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渴求、欲望,以及難以啟齒的需要。日子要過下去,就要學(xué)會寬恕。
男人在壓力巨大心事重重時缺乏性趣。這跟愛沒有關(guān)系,沒一丁點關(guān)系。
不過,假如女人因此質(zhì)疑男人,把他的表現(xiàn)不佳視為不愛的罪證,那么,男人順著桿子往下滑,索性告訴女人愛情消逝婚姻乏味,也不算百分百的謊言。
那天晚上,顏錚就這么干的。
周律懵了,過會兒用一種過分平靜的語氣問:“那你干嘛要跟我結(jié)婚?”
這問題令人抓狂。就跟問他愛不愛她一樣。戀愛五年,結(jié)婚兩年,周律居然還在懷疑他的感情!尤其是她故作輕松的表情和語氣,顏錚知道,這恰恰是她最強硬時的姿態(tài)。
“因為文錦去了美國唄。因為她是我的初戀,是我第一個女人,但她個性太強作風(fēng)太強勢,所以我決心找個最漂亮的又最溫柔的女孩。那就是你。”他確實從沒忘記過文錦,但未必出于愛情。塞爾維亞作家帕維奇寫過:“幸福到來的時刻,得給它加上一丁點兒輕微的苦澀,這樣就能記得更牢。因為人對不愉快的時刻比對愉快的時刻記得更長久?!?/p>
顏錚愛過文錦,可惜文錦留給他的多半是不愉快的回憶。所以,他說完自己也覺得心虛,見周律不吭聲,立刻補了一句:“我當(dāng)然喜歡你,也愛你,日久生情的那種。”
周律翻個身,背對著顏錚,“她是A,我是B。其實你說個謊騙騙我,就說你最愛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我也愿意相信的?!?/p>
顏錚不想再說什么了。真話謊話他都懶得說。周律知道他過去的事,對文錦耿耿于懷,他知道,但他搞不懂這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男人有處女情結(jié),難不成女人也有處男情結(jié)?
他打開電視,又怕電視聲音吵到周律,按了靜音鍵,讓忽明忽暗的畫面閃著,握著遙控器玩起了電視機里設(shè)置的俄羅斯方塊的老游戲。
看到周律臉色慘白躺在床上,他大吃一驚,然后,顏錚看到了床頭柜上病歷單里夾著的人流手術(shù)單。
輪到他懵了。
“為什么?”妊娠時間七周,也就是說,周律知道這事兒有兩禮拜之久,但她只字未提。
周律不說話,兩行眼淚滑下來。
顏錚最怕她流淚,她眼睛一紅,他的心就會疼。
“我愛你。但我不想為一個我愛他而他不愛我,或者說不夠愛我的男人生孩子?!?/p>
顏錚的腿都軟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這是什么理由?不通知他,不問問他的意見,一個人去把孩子拿掉了,居然只為懲罰他!懲罰他前天晚上說的那些話!
電視開著做背景聲,他給周律端茶送水,沉默著服侍需要人照顧的妻子,直到她沉入睡眠。望著她的臉龐,散落在枕上的卷發(fā),蜷著的身體,顏錚又憐又恨。哪有拿自己的身體和一個無辜小生命去懲罰人的道理?
顏錚想到下午跟王總談到華東區(qū)的項目,原本他不想長期駐外,但這會兒,守在最需要他體貼呵護(hù)的周律身邊,顏錚卻想著離開。
“你要跟我分居兩地?在武漢就找不到別的好工作?”周律壓根兒就反對他出去。
顏錚被問住了。很多感覺上的東西是說不清楚的,再說他這幾年才認(rèn)清周律的一個特征,剛烈、強硬,與她溫婉柔美的外表判若兩人。所以他只說這是個機會,先試一試,不行就撤。
這一試就沒有再回頭。周律不再有機會質(zhì)疑顏錚的選擇,這工作簡直是為顏錚量身定做的。
起初他總想著回家。他們在一起后就基本沒分開過。小別勝新婚,即便說的只是情欲,也能促進(jìn)他倆的關(guān)系。漸漸地回家不再有激情,回家后的節(jié)目千篇一律,做愛、吃飯、逛街,他跟周律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次回來顏錚卻格外興奮。一早他就帶著周律去辦了件大事,把他最新領(lǐng)到的項目獎金全部打入了工行賬戶,一口氣還清了房貸尾款。
走過寬敞的銀行大廳,秋天的陽光明亮純凈,透過落地窗灑在他倆身上,身為男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顏錚不由挺直腰板,把周律的手挽得更緊了些。出門時有人叫他的名字,帶點兒不確定的語氣。顏錚仔細(xì)一看,“文濤!”
文濤穿著制服,顯然是這家銀行的職員?!澳阍谶@里上班?”
“在總行信貸部,過來辦點兒事?!蔽臐苈牲c頭打招呼,隨便寒暄了幾句就跟他倆散了。
他是誰???怎么從沒聽你說過?也姓文?該不會跟文錦是一家吧?
周律東一句西一句地打聽剛才遇見的那個人,顏錚一一作答,回到家里時,兩人都沉默了。戶外秋高氣爽,天空萬里無云,顏錚心里卻有一縷陰云。
W公司的老總打電話過來,說了幾句業(yè)務(wù)上的事,又問起了一筆回扣的處理方式。人在江湖,難免遇到些帶點灰黃雜色的東西,顏錚一邊說,一邊踱進(jìn)小書房,把門關(guān)上。
他不想讓周律知道太多。她只管享受老公為這個家創(chuàng)造的財富就好。
的確,顏錚這兩年的賺錢速度非??臁_€貸只是第一步,他買了車,每月給周律一大筆家用。代價只有一個,他必須長期駐外到處出差?;氐郊乙膊荒荛e著,只要不關(guān)機,深更半夜都會有電話進(jìn)來,小書房成了他的辦公室。
周律理應(yīng)對他更好,像情人,千嬌百媚滿足他,像賢妻,給他尊敬崇拜與家的溫馨感。但沒有。她一如既往,每次回來,她不過是稍微收拾下屋子,做幾樣小菜,上了床,不是她來取悅顏錚,而是指望顏錚討好她。
夫妻分居,他在外如此辛勞,卻好像他欠了她一樣。
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兩年了,他們沒有避孕,周律竟沒有懷上孩子。顏錚并沒急著做父親,他只是有些疑惑,擔(dān)心是上次人流手術(shù)導(dǎo)致的受孕困難。
“今天是第幾天了?”顏錚屈指計算周律的排卵期。這次還真不是,那么下次回家他得算好日子?!皠e算了,你回來就為了傳宗接代?”周律一把拍落他的手。
“那當(dāng)然。不然還為了啥?”顏錚嬉皮笑臉,看著周律的臉色慢慢變冷。他知道她愛聽什么話,他也知道周律不是個調(diào)侃玩笑的好對象,但他就要這么說,就要看她生氣、發(fā)怒。
兩個人的生活太無聊,分離、團聚、吵架、和好,當(dāng)一切都成為習(xí)慣,成為毫無驚喜的情節(jié),顏錚覺得婚姻最大的價值,大概也就是傳宗接代。
一個男人有了點兒錢,又恰好對老婆以外的女人發(fā)生點興趣時,人們通常會說,男人有錢就變壞。顏錚以前也對此深信不疑,直到置身于壞男人之列,其實他只想說,任何事都有前因后果。
那天是特別的日子。顏錚去抱周律時,那柔軟的熟悉的身體,微微地僵了一下。這是個很細(xì)微的反應(yīng),也許早就存在了,只是顏錚那天才發(fā)現(xiàn)。一念不爽,一念釋然。顏錚想起來了,那天是周律三十歲的生日,而他居然這會兒才想起來。
“生日快樂!”他親了親周律,“明天請個假,帶你去看我送的生日禮物。”
第二天他帶周律去了車行,當(dāng)場付清那部雪鐵龍世嘉兩廂車的全款。高檔車他暫時買不起,好在周律對物質(zhì)的要求不高,又一貫喜歡這款車。這禮物送老婆過生日,顏錚對自己很滿意。下午顏錚就飛到了別的城市。從周律激動的表情和溫柔可人的態(tài)度中,他知道忘記老婆生日的錯誤已修正完畢。
幾天后顏錚有事回武漢,正好是提車的日子,下了飛機他直接去車行,想親自把車開回去,給周律一個驚喜。
車被提走了。莽撞的銷售助理說:“周小姐跟她先生一起來提的。中午?!变N售經(jīng)理的臉色跟顏錚的一樣白。顏錚是公司大客戶常浩介紹過來的,他不想得罪,思考了兩分鐘后,他同意了顏錚的要求,一起去監(jiān)控室調(diào)看中午的錄像。
跟周律在一起的男人,顏錚認(rèn)識。他嘿嘿笑了起來,“開什么玩笑!那是我小舅子!”
銷售經(jīng)理陪著笑臉,“對不起對不起!我要好好管教手下,管住他們的鳥嘴!”
他的確該管教那些口無遮攔的家伙們,因為周律根本沒有弟弟,錄像里那個跟周律情狀親昵的男人,是顏錚他們小區(qū)的鄰居。
這幾個月來跟周律在一起時的細(xì)節(jié),點點滴滴涌了上來。她的心不在焉,她的無所謂,她身體對他的某種細(xì)微的抗拒。這事兒不能瞎猜,但顏錚知道他的判斷不會有錯。
最糟糕的事情不是無人傾訴,而是無法啟齒。
顏錚當(dāng)晚沒有回家,辦完事他直接飛到上海,那兒有他的事業(yè),有對他胃口的女人。他逢場作戲或者與她們曖昧不清,總有一個底線,從沒真正跨過去?,F(xiàn)在,這底線不存在了,被周律親手毀掉。
周律意識到大事不妙,電話里的聲音怯怯的。
“這么久不回來,要不我把年假休掉,去你那兒吧?”“你拉倒吧!少跟我來這套!”顏錚一邊告訴自己要沉住氣,一邊火冒三丈高,“告訴你周律,別看我不在家,你在那邊都做了什么,幾月幾號跟誰在一起,我都清清楚楚!”
“你瘋了吧!”抵賴,語氣卻變得平靜冰冷,顯出她的有備而來。
“要不要我把通話記錄,還有開房記錄打出來給你看?”顏錚根本沒去調(diào)查周律,這番話,一半是威脅,一半是試探。
假如周律聲嘶力竭大呼小叫,他情愿承認(rèn)自己心胸狹隘多疑昏庸。電話那邊卻沉默了一會兒,“你想怎么樣?”最后一絲希望也被撕碎。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你對生活還不滿足?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顏錚以為他發(fā)出了一連串怒問,實際上卻沒說出一個字。等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一個鍵早被他用力按了又按,屏幕上顯出他下載的一個游戲,俄羅斯方塊。
一塊塊橫的、豎的、L型、倒L型的圖形從上往下墜落,一個錯的疊加方式,又一個錯的疊加方式,錯誤無法消解,游戲就結(jié)束了。
顏錚和周律的婚姻,也要結(jié)束了。
但他還沒做好離婚的準(zhǔn)備。為什么離婚,原因很清楚。離婚的目的是什么?是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顏錚跟別的女人在一起,痛苦沒得到半分緩解。成熟如蜜桃的女人,一旦到手,他立刻喪失興趣。年輕爽朗的女人,聲稱愿意跟著他,愿意為他生個孩子,顏錚根本就當(dāng)玩笑在聽。
他跟周律認(rèn)識至今,整整十年。從他一無所有,到如今的薄有資產(chǎn)。她的好她的不好,時時涌現(xiàn),愛恨交織。顏錚的睡眠被割裂成一截截,短短三個月,他瘦了二十幾斤。他糾結(jié)死了,如繼續(xù)跟周律在一起,鐵定痛苦。跟她離婚,顏錚也沒把握忘掉這些。一生中有幾個十年,兩個都處在人生最美年華的男女共同度過?
常浩打來電話時,顏錚正在卜蜂蓮花底層的永和豆?jié){吃早午餐。
一貫喜歡嘻嘻哈哈的常浩,聲音聽上去很低沉,“跟你說件事?!?/p>
顏錚還沒來得及胡思亂想,常浩就說:“文錦死了?!?/p>
筷子從手里落下來,“你再說一遍?!鳖佸P離開座位朝一面墻走去,剛剛站定,淚水就噴涌而出。他以為自己做得很小心,只是悄悄地哭一會兒,等到身邊圍著人,一疊餐巾紙遞到他手中時,顏錚才發(fā)現(xiàn),他對著大賣場的一面墻號啕大哭,身邊聚集了十幾名圍觀者。
從上海飛武漢的航班已全部售罄,顏錚立刻買了一張最近時刻出發(fā)的動車票。五個半小時,他不吃不喝,腦子里全是文錦。記憶中,她的樣子有些模糊了。當(dāng)初她多么霸道多么自私,向他提分手,告訴他她要跟一個官二代赴美時他是多么震撼多么難以承受。再想到這些時,顏錚覺得文錦所做的任何事都情有可原,值得諒解。
是伍迪·艾倫說的吧?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自己的渴求、欲望,以及難以啟齒的需要。所以,日子要過下去,人們就要學(xué)會寬恕。
可惜,顏錚明白得太晚。假如從頭再來,他一定會從分手那天就原諒文錦的選擇,而不是等到現(xiàn)在。
顏錚下車后直奔工行找去年見過一次的文濤。文濤平靜如常提到在美國的堂妹的近況,調(diào)侃一句,你不會想搞個舊情重燃吧?
顏錚還想追問時,那該死的常浩又打來電話?!皩Σ黄鸢⌒值埽∠⒂姓`!那誰誰誰,你記得嗎,也在美國,早幾年就聽說她得了什么肌無力,喂,你看過王朔的《過把癮》沒?就方言那個病。死的是她,不是文錦?!?/p>
冬天的暖陽透過銀行巨大的落地窗灑在身上。顏錚笑起來,三個月來,他頭一次笑,發(fā)自內(nèi)心的哈哈大笑。
他喜洋洋地對著電話罵了常浩一句臟話,又跟文濤揮手告辭。走到街上,顏錚站了一會兒,決定回家。
假如原諒一個人得用生命做代價,未免太可怕。不如當(dāng)成一場游戲,比如,俄羅斯方塊。要知道,一個小錯誤接一個小錯誤的累積才會導(dǎo)致游戲結(jié)束。而這些小錯誤,假如一開始就被消解掉,游戲可以玩很久。
非要分個對錯,非要周律承擔(dān)罪責(zé),顏錚又何嘗不是錯誤的推手?他倆誰都沒有設(shè)法去消解那些小錯誤,誰也不懂得寬恕。
所以他現(xiàn)在就要去面對周律。也許分手,也許不分,無論結(jié)局如何,顏錚都決定選擇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