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你真不容易。從五月一日晚,準(zhǔn)確地說是五月二日凌晨石頭被捕起,就一直在等待,然而最終等來的卻是噩耗。你,一個女人,原本有自己的愛好和理想,也有藝術(shù)方面的天賦,但跟了他,就放棄了。你有嫁雞隨雞的老觀念,但主要還是他的光芒吸引了你,讓你承認(rèn)、服從。他雖然窮,但精神很富有,再說那幾年大家都窮,死人是最稀松平常的事,說不定哪天一顆流彈飛來就死了,或者說錯一句話被人告發(fā),被投入古拉格死了,財產(chǎn)反倒成了負(fù)擔(dān)。他雖弱,但內(nèi)心很強(qiáng)大,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他仍然只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不睬禍?zhǔn)?。你就愛他這一點——桀驁不馴又才華橫溢。他宣稱,他不是任何人的同代人……單這一點,就值得你撲上去。你說過你不是一個禁欲主義者,石頭也不是,你們分分合合,如膠似漆,也是不離不棄的一個原因。
你很清楚,這一回是第二次被捕了,再沒人營救,也沒人營救得了。這一次不是“嚴(yán)打”,這一次是“大清洗”,新賬舊賬一起算,洪水滔天,媽都喊不到一聲。第一次被捕是四年前,被捕的當(dāng)晚便有兩個人營救。一個是女的,叫葛連科;一個是男的,叫抱石。這兩個人都不簡單,走的都是上層路線,特別是抱石,字條直接遞到了元首面前。
其實你是有預(yù)感的——這一次,石頭活不了。你曉得他犯的是啥罪——他寫詩,諷刺元首,揭元首的老底,說元首是橫板帶嗔的山民,把元首白嫩粗壯的手指比作茅廁里的拖尾巴蛆……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上次葛連科出面找的那個部長,自己都被“清洗”掉了。
石頭敢寫反詩,敢拿到人面前去讀,自然是不怕死;他不怕死,他考沒考慮到你?他不是一個人,你跟他十九年了!你不怨他,石頭就是這么個人,生活上可以照顧你,很多細(xì)節(jié)都做得好,掙第一筆大稿費,就給你買了件法國大衣,掙第一筆版稅,又給你買了你相中已久的東方玉墜;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或者說在靈魂深處,他不會考慮你的感受,他只有他自己,只有詩歌。
說你一點不怨他,那是假的,哪個女人甘愿當(dāng)寡婦?哪個女人不想跟自己愛的男人白頭偕老?幾個月前,你給他寫最后一封信的時候你就猜到了,你只是不甘,抱著一種僥幸心理。那時你的手指還有溫度,你想象風(fēng)頭變了,石頭被釋放……石頭回來了,人不人鬼不鬼,但喝了你熬的湯睡了你暖的鋪很快便康復(fù)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冷過了,肚臍眼里面又有了熱氣,走到鏡子前面,用手指刮了幾下凌亂的頭發(fā),挽起盤在腦后,你的魚尾紋笑了一下,心頭閃過“遺孀”一詞。
你正要出門,彼城的小詩人來了,一瘸一拐的,看樣子又喝醉了。“姐——姐——你別走呀……”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你招手,一頭栽倒在門口的泥水里?!疤焯旌鹊米眭铬傅?,沒得救了?!蹦銚u搖頭,走過去扶他。他一身泥,嘴里嘟噥著:“秋天不安逸,到處是泥水?!?/p>
你把他扶進(jìn)屋,自己也蹭了一身泥水。你看著他,明知他就是個酒鬼,就是個小混混,心里還是生出憐憫……不知為什么,第一次見這個小混混,你便覺得他身上有種不尋常的東西——幽靈或天使一般的東西。的確,是他向你報告了石頭的死訊,并帶回了石頭的遺物,包括你寫給石頭的最后一封信。不管怎么說,他是石頭的獄友,是石頭彌留之際的見證人。
西邊一直在打仗,石頭在的時候就打起了。先是你們國家打鄰國,再是鄰國打鄰國,最后是鄰國的鄰國占了鄰國打你們……石頭就出生在那個被占的鄰國,一個小國,后來隨父母遷到彼城,入了你們的國籍。石頭清楚西邊的仗是怎么打起的,哪個有理哪個沒理,哪個是虛張聲勢哪個是真有實力,他甚至叫得出那些鄰國和鄰國的鄰國的名字,叫得出戰(zhàn)役和將軍的名字。有段時間,石頭天天給你講西線的戰(zhàn)事,你都叫得出一些戰(zhàn)役的名字了,比如巴巴羅薩計劃、菠蘿戰(zhàn)役、彼城戰(zhàn)役、斯城保衛(wèi)戰(zhàn)……然而,石頭被捕后,你什么都記不得了,特別是跟石頭斷了音訊之后。
而今,所有的鄰國都變成了一個國家,原先屬于你們國家的大部分疆土和人口也都變成了鄰國——鄰國像童話里的一頭魔獸無限地膨脹起來,吞噬著你們。它已經(jīng)吞噬了彼城、雪城、石頭城、太陽城……猩紅的舌頭又伸進(jìn)了海城,潔白的牙齒已經(jīng)咬到了你們的肉……鄰國是一頭魔獸,你們自己的國家何嘗又不是魔獸?戰(zhàn)時還自己人逮捕自己人、自己人吞噬自己人、自己人吸自己人的血,好多青壯年不是戰(zhàn)死在西線,而是餓死、病死或者被殺死在自己的古拉格。
小詩人醒了,抿著嘴唇坐起來,喊了聲:“水!”你雖然揩了身上的泥水,但印子還在,黃的和黑的,像沾過屎和血。你本想換一件衣裳,衣柜抄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件有法子穿的衣服?!熬乒?!小混混!”你罵了一句,起身去給他倒水。暖水瓶輕飄飄的,你拔了木塞搖了搖——沒水。
“老頭兒對我從來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有好吃好喝的總想到我,他曉得我愛吃沙丁魚——沙丁魚你吃過嗎——每次吃沙丁魚,他都把他的那份讓給我!”小詩人爬到了沙發(fā)上,抱怨起你。
“編吧,小混混!”你在心里罵了一句,進(jìn)廁所去接了杯自來水。
趁小詩人喝水的時候,你關(guān)了窗戶,插上插銷,大門也插上插銷。你不是怕越來越近的槍炮聲,你是怕隔墻有耳——石頭第二次被捕后,你更謹(jǐn)慎了。不是你多疑,本來就是這么回事,平常很熟的鄰居——經(jīng)常坐在院子里喝茶、交換書看,時不時還幾家人聚在一起施展廚藝,石頭被捕后突然就搬月亮家不見了。
槍炮聲的確近了,過去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像遠(yuǎn)處的雷聲,從來沒覺得對睡夢是一種威脅,而今喧鬧的白天也能聽見了,轟隆隆或者嗒嗒嗒,夾雜在火車的汽笛聲中。
“水喝了就走!”你轉(zhuǎn)過身來對小詩人說,“最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小詩人沒說話,他已經(jīng)把一大杯水喝干了,伸出手把空杯子遞到你面前。一只橘黃的加大號杯子,石頭喝水的專用杯,離開時沒舍得帶——你還清楚地記得是在科克杰別里買的,買杯子那天你們接過三次吻。
“你不該這么對我!”你換了木瓢接水出來,小詩人沖你說,“你最好對我好一點!”
“我跟你沒得話說,把瓢里的水喝干就走!”你走到窗前去拉窗簾,沒抬眼睛看他。
他不喝水了,使勁把木瓢摔在地上,水滴裹挾著塵埃濺到了你的衣服上。他要酒喝。他像個受傷的強(qiáng)盜,單腳跳著,在屋里翻箱倒柜,瓶瓶罐罐滾了一地,發(fā)出連續(xù)的刺耳的聲音。你沒有去制止。你捂住耳朵,蹲在墻根,看著他獸一樣地單腳跳,看著他找不到酒,生氣地把你用過的空香水瓶扔在洗碗池里……你開始怨恨石頭,怎么能托這么個人?繼而又怨恨起詩歌,一定是它把石頭和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的……最后,你撲哧一笑,覺得眼前的這個小混混又滑稽又可憐。
“我還沒給你講老頭兒彌留之際的情形呢,你想聽嗎?”小詩人沒有找到酒,跳回到沙發(fā)上,酒癮像是發(fā)作過了,突然變得一本正經(jīng)。
你沒答話,等著他的下文。
“老頭兒是被活活打死的,審訊室離囚室不遠(yuǎn),我天天都能聽見他的叫聲。”小詩人脫了沒有腳趾的套鞋,收起他那只殘廢的腳雙手抱在懷里,像抱著個怪物,接著說,“老頭兒吃虧就吃在嘴緊,不肯開口,其實開個口沒那么難;他們提審你,未必是想從你嘴里得到什么線索或者秘密,他們就是要你開口,你不開口,他們有的是辦法!”
你抱著頭,還蹲在墻根,眼睛已經(jīng)被淚水模糊了。你一直都看見石頭在受審、在挨打,一直都聽見石頭在叫喚。
“直到老頭兒不行了,米水不進(jìn),他們才把他送回囚室,說他得了瘧疾,無可救藥了?!毙≡娙诉呎f邊捧起懷里殘廢的腳——哪里是腳?連一根腳指頭也沒有,只剩下靠近腳后跟的一小塊腳掌——像捧起一塊熟肉,埋下頭嗅了嗅說,“真臭!老頭兒怕死,卻不肯開口,他是我見過的最不識時務(wù)者。他發(fā)著高燒,渾身顫抖,醫(yī)生來看過,說沒藥……他白天迷糊,晚上又清醒了,跟我講起你……他托付我,叫我活著回來的話一定來見你……他還講起他跟葛連科,跟蘇娜……”
小詩人說不下去了,他低下頭,讓又臟又亂的長發(fā)蓋住整張臉,淚水從發(fā)端滴下來,打濕了懷里的殘腳,整個人像極了頹廢的細(xì)雨中的鳥窩。噩夢重現(xiàn),一幕一幕在他腦殼里回放。
什么時候你已開了大門,背身坐在門檻上。從你的頭頂看出去,幾個穿制服的人正朝這邊走來。走近了便可以看清楚,他們是警察和鐵路員工,還有便衣——盧比揚(yáng)卡的人。你熟悉他們勝過熟悉所有穿制服的人,諸如軍人、警察、稅務(wù)官、法官、海關(guān)官員、鐵路員工、保險公司職員……你跟石頭坐了多少火車,南來北往,跟列車員打過多少交道,但還是不如對便衣熟悉?!氨阋露际菤⑹帧!笔^第一次被捕,你跟葛連科去探視,他悄悄對你們說。便衣帶走了多少人啊,以火車皮計算,也不止四位數(shù)!他們夏天穿著風(fēng)衣,冬天穿著大衣,隨手摸出搜查證、逮捕證,叫你簽署,斯文起來像個娘們兒,粗暴起來像一伙強(qiáng)盜……便衣還真的有娘們兒,豐胸長腿,習(xí)慣用余光看人,一年四季兩個眼眸都像是結(jié)冰的貝加爾湖。
你以為便衣是來抓你的,結(jié)果不是,他們是來給你送死亡通知書的。一張紙,一行潦草的手寫的字——1938年12月27日,二道河勞改營,死于心衰。連死者的姓名都沒有。
你接過紙,看也不看,沒說一句話就起身進(jìn)屋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夾雜著塵土和鳥糞,落在穿制服的人的后背上,清晰可辨。
便衣就此止步,但并沒有離開。穿制服的人跟了你進(jìn)屋來,叫住你。先是警察跟你交涉,之后是鐵路員工找你談話——他們給你兩天時間收拾行李,兩天之后的這個時辰,你將被疏散到塔什干。
“死也不走!”你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幾乎要跳起來,一口回絕了。
鐵路員工沒跟你多說,警察也不跟你多說,他們把一頁表格遞到你手里。
“我哪里也不去,死也要死在這里!”你說了一聲,撕碎了表格。
穿制服的人退出去,便衣進(jìn)來了,他們二話不說要把你帶走。他們不是很粗魯、粗暴,而是很禮貌的。對待女性,尤其是對待像你這樣的女性,或許他們有所考慮。你知道最近大氣候有了些微變化,他們不會逮捕你,兩次逮捕石頭都沒有逮捕你,你已經(jīng)吃了定心湯圓。
出門的時候,他們才看見沙發(fā)上的小詩人——那個小混混、酒鬼,一窩蜂上去把他架起,一并帶走。半路上,小混混才反應(yīng)過來,把釋放證掏出來,他們又把他放了。
他們把你帶到附近一棟居民樓的樓頂,把遠(yuǎn)處一棟灰色的大樓指給你,問你曉不曉得那是哪里。
盧比揚(yáng)卡——你當(dāng)然曉得,他們在每個城市都建了這樣一棟樓,灰不溜秋的,從外表看跟其他大樓沒有兩樣,但里面全然不同。
雨下密了,他們呢大衣上的鳥糞越來越多。不知道是什么時辰,昏暗的天穹像是永遠(yuǎn)不會再出太陽。
一群鴿子飛過,嘶嘶地叫著,它們像是剛受了驚嚇,拼命地扇著翅膀。有幾只像是受了傷,飛著飛著就墜落了。
綠皮車、悶罐車等候在站內(nèi)。每天都有一車一車的人被送往東方各地,好些年都沒有火車??康纳P的鋼軌沒幾天就磨得锃亮了。
婦女和兒童是首批,老人、機(jī)關(guān)干部、學(xué)校教職員工是次批。明明是遣送,官方文件和大街小巷的標(biāo)語卻叫著“疏散”。 看得出來,很多人都是不情愿的,沒有拼命擠火車,而是被驅(qū)趕著、強(qiáng)迫被拉上火車。
喇叭里播放著《喀秋莎》,因為電力不足有些變調(diào)。廣場上、月臺上到處是泥水和落葉,彌漫著感傷的氣氛。
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她的行李就被一伙民工模樣的人扔到了過路的悶罐車上?!斑€在等酒嘛等肉?上車了!只有五分鐘!”一個穿鐵路制服的人在她身后一邊驅(qū)趕一邊吆喝,“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嘍!”
她沒有反抗,也沒有瓤攛時間,而是順從地上了悶罐車。她想通了,她愿意被疏散。一個人了,再沒疑問,一個人也得活下來,就算不是為自己,也要為“詩人的遺孀”活下來。
她跑了幾節(jié)車廂,準(zhǔn)確地說是幾個悶罐,才找到自己的行李。衣服無所謂,她自己的隨身物品無所謂,她擔(dān)心是那口皮箱——石頭的手稿,好些都是沒有發(fā)表過的,丟失了,就等于他再死一次。石頭死了,留給她的就這口箱子;在她的有生之年,如果說還有什么跟石頭在一起的,也就是這些手稿。她是這么想的?,F(xiàn)在,她找到了箱子,打開看了,把它坐在屁股底下,心里總算踏實了。
車廂里人滿為患,有站的,有坐的,有過路的,有找熟人的。站的居多。過路的來了也不讓,任憑他們擠。如果站著的是個大塊頭,過路的撞上,只有自認(rèn)倒霉,咬著牙繞行;如果過路的是個大塊頭,撞過來,像頭北極熊,站著的只有吃啞巴虧。時不時有被踩著腳的,或者有被行李夾住肉的,發(fā)出一陣陣尖叫。
“開下窗!開下窗!”有人在車廂的角落用哭膿包聲音喊,聽得見聲音看不見人。
“有?的窗!”有人冒了一句,同樣看不見人。
“那兒不是窗?”一個小女孩指著車廂的一側(cè)說。她梳著劉海,穿一件紅皮襖,站得高高的,兩個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中發(fā)出藍(lán)色的光。
“悶罐車哪兒來的窗?”坐著的人站起來順著小女孩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坐下了。
她坐在箱子上,視線很低,看不全小女孩,但她看見了悶罐車車廂一側(cè)的窗戶——很小的一方,就像南方客棧的閣樓上開的小木窗,關(guān)著時只有一個黑鐵的輪廓。車廂里散發(fā)的氣味很難聞,那是一種潮濕的牲畜打堆的地方才有的味道——汗味、狐臭味、尿騷味、糞便味……她熟悉這種氣味,從少女時代便開始聞這樣的氣味,跟石頭結(jié)婚后,走到哪里都能聞到,不管是北方還是在南方,不管是在海城還是在太陽城,也不管是在大都市還是在鄉(xiāng)下,而且越來越濃,越來越讓人呼吸困難。
接下來,她看見了腳——密密麻麻的腳,男腳和女腳,赤腳和穿鞋的腳,好看的腳和丑陋的腳,完好的腳和殘缺的腳……自然,她也看見了腳上穿的鞋子。不管什么鞋子——皮鞋和草鞋,布鞋和運(yùn)動鞋,手工制作的鞋和工廠批量生產(chǎn)的鞋……都一律是破鞋,脫了底的,斷了幫的,奓了口大舅舅二舅舅露在外面的,以及穿不穩(wěn)用電線綁住的……這些腳和腳上的鞋讓她記起早年參加過的舞會,在“廢物”和“流浪狗”,還有“北極光”,也是這么多的密密麻麻的腳,但它們光鮮、干凈利索,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腳踝還是喇叭褲筒罩住的腳背都很美,腳上的鞋有名牌,有不是名牌,但都擦得賊亮,總之,很自信很高貴,透著活力。偶爾也會有打赤腳,那是如何地驚艷和富有個性與激情……而此時此刻看見的,則是一些病殘之腳和慌亂之腳,更多的是沒鞋穿的泥腳。
恍惚中,她把視線從紛亂變換的腿腳收回來,落在自己的腳上——很幸運(yùn),她的腳上還穿著雙鞋子。雖是與季節(jié)不相符的涼鞋,還斷了耳子,但比起那些赤腳已經(jīng)非常不錯。它是兩年前從舊貨市場買回的,買回來沒穿就大修了一次,花了她五百盧布,因此被石頭嘲笑了好久。很合腳、很舒服的一雙鞋,不知道穿過怎樣一雙女腳,但一定是很高貴、很漂亮的一雙腳,和她的腳一樣。
看了鞋子,又看自己的腳。她笑了。人老了,腳還沒老,還那么光滑、充滿活力,特別是從鞋洞露出的腳趾,臟是有點臟,但很霸道。
想起這雙腳,十九年了,準(zhǔn)確地說是十九年半,它跟隨他,走了多少路!他愛這雙腳,在他未吻她身體別的部位之前先吻了它。他申明過,不是試探,是真的愛它們……后來的那些夜晚,或者在異鄉(xiāng)的長廊上,或者在海邊,這雙腳就是他的尤物,就是他演奏的樂器……這么信馬由韁地想,她的眼睛潮了,看不清自己的腳了。
“嗨,你是去葉拉布加的?”
“我去塔什干。我家人先去了?!?/p>
“葉拉布加遠(yuǎn)還是塔什干遠(yuǎn)?”
“我不曉得,你問她吧!”
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和一個年輕小伙子在交談。年輕人回答不上,指了指娜堅卡。中年人看了娜堅卡一眼,她正在抹淚,沒敢問她。
“你從哪邊過來的?”
“墊腳布?!?/p>
“一路上都看見些什么?”
“死人!死人!死人!”
“你呢?你從哪邊過來?”
“鋸木場。我從鋸木場來?!?/p>
“一路上都看見什么?”
“活人——死人都埋了?!?/p>
“還有你,你從哪邊來?”
“坂城。”
“你一路上又看見什么?”
“彈坑,潮水般的難民……士兵燃燒后剩下的骨架!”
幾個有著外族長相的人從別的車廂擠進(jìn)來,被前面的人擋住,停在她面前說著外國話。她聽得懂——聽得牙磣。他們衣服穿得不錯,不是皮草便是羽絨,但卻光著腳。
火車不知走了多遠(yuǎn)。她睡著了。醒來看見窗戶開了,有樹木和鐵塔一晃而過,偶爾還看見河流。
窗外在下雨,霧蒙蒙的,時不時有冷風(fēng)吹進(jìn)來,皮膚能感覺到高緯度上的秋意。她環(huán)顧車廂,罐子里的人都在打瞌睡,站著的比坐著的睡得更香,只有穿紅皮襖的小女孩沒睡,她腦殼掛在窗戶上,在看窗戶的風(fēng)景,秋風(fēng)把劉海吹亂了。
娜堅卡剛才做了個夢,夢見跟石頭在一個合作商店試鞋。一雙不是很合腳的高跟鞋,還是買下了。她喜歡紅色的,石頭喜歡白色的,兩個人為此吵得不可開交,最后買了白色的。
這個夢讓她想起跟石頭在雪城買鞋,貨柜上那么多鞋她都沒看上,唯獨看上了擺在街邊的一雙手工鞋——懶式,不需要系鞋帶,后幫是用類似紅樺樹皮的材料制成的——布匹和皮革匱乏的年代,腦瓜靈透的鞋匠找到了經(jīng)濟(jì)而美麗的替代品。逛商店前她就看見了這雙鞋,從商店出來直奔街邊的鞋攤?!按┎坏絻商炀蜖€了,你買它干嗎?”石頭喜歡買結(jié)實的鞋,也要她買結(jié)實的,然而,她卻更愿意買好看的。他把鞋匠的小板凳搶過來,不讓她坐下試鞋,還勸鞋匠別賣給她,說她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那次,她沒聽他的,她犟贏了,買下了那雙好看的“樹皮鞋”——他是這么叫的。后來那雙鞋把她的腳磨破了,回到她父母家,她看著烏黑發(fā)紫的腳,發(fā)了幾天高燒,幾乎臥床不起?!安宦犂先搜裕蕴澰谘矍??!彼贿吔o她的腳搽藍(lán)藥水一邊用中國諺語打趣她。她真是服了他,心想往后還是要多聽他的話,不能牛脾氣,沒準(zhǔn)有時候女人還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她還記得雪城的那個鞋匠,年齡不大,淺發(fā)紅臉,獨腿,系一條樹皮的圍腰。
“你咋要拴樹皮圍腰?”她問鞋匠。
“我原來也是拴皮圍腰的,后來找不到皮子,我用它補(bǔ)鞋了?!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