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女,1984年生,安徽廬江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指上花》,中短篇小說集《荒城》。
1
下午五時十九分。天空灰白色的云游動,像渾濁的魚缸里死氣沉沉的魚。空氣里有股黏稠的味道,跟隨著來去無蹤的風(fēng)輸送到我的鼻腔里。
五時二十分,我從三十六樓縱身躍下。我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裙子,掉落過程中裙擺飛揚,像一朵盛開的花兒。粉身碎骨的我落在大理石上,鮮紅的血液在身下緩緩流淌,形成一幅色彩濃烈的抽象畫。
不一會,我的父母匆匆趕來,看著面目全非的我,號啕大哭。文昊也來了,他眼里的悲傷明顯小于驚嚇程度。
時間倒退到五時十九分,是的,我還沒跳,我不敢。嚴(yán)重恐高的我甚至沒有敢靠近圍欄朝下看的勇氣。但為什么K有勇氣呢?
K是以前我在天才論壇認(rèn)識的記憶大師,諳熟特拉亨伯格速算大法,偶爾在群里與人在線PK,保持著不可撼動的第一名的地位。從未透露性別,但我想應(yīng)該是一個男人,且具有高智商的紳士男人。
K后來渺無音訊,人間蒸發(fā)一樣。再后來看到消息,一個即將進入加州理工學(xué)院的精英男臥軌自殺。我篤定地認(rèn)為,那肯定是K,沒有為什么,我就是知道。讓我篤定的理由是天才的光環(huán)很難戰(zhàn)勝天才的孤獨。
文昊打電話來,問我買個啤酒怎么買這么久。家里來了客人,是他的兩個狐朋狗友。我知道這是文昊故意耍的小心機,將人請到家里來,不過是炫耀:看,我交了個白富美海歸女友,重要的是她還很聽話。
剛進家門,文昊那個娘炮男朋友的話就飛過來了,她爸媽為了套牢你,又給房子又給車的,你小子賺大發(fā)了!切,要不是看這些……文昊的話還沒說完,我不動聲色地將啤酒放在桌子上。他的表情訕訕的,故作認(rèn)真地打開易拉罐,沒有迎接我的目光。
迷蒙之中,我分明看到另外一個自己沖上前去,將滿桌子的菜以及啤酒橫掃落地,碗碟發(fā)出痛徹心扉的嘶喊。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文昊喊。那兩個朋友識趣地朝著他使了個眼色后,奪門而逃。
我們分手吧。她說得很平靜。文昊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她。他吃驚的不是她說的“分手”本身所代表的意義,而是她居然主動說出這句話。沒等到他反應(yīng)過來,她就走了,將門摜得很響。
我回神來的時候,情景恍惚還是之前的模樣,文昊正在開易拉罐,他的朋友還在,我仍然孤立無援。是我的假想嗎?
夏智,坐下一起吃吧。娘炮男故作熱情地說。不用了,我還有點事,你們慢用。我先走了,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
我站在人潮洶涌的街頭,媽媽的電話打來了,你和文昊準(zhǔn)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她開門見山地問,沒有任何鋪墊。我必須要和他結(jié)婚嗎?我問。否定媽媽,只有在電話里我才敢。
后面媽媽說了什么,我不想再復(fù)述了。對于她而言,如今三十四歲的我,還沒能成家,是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恥,而在她的撮合下,二十八歲的文昊愿意與我相處并愿意結(jié)婚,是一種恩賜?,F(xiàn)在我要拋掉這種恩賜,無疑是讓她的羞恥變成恥辱。
我是辭職一個月后才告訴父母,就是讓他們知道已經(jīng)沒有挽回的余地了。那是一段灰暗充滿紛爭的日子,媽媽無法接受她的“天才”女兒,成了一個無用的閑人。除了說教我,就是通過一切人脈關(guān)系,為我尋找更高規(guī)格的工作,但面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我,特別是確診了我有輕度抑郁癥的時候,她妥協(xié)了,說休息一段時間,順便確定下婚姻大事。當(dāng)我又以敷衍的態(tài)度談了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別人給我貼上“有毛病的大齡剩女”的標(biāo)簽后,她極度失望地對我說,夏智,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2
雙方父母相對而坐,寒暄之后是短暫的沉默。爸爸首先打破沉默,說起婚期的事,其間他的眼神不時地瞟向媽媽,因為在我們家,媽媽才是擁有絕對話語權(quán)的人。隨著討論的進展,兩位母親綿里藏針的話語紛紛而出。文昊在極力扮演一個好兒子好女婿的角色,端茶遞水,和顏悅色。我坐在沙發(fā)一角,有些惶恐,但又置身事外。
這時,另外一個我伏在我的耳邊,說不要結(jié)婚,不要聽媽媽的話,從小到大都是她在牽著你的鼻子走。
我呆呆地看著她。
孬種。她的表情堅決,看了我一眼后轉(zhuǎn)向眾人,我不結(jié)婚!媽媽站起來說,夏智,胡說什么呢!我沒胡說,要結(jié)你和他結(jié)去!
文昊媽媽露出輕蔑的微笑。
笑什么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小心思,你兒子就是個吃軟飯的!誰吃軟飯的!文昊騰地站起來,逼近她。爸爸過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夏智,你冷靜點,不是相處得好好的嘛?為什么臨時變卦?爸,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你的事業(yè),我從小到大你哪時候關(guān)心過我?我什么時候和他相處得好?不過是你們自以為而已。
眾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文昊的媽媽拉著文昊說,走,誰稀罕呆子一樣的老姑娘啊!
他們走后,媽媽怒氣沖沖。沒等媽媽開口,她搶先說,我現(xiàn)在不會再聽你擺布了,這輩子我不結(jié)婚了!媽媽捶胸頓足地說,老夏,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女兒!
夏智,夏智?爸爸喊我。
什么?我有點恍惚,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沒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我。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臉上。剛才的情景過于逼真,我想,或許真的有另一個我存在,而并非我臆想出來的人物。
婚期就定在五一了,放心,媽媽會幫你安排好一切,你安心做你的新娘就可以了。媽媽有些陌生地微笑。
所有人都笑盈盈的,達成共識后,之前的所有尷尬都煙消云散。
好,就這樣定了。見我沒回答,媽媽又說,一錘定音。而自始至終,我都像個局外人。
3
在公園的人工湖邊,看著水中我孤單的身影,我有想跳下去擁抱她的沖動。
夏姐。我能坐在這里嗎?她指了指我身后的木椅,是高中生劉子涵。我點了點頭。夏姐,看倒影嗎?我們的倒影一般高,但卻能清晰分辨,一個正含苞待放,一個已近乎凋零。
她說,夏姐,你說人生是本來就這么艱難,是青春時如此,還是生來如此?我說。這是一部電影里的經(jīng)典對白,我猜她和我一樣也是仔細看過這部影片的,所以套用了。
那天是我和她相識以來的第一次深入交談。合得來的人大致都有著類似的心路歷程,不得不承認(rèn),即使我比劉子涵大了差不多一輪,但我們的靈魂確實是相通的。
我們都是獨生女,都有對我們期望太高的父母,都有敢怒不敢言的苦衷,都對以愛的名義而被壓抑的人生感到失望,都想脫離……
夏姐,你這么優(yōu)秀,為什么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呢?她問。那你正是青春年華的好光景,為什么看起來也一點不快樂呢?我反問。
她沖我笑了笑,我們心照不宣。
天色漸晚的時候,我提議回去吧。劉子涵卻眨了眨眼,伏在我耳邊說,我?guī)闳€刺激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拒絕,雖然我反復(fù)說你們小孩子追求的刺激,已經(jīng)不適合我了,但還是和她一起去了“重金屬”這家夜店。有與劉子涵年紀(jì)相仿的兩男一女在門口等我們,五顏六色的頭發(fā),夸張的服飾與耳釘,墨黑的眼線,像魅惑的妖。劉子涵從女生手上接過一個裝著衣服的紙袋,之后拉著我進入公廁,換上一套皮衣,戴了紫色的假發(fā),再熟練地化了濃妝,幾分鐘就變了一個人。
夏姐,你也換上呀,我特地叫他們給你準(zhǔn)備的。
我看了看那條黑色性感的透視裙裝,心里一咯噔,竟聽話地?fù)Q上了,并戴上粉白色的假發(fā)。劉子涵迅速地給我上妝,我像木偶一樣任她擺布。但看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我,我竟有幾分歡喜。
酒吧里燈光魅惑,一些紅男綠女三五成群里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空氣中彌漫著酒水與香水混雜的味道,在女聲英文慢搖的襯托下,愈顯得曖昧不清。
你常來這些地方?我喝了一口雞尾酒,問她。她說,我肯定比你來的次數(shù)多。我自嘲地笑了笑問,不怕你爸媽知道?夏姐,這個時候你提他們,不是煞風(fēng)景嘛!況且我巴不得他們知道。
這時一個男士端著酒杯,從鄰座來到我身邊,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這位小姐,不知能不能賞個光,一起喝一杯。聲音渾厚,充滿磁性。我有點不知所措。劉子涵悄聲說,這就是刺激的事情,喝酒,開房,你懂的。
心里一驚,某種恐懼壓頂而來。對不起,我不和陌生人喝酒。我故作鎮(zhèn)定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我以為男人還要繼續(xù)糾纏,但沒想到他很識趣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劉子涵咯咯咯地笑起來,然后,清了清嗓子,說了聲對不起。我說,你別告訴我,你經(jīng)常尋求這樣的刺激。劉子涵說,如果我說有過,你是不是就看不起我了?我有些生氣地說,這是墮落。墮落也是生命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她的語調(diào)有種讓人心疼的低迷。我心一軟說。是呀,我連墮落的勇氣都沒有。我們走吧,夏姐。她起身,牽著我的手。
霓虹燈閃爍的大街上,我倆漫無目的地走著、聊著。
雞尾酒有幾度呢?我覺得太陽穴有點疼。索性不顧一切,坐在人行道的花臺邊,看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發(fā)呆。劉子涵坐在我身邊唱著歌,我依稀記得一句“我想去流浪,帶著從前一去不復(fù)返的時光”。
第二天傍晚,劉子涵的父母敲響了我家的門,是來興師問罪的,因為劉子涵離家出走了。她媽媽說看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那天晚上我和劉子涵從外面回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乖巧的她做出這么出格的事情,肯定是我慫恿的。又將話題引到我身上,說我肯定是個心理變態(tài),從以前的神童變成現(xiàn)在這樣,所以見不得劉子涵那么優(yōu)秀,才帶壞她。
我看著那些語言爭奪著劉子涵媽媽的舌頭,有些出神。
見我如此平靜,她更氣急敗壞了,甚至要動手。劉子涵的爸爸要理智一些,大聲吼,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我們先了解下情況不行嗎?
夏小姐,夏小姐。我在問你話呢!你那天帶我女兒去哪里了?他問。夜店。接下來就是劉子涵媽媽提高了嗓門的謾罵,我的耳朵嗡嗡作響,仿佛處在混沌的第二空間。
能不能別血口噴人了!另外一個我像打了雞血的斗士,我?guī)哪愕呐畠??真是笑話,劉子涵說,她連死的心都有了,離家出走算什么?還不是拜你們這對父母所賜!你胡說八道什么?我胡說八道,你們夫妻關(guān)系不和,家里整天硝煙彌漫,卻苛求她的成績必須保持年級第一,她在學(xué)校里受同學(xué)們排擠,在家做什么都要經(jīng)過你們的同意,你以為她是你的玩偶啊!我的孩子,我怎么教育,是我的權(quán)利,你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的!我沒資格?這些話她寧愿和我這個外人說,都不和你們說,你說我有沒有資格?你……你……我什么我,我告訴你,你最好現(xiàn)在祈禱你女兒只是離家出走,而不是尋了短見。
劉子涵的媽媽一下子癱軟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另外一個我朝我眨了眨眼睛,打了個響指,翩然離去。
劉子涵的媽媽確實坐在地上哭,這讓我分不清剛剛那些話是另外一個我說的,還是我說的。我突然很佩服劉子涵,她比從前的我勇敢多了,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想,從前我要是能夠反抗媽媽的壓迫式教育,神童與天才的標(biāo)簽都不要了,過平凡人的生活,命運的走向是不是又會大不一樣呢?
劉子涵發(fā)微信給我,距離我的婚期還有一個星期。她說,夏姐,如果你真的不想結(jié)婚,和我一樣,逃跑吧。你看我,做到了。你在哪?我問她,但她一直沒有回復(fù)。
我將這條信息拿去給劉子涵的父母看,并不是為了澄清我和她的離家出走沒有直接關(guān)系,而是想告訴他們,劉子涵還好好地活在這個她厭倦的人間。
劉子涵的媽媽一下子握住我的手,帶著祈求的口吻說,夏小姐,對不起,那天我太沖動了,請你原諒我。求求你勸勸子涵,叫她趕緊回來,只要她回來,以后她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都隨她。她會回來的,只是她需要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敢那么確定。
4
一切都在媽媽的掌握之中,采購物品,布置新房,聯(lián)系婚慶公司,酒店預(yù)訂,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我什么也不用做,只是靜靜的等待那個日子來臨。就像小時候,她告訴我,除了努力學(xué)習(xí),登上人生的最高峰,其他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
媽媽帶著我去別墅看布置好的新房。別墅是他們早年買的,一直空著,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為我的新房。
看著那張闊大的真皮床,那對繡有古裝造型的卡通新郎新娘的抱枕,覺得很諷刺。第一次和文昊有肌膚之親時,緊張而恐懼的我,面對他的撫摸與親吻,差點暈了過去。那之后,他再也沒對我感興趣。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和男人睡到一張床上去的。
以五一為節(jié)點,時間一分一秒在倒退??粗L相帥氣的文昊,和我一樣對這個日子毫無期待,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勇氣拒絕結(jié)婚的后果,會害自己一輩子。
我問他,你為什么要同意結(jié)婚呢?他思考了片刻說,有很多理由吧,但最重要的是,跟你結(jié)婚,我還有很大的自由啊,你不愛我,所以我在外怎么花天酒地也不會有人管,這不是一個已婚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嗎?對,我們只是恰好都需要結(jié)婚而已。結(jié)了婚,我們分房睡可以吧?他笑了笑,說可以呀!隨后又說,你這是性恐懼,是病,得治,要不一輩子都不能享受那飄然欲仙的感覺咯——他瞇著眼,尾音拖得長長的,似乎沉浸其中。
婚期如約來臨,當(dāng)我穿著雪白的婚紗,和西裝革履的文昊站在酒店大廳前迎賓客時,我給劉子涵發(fā)了一條信息,“我結(jié)婚了,沒逃跑,有些事情不是逃跑就能解決的,你回來吧?!备袅藥追昼娝突貜?fù)我,“你是抗拒得太遲了,我不同,我要和父母談好條件。”
賓客中,很多人問媽媽,我現(xiàn)在哪高就。媽媽笑著說,夏智這孩子心氣太高,辭了那么好的工作,還想往上走呢!
人們大都會言不由衷地說,她那么優(yōu)秀,肯定會有更大的作為的。
媽媽的臉色有點異樣,她知道,這些人并非真的關(guān)心,只是為了挫挫她曾經(jīng)以我為榮的銳氣而已。
我沒想到宋志遠會和幾個高中同學(xué)一起來,現(xiàn)在的他,稍微有些發(fā)福,眉眼間有光陰刻下的滄桑,頭發(fā)里隱藏著歲月的痕跡。那時候,我和宋志遠是能掏心掏肺的同學(xué),但媽媽還是運用她的特權(quán),逼迫他轉(zhuǎn)學(xué),美其名曰為了我好。
好久不見,恭喜你。他說。聲音陌生,不是多年以前的感覺。
好久不見。我說。很平靜地看著這個曾經(jīng)陪著我走過青春陣痛的少年。
他們進去之后,文昊問我,你們之間有舊情?我懶得理他,未作回答。
得知宋志遠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我背負(fù)的這些年的愧疚,終于可以放下了。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主持人很老套地說著一些祝福的和調(diào)動現(xiàn)場氣氛的話,很無趣,和我參加過的那些婚禮無異。文昊表現(xiàn)得很高興,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停過。面對我冷冰冰的臉,其間他伏在我耳邊說,你就不能笑一笑嗎?裝一下也行。
輪到與雙方父母互動環(huán)節(jié)的時候,在主持人的引導(dǎo)下,媽媽破天荒地與我擁抱一下,力度很輕。她還發(fā)表了一些感言,老調(diào)重彈地說了一下我輝煌的過去,又祝我有更輝煌的未來,最后才祝我們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站在她旁邊的我感到心慌氣短。
應(yīng)該是十一歲吧,我得了個影響力不小的獎。站在領(lǐng)獎臺上的時候,主持人一直喋喋不休夸我天賦異稟,然后讓我跟大家分享一些心得。面對臺下熱烈的掌聲與無數(shù)雙期盼的眼睛,我慌了神,大汗淋漓。我要怎么說呢?說我根本不是什么神童,只是把同齡人玩樂的時間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了?顯然不能這樣說。媽媽就坐在臺下最前排,她的目光由殷切變成焦灼,或許還帶著憤怒。接著,她就上臺來了,拿走我手中的話筒。大家好,我是夏智的媽媽。抱歉,這孩子第一次得這么大的獎,可能有點怯場了,我來替她說幾句吧!
主持人反應(yīng)很快,歡迎神童的母親給我們分享神童成長記。
從小我就感覺這孩子不一般,有超人的記憶力、反應(yīng)力與推理能力。我當(dāng)過老師,我看孩子很準(zhǔn)的,我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挖掘她的潛能……
臺下的掌聲久久不息,我知道,掌聲不是送給我的,而是送給媽媽和她口中那個連我自己都陌生的神童的。
我沉浸在往事里。不知道另外一個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能不要在這種場合秀你教子有方的成果嗎?我現(xiàn)在一無是處,沒工作,連這場婚禮,都是倒貼乞求來的,你忘了嗎?她大聲吼,野蠻地摘掉了頭上的白紗。
臺下的賓客噤若寒蟬。爸爸媽媽和文昊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她。主持人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救場。
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另一平行世界里,應(yīng)該是有個自己存在的吧?當(dāng)時間輪轉(zhuǎn)運行到某一節(jié)點的時候,就能走入另一個空間維度,與自己相逢。這樣解釋就通了。她不是我臆想出來的人物,更不是我的分裂人格,在另外一個空間維度,她有她的命運與人生,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來拯救自己的。
夏智,你是要氣死我嗎?媽媽的身體微微顫抖。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做你們的孩子,因為你們不配!她說。爸爸甩了她一巴掌,混賬,說的還是人話嗎?
臺下的賓客蜂擁而上,勸的勸,拉的拉,場面一片混亂。這時,宋志遠上來了,拉著她的手,逃離了酒店,像極了狗血電視劇里女主角真正愛的人帶著她逃婚的樣子。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打著點滴。文昊坐在旁邊,見我醒了說,結(jié)婚當(dāng)場,新娘暈倒,這要讓吃瓜群眾消耗一陣子了。
我才知道,在媽媽發(fā)表完那些感言的時候,我暈倒了。醫(yī)生說,血糖過低,血壓過低,加上精神高度緊張,導(dǎo)致的暈厥,沒有大礙,但以后要注意。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有一匹白云馬奔跑在藍天中。
5
劉子涵是5月3日回來的,回來后人黑瘦了一圈。她告訴我,她去了云南和西藏,結(jié)識了好幾個朋友。她還送給我一個陶瓷人偶,說是在布達拉宮附近買的。人偶是雙面的,迥然不同的面部表情和畫風(fēng)著色,似乎是我與另外一個我的真實寫照。
離家出走,你達到了預(yù)期的目的了嗎?
她的神色立刻黯然下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想想自己,我有什么資格去引導(dǎo)這個孩子呢?再忍忍吧,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上了大學(xué),你就自由了。我只能這樣說。
她干笑了兩聲,不置可否。我們都知道,父母以及這個社會困住我們的,不僅是肉體。
婚后的生活一如舊日,我不會做飯,所以文昊從不在家吃飯,分房而睡,極少說話,更別說談心,我們互不干預(yù),就像兩條平行線。
媽媽明確告訴我,遲一點要孩子沒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份比之前更體面的工作。見我沒應(yīng)答,她提高了聲調(diào)說,夏智,我說的話你聽到?jīng)]有?
對于未來,我不是沒有思考過,但想到要與一些陌生的人共事,想到那些不可預(yù)知的事,我就在原地,不敢向前。我想起了老K,那么優(yōu)秀的他,應(yīng)該也是靈魂被困在某個時間的斷層之上,不能前進,又不能讓時光倒退重新選擇,只好在原地終結(jié)。
高考倒計時的時候,劉子涵找過我一次,邀請我去“重金屬”夜店。我知道她的離家出走并沒有起到多大成效,甚至更不自由。
還是不要去了,那個地方不適合我們。我勸她。她反問,這個世界也不適合我們,那我們是不是不要待了呢?那好吧,陪你最后一次,以后不去行了嗎?她想了一下說,如果這是夏姐你的條件,那我答應(yīng)你,因為你在我心里,比尋求刺激更重要。
我心里有點發(fā)酸。世間已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其實都具有確定因素,并非偶然。那天晚上酒吧的人很多,劉子涵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著低胸白禮服的女人,酒灑在她的身上。后來,爭執(zhí)變成了推搡,推搡變成毆打,到最后,我們都被請進了派出所。
你太傷我們的心了,前陣子離家出走,現(xiàn)在竟然在那種不三不四的場合和人打架,鬧到派出所來了,你這是要毀了自己??!派出所外,劉子涵的媽媽有些歇斯底里。
已經(jīng)掛彩了的劉子涵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劃拉著手機。
她媽媽猛地一下子打落她的手機,吼,就當(dāng)我沒你這個女兒。好啊,我也不想有你這樣的媽媽。劉子涵也吼。
都冷靜一下吧……我的話被劉子涵媽媽打斷,哪有你插嘴的份?上次還以為誤會了你,現(xiàn)在看來,你真不是什么好東西!語氣咄咄逼人。
夏姐,你先回去吧。劉子涵異常冷靜,我突然意識到她一瞬間長大了。見我沒反應(yīng),她推搡了我一下,加重了語調(diào)說,你先回去吧。
我回到家的時候,東方已經(jīng)微亮了。初夏的晨風(fēng)溫柔地?fù)崦业哪橆a,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生活還是有很多值得眷戀的東西,譬如那天的風(fēng),那天的晨光,還有和劉子涵之間的情誼。
6
我和另一個我站在高樓的邊沿,風(fēng)呼呼地吹著,明明是夏天,我卻感覺到有點冷。
為什么不敢跳?她問我,眼神里有一種決絕。我說不知道。然后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跳下去就沒人能困住你了,你不必聽誰的命令,重要的是,你能和我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自由地生活了,肉體乃至靈魂。她向我伸出手。真的?不騙你,我就是你,我是為你好。那個世界的人都是善解人意的嗎?嗯。我能再結(jié)交到劉子涵那樣的朋友嗎?另一個我說,她很快也要去那個世界了。
聽到這句話,我安心了,將手放入她的掌心。指尖觸碰到的那一刻,我們的身體就已經(jīng)從高空中緩緩墜落了,她微笑著,而我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用力攥住,并往嗓子眼方向提拉,有一種比疼痛更凄厲的感覺。
我不去了,我想回去。我大聲喊,但我的聲音被疾馳的風(fēng)吞沒了,她沒有聽見,依然微笑著。
當(dāng)我聽到熟悉的“滴滴”聲,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打開那條微信消息,才發(fā)現(xiàn)是劉子涵留的,“夏姐,后會無期,你好好的?!被煦缌藥酌腌姾螅野l(fā)現(xiàn)事情不妙,但已經(jīng)打不通她的電話了。
中午的陽光很刺眼,像某些慘白的真相。
120急救車停在她當(dāng)初喂小狗的地方,我的雙腿發(fā)軟,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行走的氣力。不一會醫(yī)護人員就抬著面無血色、表情安詳,穿著皮衣,戴著紫色假發(fā)的劉子涵出來了,旁邊是她號啕大哭的媽媽。
小區(qū)居民圍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人群漸漸散去,我坐在花臺邊猜想,莫非剛才的那一幕存在于我的夢中?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我們要好好談?wù)劻?。另一個我又來了,輕輕地坐在我的身邊。我看著她,突然有點憎恨,憤憤地說,別告訴我是為了讓我去你的世界,才讓劉子涵去陪我的!她笑了笑,說這不是重點。那什么才是重點?你是想留在這里,還是愿意跟我走?別岔開話題,我說劉子涵的事。你還不明白嗎?沒有人能主導(dǎo)你們的命運,何去何從都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里,劉子涵只是選擇了她想走的路。你是說,她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我不知道。她是她,你是你,不管她怎么選擇,你都要邁出你自己的那一步,和我去另外一個世界,或者在你的世界里,活出自我。
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將一大盒的玻璃球倒在家中,它們蹦跳著滾入各個角落。
孩子們,藏好了嗎?我來找了。我說。
等我將這些玻璃球悉數(shù)找回,天就該亮了吧?劉子涵也該醒了吧?
文昊從他的臥室出來,看著客廳里跪爬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找著玻璃球的我,問,夏智,你是不是瘋了?我不想理睬他,因為他永遠都無法明白并理解我的思想。既然如此,就不必解釋了。
接到劉子涵媽媽的電話時,我正好在尋找第九十九個玻璃球。去醫(yī)院的時候,我在小區(qū)里采了一束野花野草,青白相間,我想劉子涵會喜歡的。我們曾一起討論過野花野草的幸福,就是不會被拿到花店出售。
劉子涵安靜地睡著了,吐息均勻,小巧的鼻尖上有細微的汗珠沁出,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以外,看不出她剛與死神經(jīng)歷了一場賽跑。她醒的時候,看到我和玻璃杯中的野花,笑了。
劉子涵變了,我驚嘆她變化的速度與力度。高考前幾天的某個晚上,我打電話問她的近況,她說在家復(fù)習(xí),又說,一個人一生只要做一件瘋狂的事情就夠了。然后是電話那邊長長的沉默。
人生才走了這么一點路,怎么能知道這一件是最瘋狂的呢?我心里想,并沒有質(zhì)問她。但她好像聽到了,說我不會讓自己的人生再發(fā)生比這更瘋狂的事情了。好,祝福你。夏姐,有件事情我想向你坦白。什么事?之前在酒吧,你問我是不是尋求過那樣的刺激,我現(xiàn)在告訴你,沒有。相比乖巧愛學(xué)習(xí)的我,顯然叛逆另類的我更能得到父親的關(guān)心,但我不至于沒有底線。她即使不澄清,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我說,我信你。
夏姐,你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祝你高考順利。還有呢?我沉思了幾秒,決定將那些藏匿太久的秘密告訴她。我詛咒過我的媽媽,希望她早日升天,甚至希望爸爸有外遇,然后和她離婚,讓她成為可憐的棄婦。抑郁期間,我有過自殘行為,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有煙蒂燙的疤,手腕上的文身,只不過是為了遮蔽傷疤。還有一件。我說。我聽著呢。她聲音很輕地說。
當(dāng)時的氛圍真的很適合傾吐秘密,沒有人注視著我的臉,在黑夜里,我躺在床上,沒有開燈。
那時候我并不是辭職的,而是被辭退的,我騙了所有人。說完這些,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郁結(jié)在胸口多年來的壓迫感沒有了。
后來,劉子涵高考發(fā)揮得很好,被C9高校錄取。她在電話里跟我說這些的時候,顯得很平靜,沒有什么喜悅之情流露。
后來,我們之間沒再見面。
7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著,沒有什么值得高興值得悲傷的事情,很現(xiàn)實,或許是已經(jīng)麻木了,感覺不到了。
媽媽最近沒管我。因為她要我投簡歷,去面試,被我拒絕了。她當(dāng)時的臉上寫滿了失望,說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就走了。我看著她有些發(fā)福的背影,鼻子酸酸的,突然有點可憐她。
再次去酒吧,想起劉子涵的那句話,“一個人一生要做一件瘋狂的事情?!毕胂胱约?,活了三十多年,哪一件事對我來說是瘋狂的呢?
我看到那個男人坐在那里與一位友人閑聊,但目光分明就拐著彎,到達我的身上。我感到一股灼熱,仿佛他含有酒氣的呼吸正噴灑在我的脖頸上。
久違的另一個我出現(xiàn)在我旁邊。她說,過去吧,尋求一次刺激,做一件瘋狂的事情。我怎么能自甘墮落呢?比你這樣沒知覺地活著好。后果呢?她撲哧一聲笑了,后果就是那個男人有可能會治好你的性冷淡。
我的身體一緊,大腦有當(dāng)機立斷的感覺。
你要是沒勇氣邁出第一步,我?guī)湍?。下一秒她就伏在男人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她又走到我身邊,推了我一把。好了,輪到你表演了。
我的腳底像生了根,我知道自己邁出這一步,意味著什么。她又推了我一把,男人也站在那里朝我招手,眉目含情。我握緊了拳頭,指尖嵌入掌心的時候,沒有感覺到疼意。我給自己鼓氣,就瘋狂一會吧!
男人比我想的要紳士,我們出了酒吧以后,他提議說走一走。
其實我認(rèn)識你。他說。真的?他自顧自地說對我仰慕已久,但我是顆懸掛在夜空中閃耀的星星,可望不可及。星星掉在泥潭里了。掉在泥潭里,也改變不了星星的本質(zhì)。他說得很認(rèn)真。
背景是在一處水岸邊,我抬頭看著星星,他看著我,時光沉靜,讓人有些恍惚,我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并非我想象的那種人。
夏智!夏智!文昊的聲音打破了那有些微妙的氛圍,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身上,帶著敵意,就差沒有揮出拳頭了。
你誰???他問。男人笑而不答。
我說我朋友。并沒有說謊的心虛感。
夏智,我先走了。男人說。
我以為文昊會攔住他,即使不動粗,也要詢問個清楚明白才會放他走,沒想到他也只是用目光凌遲別人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我沖著男人的背影問。他停頓了一下說,K。
什么?我以為自己幻聽了。
他卻沒有再回答,頭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可能是K呢?他早就死了。怎么可能呢?你聽到了嗎?他說他是誰?我問文昊。
文昊晃動著我的雙肩,眼中噴發(fā)出火焰,口中的話語如無數(shù)支箭,悉數(shù)射出,我無處可躲。但我仍舊在想那個男人,他真的是K嗎?沒死嗎?臥軌的不是他嗎?看來他活得不錯,他對這個世界不絕望嗎?
沒容我多想,另一個我來了,將我從那魔爪里解救出來。
是啊,我就是不甘寂寞,怎么了?面對你我沒興趣,不代表我對所有的男人都沒有興趣。她邊說邊笑。
隨著文昊揮動的手臂落下,她捂著右臉,還在笑,笑容有點詭異,不知道為什么,我也感覺到了右臉有火辣辣的疼痛感。
不知羞恥!是啊,我不知羞恥,你他媽的也好不到哪去!
我和其他圍觀的人一樣,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對撕,心里很暢快,因為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內(nèi)心深處壓制已久的。
這場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她輕輕地坐在我的身邊,說太累了。我說,謝謝你。她說,謝什么?我就是你?。⌒切堑粼谀嗵独镞€是星星嗎?我問她。當(dāng)然是啊,星星會自己努力,再回到天空的。你會一直這樣陪著我的,對吧?怎么會呢?你是你,我是我,再美好的相逢也有分別的時候??墒悄阏f,你就是我啊,我們難道不是一個整體嗎?我就是你,但同時我也是我。那你什么時候走?現(xiàn)在?,F(xiàn)在?嗯。沒有留的必要了。為什么?我需要你呀!不需要了,相信你自己。
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往水邊走。
你要干什么?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星星掉在泥潭里,才知道天空的珍貴,再回去,才能散發(fā)出更耀眼的光芒。什么意思?我起身,想去拉住她的手。
我明明碰到她的手了,但像空氣一樣握不住,她跳下去之前,朝我笑了笑,笑容很美,我想我此生難忘。
她跳下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穿著那件大紅色的裙子,即使不是從空中旋落,紅裙子展放在水面上的時候也很美,讓那些蓮花都失色。
我確定我們是一個整體,水很溫柔,我有在水中沉淪的感覺,還有無法呼吸的壓迫感。
8
我聞到一股花香,或者說是這股花香喚醒了我沉睡已久的靈魂。我睜開眼的時候,有一縷金色的陽光正透過雪白的紗幔,照射在病床上。我看到床頭柜上有一束野花,搭配著幾支彎著腰的狗尾巴草,那個雙面人偶也安安靜靜地立在床頭。
爸爸深深地嘆了口氣,有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蒼老了很多的媽媽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抹著淚。
是夢嗎?夢有這樣真實嗎?是夢的話我怎么會有死里逃生的感覺呢?是現(xiàn)實嗎?現(xiàn)實有這樣殘酷嗎?是現(xiàn)實的話,真的有另外一個我,而我們都為彼此死了一次?
沒有人回答我,整個世界靜悄悄的。
責(zé)任編輯 《安徽文學(xué)》主編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