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莉莉
屋子忽然暗了下來。我驚慌地站起來,還未來得及喊出聲,便聽見一陣窸窣率的聲響,阿袖舉著一根蠟燭過來,大黃狗跟在腳邊,一人一狗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山海經(jīng)》中的鬼魅。她摸索著,將蠟油滴到桌子上,然后將蠟燭立在上面,因?yàn)樗氖植⒉惶€(wěn),燭火搖晃了兩下,權(quán)當(dāng)是沒有呵護(hù)它的無力威脅。
“停電了,”阿袖的聲音總是含糊不清,仿佛將字句咽在喉嚨中滾動,“最近山下一直在修電線?!?/p>
“真沒勁。”我嘟噥了一句,將電量告急的手機(jī)扔到一邊,轉(zhuǎn)而將視線投到腳邊睡臥的大黃狗身上。因?yàn)檗r(nóng)村沒有給狗洗澡的習(xí)慣,它黃色的皮毛已經(jīng)糾纏打結(jié),細(xì)看的話,能看見其間懸掛著三四個蒼耳,扯下來時,黃狗悶悶地哼唧了兩聲,卻沒有逃開,而是用頭在我小腿上蹭了兩下,仿佛一種撒嬌式的抗議。
“阿袖,你多久沒給大黃洗澡了?反正停電沒事干,我們一起給大黃洗個澡吧?!蔽彝鶎挻蟮哪九枥锏股蠠崴嚭盟疁睾?,再將大黃抱進(jìn)來,用水瓢舀水,小心地澆到它的身上。在打肥皂的時候,大黃明顯有些焦躁,它抗拒地甩了甩頭,并在我躲開水珠的時候,狡猾地從澡盆里逃走,被抓回來時,身上滿是泥土,好像一幅斑駁的、打散的拼圖。
“還是我來吧,你在旁邊看著就好。”在我大發(fā)脾氣之前,阿袖如此說道。她一向是如此好脾氣的女孩。
她將大黃喊到澡盆中,一邊澆水,一邊對它溫言說些什么,動作溫柔安定,有一種沉靜的力量。我看著她,卻覺得自己在看一張老照片:月光,碎花衣裳,扎著粗粗的辮子的女孩站在葡萄架下,腳邊趴著一只黃狗。又青春,又蒼老。
最后,阿袖在葡萄架下鋪了一塊舊氈布,讓大黃躺在上面晾干。我?guī)退帐澳九?,忽然聽見她的絮語,說她想念大黃小的時候,小小一個宛如肉團(tuán)——“時間過得真快啊?!?/p>
我對阿袖的印象,多是來自于一年一次的相會。對于小孩來說,這種安靜的特性無異于一場折磨,因此,每年我都是被母親強(qiáng)送過來,直到離開,才覺得煎熬結(jié)束。唯獨(dú)這一次,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厥帐傲诵欣睿与x了學(xué)校,逃離了滿口寬慰之言的父母,逃離了那場說不出口的失敗,來到了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阿袖可不管什么中考高考,她就在那里。
果然,在給我開門時,阿袖除了一點(diǎn)驚訝外,什么也沒有問。她讓我洗干凈手,吃了一頓干凈簡單的晚飯,然后收拾了碗筷。大黃站在邊上,頭朝上揚(yáng)看著阿袖。我一度認(rèn)為狗的眼睛會說話,現(xiàn)在也不例外。我羨慕大黃,因?yàn)槲叶嗄瓴桓夷眠@樣飽含感情的目光看誰了。我去了隔壁屋里玩手機(jī),阿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使我感到喪氣,想要離開。
后來,電停了,燈熄了,有些話便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為什么不問我突然過來的原因?”
“你能過來就好了?!?/p>
阿袖的父母早逝,后來又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弟弟,最后一個人住在山中,種花種菜,與人少有來往。有好幾次,我聽見母親憂心,說那么好的一個女子,莫非以后永遠(yuǎn)就在山中終老。
大黃又湊了過來,它貼著我的腳邊伏下。洗過的毛發(fā)沒有全干,濕噠噠黏在一塊,但發(fā)出了很好聞的肥皂氣味。這是阿袖的狗,自我認(rèn)識阿袖起它就陪著她。一人一狗,他們的愛意顯得如此平淡與安靜,淹沒于日常的瑣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