奪冠。
直詠牡丹
“最好花常最后開”(歐陽修答王君貺句),在群芳斗艷的花季,國色天香的牡丹總是姍姍開遲,待到她獨斷春光的時候,一春花事即告謝幕,多愁善感的詩人,因之倍加傷春而惜花。白居易110多首詠花詩中,詩題有“惜”字者就有12首,其中直接以“惜”字開頭者多達9首。其中最知名的就是《惜牡丹花》二首。其自注云:“一首翰林院北廳花下作,一首新昌竇給事宅南亭花下作?!痹娫疲恒皭濍A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艷散隨風。晴明落地猶惆悵,何況飄零泥土中。
日月忽其不淹,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花落意味著季節(jié)的輪換,聯(lián)系著歲月易逝、青春難駐之感。花落往往令人倍起惜花之情,詩即以此立意。兩首分別作于不同的牡丹花下,一是值夜班時看到的“唯有兩枝殘”的衰紅,一是去同事家里看到的“破艷散隨風”的萎紅,前者由今夜之衰想到明朝之萎,乃把火夜照,令人想起《古詩十九首》所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年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崩畎住洞阂寡缰T從弟桃李園序》徑襲為:“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痹谝鹄畎住案∩魤?,為歡幾何”深慨的桃花、李花開后,已是“一年春色摧殘盡”的暮春時節(jié),衰紅獨把之際,白居易既無《古詩十九首》及時行樂的態(tài)度,亦無李白《古風》“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那般瀟灑浪漫,與之相似的是好友元稹的《牡丹二首》(其二)“繁綠陰全合,衰紅展?jié)u難。風光一抬舉,猶得暫時看?!币约巴{(diào)王建的《惜歡》:“歲去停燈守,花開把燭看。”白居易兩首《惜牡丹花》詩,兩個“惆悵”,深深隱含著詩人的哀傷。這惆悵和哀傷,后來繼續(xù)飄蕩,衍為李商隱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花下醉》),情調(diào)變得凄艷迷惘;衍為司空圖的“五更惆悵回孤枕,自取殘燈照落花”(《落花》),格致愈加惆悵衰殘;至宋代,蘇東坡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一下子又轉(zhuǎn)為豁達開朗,范成大有“欲知國色天香句,須是倚闌燒燭看”(《與至先兄游諸園看牡丹三日行遍》),更為斬絕,真是創(chuàng)造性地反仿!但不應忘記,是白樂天筆下那簇夜照衰紅的燭光,將李商隱、司空圖、蘇東坡和范成大點亮。
永貞元年(805),三十四歲的白居易在長安任校書郎,有《看渾家牡丹花戲贈李二十》:
香勝燒蘭紅勝霞,城中最數(shù)令公家。
人人散后君須看,歸到江南無此花。
詩末所謂“歸到江南無此花”,即晚唐李咸用《同友生題僧院杜鵑花得春字》“牡丹為性疏南國”,及其《牡丹》“少見南人識,識來嗟復驚”之意。渾家,指渾瑊(736-800)家。香勝燒蘭,比喻牡丹花香氣艷麗濃烈,勝過燒燃蜜膏所制成的燒蘭,典出庾信《燈賦》“香添然(燃)蜜,氣雜燒蘭”。“紅勝霞”,與白居易《憶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異曲同工?!傲罟敝钢袝顪啲{。《唐兩京城坊考》卷三朱雀門街東第四街大寧坊:“河中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渾瑊宅?!弊⒃疲骸鞍拙右子小犊礈喖夷档せā吩姡蓽喠钪??!眲⒂礤a有《渾侍中宅牡丹》:“徑尺千馀朵,人間有此花。今朝見顏色,更不向諸家?!庇钟小端蜏喆蠓蚋柏S州》,中云:“其奈明年好春日,無人喚看牡丹花?!焙笠皇自婎}之“渾大夫”即渾瑊第三子渾鐬??梢姕喖夷档せ?,亦馳名長安,宜劉、白一再以之為詩料也。李二十,指李紳。元稹有《贈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餞行》詩云:“鶯澀馀聲絮墮風,牡丹花盡葉成叢??蓱z顏色經(jīng)年別,收取朱欄一片紅?!崩钍恰袄疃敝瑰e。同為以牡丹為題寄贈李紳,同樣兩句詠物,兩句抒懷,白詩的格調(diào)氣韻明顯略勝一籌,這與白詩后兩句將視野推開不無相關(guān),這后兩句——“人人散后君須看,歸到江南無此花”,還被后人王直方推為與“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媲美的描寫牡丹的佳句。
《秋題牡丹叢》 也是直詠牡丹:
晚叢白露夕,衰葉涼風朝。
紅艷久已歇,碧芳今亦銷。
幽人坐相對,心事共蕭條。
此詩白居易集歸為感傷類,所謂“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nèi),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白居易《與元九書》)。作于元和五年(810)秋,白居易39歲,在長安任京兆戶曹參軍、翰林學士。在一個晚秋的黃昏時分,詩人獨對牡丹花叢,只見紅艷久歇,碧芳盡銷,回想剛剛逝去的絢爛花季,令他倍起蕭條之感。幽人,一作憂人,頗有杞人憂天、我憂牡丹之意。他的好友元稹時在江陵貶為士曹參軍,有《和樂天秋題牡丹叢》:“敝宅艷山卉,別來長嘆息。吟君晚叢詠,似見摧隤色。欲識別后容,勤過晚叢側(cè)?!贝蓦P,意同摧頹,指摧折衰敗。敝宅即元稹靜安坊之宅,宅中植有數(shù)株牡丹。此前的元和五年(810)春,時任左拾遺的白居易曾專門撰有《微之宅殘牡丹》:
殘紅零落無人賞,雨打風摧花不全。
諸處見時猶悵望,況當元九小亭前。
所謂“殘牡丹”不是殘破之牡丹,乃剩馀未謝之牡丹。殘者,剩也。與上面提到的“晚來唯有兩枝殘”和“更持紅燭賞殘花”之殘同意。小亭,一作小庭。后兩句用對比和遞進,倍進一層寫微之宅之牡丹不同別處,蓋因白居易深知其好友也是多情人、惜花人。如今身在江陵貶所,元稹憶起故宅的牡丹,憶起好友的《微之宅殘牡丹》,憶起曾經(jīng)紅妝艷麗、如今摧隤香銷的絕世花王,于好友之詩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惺惺相惜之外,恐怕傷心人別有獨懷——別有加倍之傷懷吧。
以上是紅牡丹,白居易詩直詠牡丹的還有《白牡丹》:
白花冷淡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
應似東宮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
這一首作于元和十年(815),白居易44歲,正在長安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唐代長安豪貴多喜紅牡丹、紫牡丹,即所謂“君看入時者,紫艷與紅英”(白居易《白牡丹 和錢學士作》),“一叢深色花, 十戶中人賦”(白居易《買花》),不太在意素樸的白牡丹。天下文宗王維有《紅牡丹》:“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贝髿v才子盧綸有《裴給事宅白牡丹》:“長安豪貴惜春殘,爭玩街西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睍r稱絕唱,盡管有人以為“語句凡近”,卻正是唐代牡丹市場重深輕淺世風的真實寫照。其“無人起就月中看”的寂寞之感,正與白贊善“白花冷淡無人愛”的蕭條冷落異代而同調(diào)。五代南唐李中《書小齋壁》詩云:“其誰肯見尋,冷淡少知音?!贝饲榇司?,也是宋代詞人李光《減字木蘭花》所道“冷淡誰看,月轉(zhuǎn)霜林怯夜寒”的情與境,盡管憐賞的對象換成了梅花。 異代不同時,懷才不遇之感,乃如斯之類似。
吳仰賢《小匏庵詩話》評云:
詠花詩刻畫顏色,易落下乘,惟唐賢最工此體。如裴士淹詠白牡丹云:“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向月中看?!贝撕嫱兄ㄒ?。薛能詠黃蜀葵云:“記得玉人初病起,道家裝束壓禳時?!贝吮扔髦w也。陸魯望詠白蓮花云:“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贝藗魃裰P也。白樂天詠白牡丹云:“應似東宮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眲t現(xiàn)身說法,自寫寄托。后操觚家,大率不能脫此諸窠臼。喜涂澤者,每用紫玉、綠珠、絳仙、息夫人等字以為效。廣平之詠梅花,其實皆筌蹄也。王漁洋詠白蓮花云:“香來月白風清里,花放叢祠水驛前?!辈幻摬徽?,最為高致。金匱孫平叔詠綠牡丹云:“千葉相扶不辨花?!贝司洳挥娩秩荆匀灰浦盟ú坏?,然亦意盡句中,不若王又曾詠白蓮花云:“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洗盡鉛華,遂推絕唱。
借花抒情
其實,所謂直詠,并非單純詠寫牡丹,只是側(cè)重點在花而已。而借花抒情,則側(cè)重點在人。上面分析的《秋題牡丹叢》 《微之宅殘牡丹》,已顯露白居易牡丹詩里寄寓著的與好友元稹的深摯友情。微之宅植種的牡丹,還見于白居易元和五年(810)的另兩首詩。一首是元和五年春任左拾遺時所撰《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庭。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jīng)?!绷硪皇资窃臀迥昵锶尉┱讘舨軈④姇r所撰《和元九悼往(感舊蚊幬作)》,中云:“舊宅牡丹院,新墳松柏林?!钡客龅客鶎ο笫窃退哪耆ナ赖脑“l(fā)妻韋叢。此前的永貞元年(805),白居易有《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
前年題名處,今日看花來。
一作蕓香吏,三見牡丹開。
豈獨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何況尋花伴,東都去未回。
詎知紅芳側(cè),春盡思悠哉。
當時白居易在長安任秘書省校書郎?!扒澳辍敝肛懺拍?。“一作蕓香吏”,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二作“一作云游吏”,“蕓香吏”即校書郎。元、白二人俱貞元十九年登科,授校書郎,至永貞元年,正好三年整。去年冬,元稹赴洛陽,本年春末,猶未回長安,故詩云:“何況尋花伴,東都去未回。”西明寺,位于長安外郭城北部,在朱雀門街西第二街街西,自北向南第七坊延康坊西南隅,日僧空海曾居于此寺。西明寺的牡丹,艷絕長安,元和元年(806)以前,元稹有《西明寺牡丹》:“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zhuǎn)紫云英。自從天女盤中見,直至今朝眼更明?!痹退哪?,白居易《新樂府·牡丹芳》有“西明寺深開北廊”之句?!段髅魉履档せ〞r憶元九》中,真正讓作者“春盡思悠哉”者,并非牡丹花,而是昔日同尋共賞牡丹花的“尋花伴”,牡丹在這里退居配角,成為元白友誼的見證。此詩白居易集歸為感傷類,感傷詩注重表現(xiàn)聚散喪亡等使人悲悼之事,意在自我排遣或與親朋摯友交流,展示的是“本我”的一面;閑適詩注重表現(xiàn)兼濟之志以外的獨善之義、閑適之情,意在公諸同僚,展示的是“自我”的一面;諷諭詩注重反映社會現(xiàn)實問題,意在奉呈皇帝進行諷諫,展示的是“超我”的一面。直到五年后的元和五年春,白居易在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士時,又有《重題西明寺牡丹》,白居易集歸為律詩,其自注云:“時元九在江陵?!?/p>
往年君向東都去,曾嘆花時君未回。
今年況作江陵別,惆悵花前又獨來。
只愁離別長如此,不道明年花不開。
錢泳《履園談詩》曾云:“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粘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痹佄镌娨话銘撌求w物言志,形神兼?zhèn)?,不粘不脫,既緊扣所詠之物的特點,又在其中有所寄寓。這樣的作品,白居易集亦有,例如《晚桃花》:
一樹紅桃亞拂池,竹遮松蔭晚開時。
非因斜日無由見,不是閑人豈得知。
寒地生材遺較易,貧家養(yǎng)女嫁常遲。
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
全詩著眼詩題中的“晚”字,自寫襟期,滿懷秋士遲暮之感,讀之令人惘然。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稱許說:“詠物之工,此為絕調(diào)?!钡吨仡}西明寺牡丹》和五年前的那首《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一樣,擺脫了習規(guī)定套,舍去了物態(tài)刻畫,唯存情語抒寫,不見詠物寫景,讀者難覓詩題中的“牡丹”的蹤影,即使它是西明寺的驕傲、大唐春色的代表。這也可以理解吧。當我們面對良辰美景,贊嘆玩賞之馀,恐怕第一念頭就是,如果能和家人親屬或知音摯友同玩共賞,那該多爽。為何當年冠蓋滿京華,而斯人獨憔悴?因為沒有太白,子美焉能不寂寞。元、白貞元十九年春同登科第,俱授秘書省校書郎,始相識也,并定交分,自此“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保ò拙右住都牢⒅摹罚┯羞^同賞牡丹花的元白二人,理同境近,情亦相似。元白同賞牡丹不僅在西明寺,還有崇敬寺。元和五年(810),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句下自注云:“唐昌觀玉蕊,崇敬寺牡丹,花時多與微之有期?!碧撇袢飼€涉及元和年間的一段奇聞??雕墶秳≌勪洝贰坝袢镌赫嫒私怠睏l載:
上都安業(yè)坊唐昌觀,舊有玉蕊花,其花(一作甚繁)每發(fā),若瑤林瓊樹。元和中,春物方盛,車馬尋玩者相繼。忽一日,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繡綠衣,乘馬,峨髻雙鬟,無簪珥之飾,容色婉約,迥出于眾。從以二女冠,三女仆,仆者皆丱頭黃衫,端麗無比。既下馬,以白角扇障面,直造花所,異香芬馥,聞于數(shù)十步之外。觀者以為出自宮掖,莫敢逼而視之。佇立良久,令小仆取花數(shù)枝而出。將乘馬,回謂黃冠者曰:“曩者玉峰之約,自此可以行矣。”時觀者如堵,咸覺煙霏鶴唳,景物輝煥,舉轡百步,有輕風擁塵,隨之而去。須臾塵滅,望之已在半天,方悟神仙之游。馀香不散者,經(jīng)月馀日。時嚴給事休復、元相國、劉賓客、白醉吟,俱有《聞玉蕊院真人降》詩。嚴給事詩曰:“味道齋心禱至神,魂消眼冷未逢真。不如滿樹瓊瑤蕊,笑對藏花洞里人?!庇衷疲骸坝疖嚌撓掠颀斏剑瑝m界無由睹蕣顏。惟有無情枝上雪,好風吹綴綠云鬟?!痹鄧娫唬骸芭駶撨^玉樹時,不敎青鳥出花枝。的應未有諸人覺,只是嚴郎卜得知。”劉賓客詩云:“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攀枝弄雪時回首,驚怪人間日易斜。”又云:“雪蕊瓊絲滿院春,羽衣輕步不生塵。君王簾下徒相問,長記吹簫別有人?!卑鬃硪髟娫疲骸百党他[去時,洞中潛歇弄瓊枝。不緣啼鳥春饒舌,青鎖仙郎可得知。
這如真似幻的奇聞,也是元、白共同擁有的美好回憶。二人集中歌詠牡丹之作都很多,正源于其中多有二人的美好回憶。良辰美景獨自賞,賞心樂事誰堪伴?五年前,君在洛陽,吾在長安?,F(xiàn)如今,吾再訪牡丹,君更遠在江陵。牡丹再好,可奈何無君共賞;重逢有日,猶難料可值花期?“眼看吹落地,便別一年春?!边@是元稹《牡丹二首》其一中的詩句,適可移栽此處,聊解樂天的“惆悵花前又獨來”。
“今年況作江陵別”之“況”字頗堪玩味,白居易詩頗愛用此連詞,在對比之間更遞進一層。如前面《微之宅殘牡丹》“況當元九小亭前”,有時徑曰“何況”,如前面《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何況尋花伴”,《惜牡丹花》其二“何況飄零泥土中”,散見于白居易集中的詠牡丹詩句,也多是借花抒情,作為背景或點綴。例如“應過唐昌玉蕊后,猶當崇敬牡丹時”(《自城東至以詩代書戲招李六拾遺崔二十六先輩》),“數(shù)日非關(guān)王事系,牡丹花盡始歸來”(《醉中歸盩厔》),“奔車看牡丹,走馬聽秦箏”(《鄧魴、張徹落第》),“攀枝摘櫻桃,帶花移牡丹”(《秦中吟十首·傷宅》),“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見《燕子樓》詩序),“荔枝非名花,牡丹無甘實”(《嘆魯二首》其二),“花房膩似紅蓮朵,艷色鮮如紫牡丹”(《畫木蓮花圖寄元郎中》)等,從元和元年(806)到元和十四年(819),從長安到周至,再到江州、忠州,牡丹的國色天香,始終伴隨著白居易。
意在諷喻
“樂天因事托諷,殆得風人之遺者,又不獨以其善詠物也?!保ㄙ≠x偉《二樓紀略》卷四)白居易詩在后世詩歌發(fā)展史上重要的影響和貢獻有二,一是早年倡導諷諭詩創(chuàng)作,掀起一場新樂府運動;二是晚年實踐閑適詩創(chuàng)作,樂天知命,獨善其身,成為后世老干部體的不祧之祖。所謂諷諭,亦作諷喻,是指托辭婉勸,也就是用委婉的言語進行勸說。
把諷諭引入牡丹詩,并非白居易首創(chuàng),但是發(fā)揚光大之功,舍白莫屬。白居易詠寫牡丹之詩十馀首,篇幅較長的三首均為諷諭詩。先來看《白牡丹(和錢學士作)》:
城中看花客,旦暮走營營。素華人不顧,亦占牡丹名。
閉在深寺中,車馬無來聲。唯有錢學士,盡日繞叢行。
憐此皓然質(zhì),無人自芳馨。眾嫌我獨賞,移植在中庭。
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對之心亦靜,虛白相向生。
唐昌玉蕊花,攀玩眾所爭。折來比顏色,一種如瑤瓊。
彼因稀見貴,此以多為輕。始知無正色,愛惡隨人情。
豈惟花獨爾,理與人事并。君看入時者,紫艷與紅英。
錢學士,指翰林學士錢徽。此詩元和三年至六年作于長安。如果說前面那首七絕《白牡丹》“白花冷淡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是寫給自己的,自況自嘲,借白牡丹受到的冷淡,對眼下的境遇發(fā)一發(fā)牢騷,對未來的仕途擔一擔杞憂,那么這首五古《白牡丹》則是寫給同事的,已經(jīng)因同病相憐而推己及人,由花而入人情,再由人情推至物理,即詩中所云“豈惟花獨爾,理與人事并”。白居易的諷諭詩,特別善于運用對比手法。這首《白牡丹》亦然,一層對比是在“看花客”與“錢學士”之間,另一層對比是在白牡丹和深色牡丹之間——“彼因稀見貴,此以多為輕。”入時者乃紫艷與紅英,攀玩眾所爭;我獨賞者乃素華皓然質(zhì),正色自芳馨。其中“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對之心亦靜,虛白相向生”四句,畫出錢學士對白牡丹的傾情之戀,值得圈點?!傲艟耙共魂浴迸c白居易“夜惜衰紅把火看”的愛之狂堪相比并,“迎光曙先明”點出白有白的特點,不亞于“紫艷與紅英”的光芒,“對之心亦靜,虛白相向生”,賞花而能入人心,悟道理——虛白,典出《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敝^心中純凈無欲。
再來看《秦中吟》十首中的《牡丹》: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shù):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
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詩題從《才調(diào)集》,白居易集題為《買花》。元和三年或四年作于長安,時任左拾遺、翰林學士。這是一首頗有敘事因素的諷喻詩,在主角——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田舍翁”出現(xiàn)之前,是敘事發(fā)展的第一個階段,寫京城貴游買花。“帝城”點出事件發(fā)生的地點,“春欲暮”點出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芳春欲暮之時,田里正青黃不接,農(nóng)事加倍繁忙,而京城貴游所在的長安城中,卻是車馬喧喧,雜沓馳過,爭相買花,一派男顛女狂,笑語歡呼。
灼灼,形容鮮艷光彩,戔戔,典出《易經(jīng)·賁卦》“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朱熹本義:“戔戔,淺小之意?!币徽f為堆積貌,形容眾多的樣子,見李鼎祚集解引馬融注。這里應該取后一種解釋。一株開了百朵花的紅牡丹,價值相當于五束白絹,何等昂貴!“上張幄幕庇”,即《新樂府·牡丹芳》所云“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陰涼”。以上作客觀描繪,至“人人迷不悟”,始露作者傾向。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正如馮班評《才調(diào)集》所云:
白公諷刺詩,周詳明直,娓娓動人,自創(chuàng)一體,古人無是也。凡諷諭之文,欲得深隱,使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白公盡而露,其妙處正在周詳,讀之動人,此亦出于《小雅》也。
敘事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田舍翁,也就是莊稼漢出場,莊稼漢一句話都沒說,但他的一聲長嘆,卻蘊含著身后觀察者白居易作為左拾遺、作為翰林學士的全部深思。如果這深思,戛然而止于此,作為詩人的他,已經(jīng)可以收筆了。不過作為“忝備諫官位”的左拾遺、作為翰林學士,他還需要盡而又露,才能使聞之者戒,“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因此也就“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衢》其二)了?!爸腥恕闭Z本此。《新唐書·食貨志》載:唐初,授田一頃者,每年輸粟二斛,稻三斛,絹二匹,綾二丈,棉三兩,麻三斤;不產(chǎn)絲麻之地,折銀十四兩。此外還有徭役,中唐之后,剝削更多。以此推算,十戶中人的賦稅錢以萬計(千錢為一貫)。后來鄭遨樂府舊題短詩《富貴曲》“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卻數(shù)鄉(xiāng)稅?!闭龔摹耙粎采钌ǎ畱糁腥速x”而來。而從謝賜履《帝京元夕》尾句“莫道驕奢讓往年,一燈尚費中人產(chǎn)”,也可看出《秦中吟》的諷喻精神在清代得以再生和重光。最后來看《新樂府·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蕊綻紅玉房。
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
照地初開錦繡段,當風不結(jié)蘭麝囊。
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輕盈泛紫艷,朝陽照耀生紅光。
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tài)隨低昂。
映葉多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
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
濃姿貴彩信奇絕,雜卉亂花無比方。
石竹金錢何細碎,芙蓉芍藥苦尋常。
遂使王公與卿士,游花冠蓋日相望。
庳車輭輿貴公主,香衫細馬豪家郎。
衛(wèi)公宅靜閉東院,西明寺深開北廊。
戲蝶雙舞看人久,殘鶯一聲春日長。
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陰涼。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還文勝質(zhì),人心重華不重實。
重華直至牡丹芳,其來有漸非今日。
元和天子憂農(nóng)桑,恤下動天天降祥。
去歲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無人至。
今年瑞麥分兩岐,君心獨喜無人知。
無人知,可嘆息。
我愿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
少回卿士愛花心,同似吾君憂稼穡。
這是白居易詠牡丹詩最長的一首,也是唐牡丹詩篇幅之冠,長達49句327字。元和四年(809),白居易在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士時所作。詩序云:“美天子憂農(nóng)也。”諷諭詩將“所遇所感”發(fā)于“美刺興比”,并非都是投槍匕首,直刺現(xiàn)實,揭露黑暗,也有頌美,也就是委婉地進諫。平心而論,白居易進諫的對象唐憲宗算是個奮發(fā)有為的皇帝,在元和初年,憲宗勵精圖治,廣開言路,信用裴垍、李絳等忠介之士,一改德宗時代廢相權(quán)一攬?zhí)煜录殑盏淖龇ǎ菩奈掠谠紫?。同時,察納雅言,虛心求諫,故而白居易等人雖常常言語激切,仍獲憲宗優(yōu)容。國家政治因此一度回到正軌,史稱元和中興。
全詩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極寫牡丹之秾麗,“絕道花之妖艷”(《容齋隨筆》卷二),雕鏤萬狀,如化工肖物,其中“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tài)隨低昂”,形態(tài)與色澤并勝,“映葉多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反李白《清平調(diào)》以花寫人之道,而擬人寫花,花容將人意同醉,為詩評家所津津樂道。直至“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兩句精彩絕倫之筆,方稍稍收束了這場大唐牡丹的饕餮之賞。以下轉(zhuǎn)入美刺興比,《唐宋詩醇》卷二十析云:“忽接‘三代以還文勝質(zhì)四句,迂腐語聳然奪目。下乃接‘元和天子憂農(nóng)桑一段正意,便覺峭折有波瀾。若低手為之,則一直說下耳?!边@首詩可謂全面反映了中唐社會牡丹在世人,尤其是文人士子中的不二地位。首先,人們對牡丹的觀感更加細膩,牡丹的嬌艷與姿容在人們面無不體現(xiàn)得更為細微。其次,人們對牡丹的熱愛堪超盛唐,“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這種滿城迷狂,即使盛唐詩人筆下也未看到。再次,人們對牡丹的癡迷反映的是人心的尚華不實,所謂“重華直至牡丹芳,其來有漸非今日”,華而不實的風氣是逐漸積累下來的,到了中唐漸至頂峰,這樣的社會風氣對于農(nóng)業(yè)社會來說弊害可想而知。對于李唐這樣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對農(nóng)桑的重視應該遠超過對牡丹的重視,這是本和末問題。最后,白居易身兼左拾遺和翰林學士,同時又是心靈敏感的年青詩人,更清楚地感覺到這一不良社會動向,意識到應該加以調(diào)整。從頌美天子的角度來提出,比自己站出來疾呼,要有效得多。而“我愿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希望借助造化的神力,減卻牡丹的妖嬈之色,使社會戒除奢靡浮華的不良風氣,而對農(nóng)桑更加重視,自是詩人浪漫之口吻。在白居易和同代詩人其他牡丹詩中,這一立意也有不同程度的表達,只是在《牡丹芳》中表現(xiàn)得尤為完整和真切。紅牡丹與白牡丹,華與實,牡丹與農(nóng)桑,奢靡與節(jié)儉,一組組鮮明的對立,正是中唐社會的真實寫照。
狀物、抒情與諷喻,這三點就是白居易筆下的12首詠牡丹詩的主要路數(shù),這也可以說是《全唐詩》全部140馀篇牡丹詩的主要路數(shù)。但白詩自有其獨特個性,例如手法上,善用對比,愛用遞進,側(cè)面烘托,多方比喻,傳神寫照,現(xiàn)身說法,自寫寄托,巧用擬人,不脫不粘,詩風淺切,語詞平易。牡丹本是一種自然存在物,而成為詩歌意象,便有了詩人的審美過濾和情感投入。詩中的牡丹意象,不僅呈現(xiàn)著詩人對牡丹的詠贊,而且寄托著詩人特殊的人生感慨和社會思考。同時,牡丹意象在唐詩中的發(fā)展變化,反過來也折射了唐代不同時期的士子文化心態(tài)。值得補充的是,白居易不僅愛牡丹,惜牡丹,賞牡丹,詠牡丹,而且還親自動手移栽牡丹。其《移牡丹栽》云:
金錢買得牡丹栽,何處辭叢別主來?
紅芳堪惜還堪恨,百處移將百處開。
牡丹栽,也叫牡丹栽子,或稱花篦子,即野生牡丹幼株,加以嫁接,培植一年,開花更佳。杭州虛白堂前的牡丹,相傳是白樂天手植。唐范攄《云溪友議》所載頗具傳奇色彩的徐凝、張祜較文公案,開篇就事關(guān)杭州牡丹。本來杭州并無牡丹,長慶中,開元寺僧惠澄自京師乍得一本,始栽植于庭,謂之洛花。時春景方深,惠澄設油幕以覆其上,牡丹自此東越分而種之。徐凝《題開元寺牡丹》云:“此花南地知難種,慚愧僧閑用意栽。海燕解憐頻睥睨,胡蜂未識更徘徊。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惟有數(shù)苞紅萼在,含芳只待舍人來。”張祜亦有《杭州開元寺牡丹花》:“濃艷初開小藥欄,人人惆悵出長安。風流卻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卑拙右讈淼介_元寺看牡丹花,乃命徐凝同醉而歸。那兩句——“惟有數(shù)苞紅萼在,含芳只待舍人來”,可謂是恰到好處的恭維。至宋代,杭州牡丹漸多,而吉祥寺獨盛。蘇軾通判杭州時,有《牡丹記敘》,略云:“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予從太守沈公觀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ㄇП?,其品以百數(shù)。酒酣樂作,州人大集,金盤彩籃,以獻于座者五十有三人。飲酒甚樂,素不飲者皆醉。自輿臺皂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shù)萬人?!笨芍^盛矣。歷史上,蘇軾是白居易詩風最合適的承繼者,即使僅僅限于牡丹這個小小的窗口,也可領略大唐的無限春光,以及那一脈相承的絕世花王真國色的風神。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