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方韶,覺得他就是那么一個雋逸而散淡的人。一襲白色的衣衫,隨風(fēng)飄裹,像一朵白色的云。他的面容,氣定神閑,是超世的;他的笑語,和悅真誠,又是近世的。開車時,別人別了他的車,他不氣不惱,從容騰挪,仿佛是推了一手太極;停車時,他招呼著看車的大伯,隨性地多給了幾張錢,又像是一個濟(jì)世的施主。
但他其實是一個藝術(shù)家,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歙硯的雕刻家;更準(zhǔn)確地說,他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但卻是一個純粹的藝術(shù)家。
所謂純粹,就是心性。
方韶生于皖南一個叫岔口的大山深處,16歲時孤身一人來到歙縣的縣城學(xué)習(xí)硯雕。16歲,也正是明代大畫家仇英出門學(xué)藝的年齡,正德十二年,16歲的仇英獨(dú)自從太倉的鄉(xiāng)下徙居到了繁華的蘇州城。我知道方韶的一些陳年往事,也見過若干他早年制作的歙硯,他吃苦,他勤奮,他聰慧,他御風(fēng)而行。但是直到現(xiàn)在,凌晨時他卻還常常在睡夢中驚醒,聽到自己少年時從大山中走出來的腳步的聲音。那時啊,他多么希望這條漫長的山路永遠(yuǎn)也走不完,山外的天地,他茫然無知,可憐的孩子無所適從。這么多年過去了,方韶已經(jīng)卓然而立,成為一代征風(fēng)招雨的硯雕大師,但他其實還是那一朵從大山里緩緩飄出的白云,歸去還是少年。
方韶嗜雕硯云,云朵是他的藝術(shù)符號。我不知道方韶雕出第一朵云是在什么時候,也許是在他剛剛學(xué)藝之初;我不知道方韶最初雕出的云朵是個什么樣子,其實我現(xiàn)在也很難形容方韶雕出的云朵的模樣;我不知道方韶已經(jīng)雕出了多少云朵,只知道他雕呀,雕呀,開心的時候要去雕硯,不開心的時候也要去雕硯,他的悲喜都在他雕出的云朵上,他只是想要雕遍天上所有的云朵。
云紋簡單,似易入手,寥寥數(shù)刀,遂可成形。然而云朵本無定形,云與氣的貫通、云與水的交融、云與光的映照、云與山的纏繞,便形成了各種形色的云朵,有積云、流云、臥云、卷云、層云、排云,還有飛云、抹云、孤云、殘云,也有彩云、素云,更有云霧、云海、云瀑、云氣……云朵里所包容的哲學(xué)內(nèi)涵是最豐富的,大方無隅,大象無形,大道無道,大盈若沖;云朵里所展現(xiàn)的美學(xué)意境也是最瑰麗的,在天即為云蒸霞蔚,在水則滿池秋霜。
所以明代繪畫宗師文徵明把自己的畫館擬名為“停云館”,讓這流布的云朵停留在他的畫卷上;所以方韶把自己的硯房擬名為“裁云軒”,他竟要以石為云,裁云制硯!
斫石裁云,抑或是如明人屠隆所言:“清思裁云翦水。”自古以來,硯人們都是與石砥礪,斷金鑿石。方韶所做的,卻不過是化堅為柔,順其自然,如云朵變幻,如云朵舒卷,如云朵與山石相合,如云朵成其天然。
云朵是飄忽的,方韶裁云的刻刀是游離的,若隠若現(xiàn),似有似無,以云為法,以法裁云。臻真而虛境,太極而無極。
方韶的刻刀是隨石形而變化的,是隨石紋而變化的,是隨石意而變化的,是隨石性而變化的,更為難得的,是隨石變而變化的。云動,心亦動;云是隨形的,他的刻刀亦隨心而動。
幼年時看到的云中山石和山中云朵一定是令方韶深深眷戀的,山石和云朵是他的人生之初最為混沌的原始記憶,以至當(dāng)他走出大山之后,就注定要把山石和云朵作為他的藝術(shù)世界的精神內(nèi)核。山石是他的情懷,而云朵便是他的圖騰。
方韶此去山外的二十多年,云朵給了他源源不竭而又洶涌澎湃的精神動能,又持續(xù)不絕地在他的刻刀下呈現(xiàn)出來,翻卷滾動。舒展時,靜若秋水;激蕩時,似龍非龍。你看他的云朵,千回百轉(zhuǎn),層云疊出。是濃聚的,又是流散的;是繾綣的,又是逶迤的;是雍容的,又是纖巧的;是迷蒙的,又是清悠的。
自然的云、藝術(shù)的云、哲學(xué)的云、宗教的云,云朵在方韶的刻刀下,不僅僅是外在的,更是內(nèi)在的;不僅僅是具象的,更是抽象的;不僅僅是圖像的,更是意象的;不僅僅是形而下的,更是形而上的。
方韶的案臺上有一方制好的素硯,方方正正,沒有任何雕飾,既無刀來破,亦無云來渡。他讓我摸。摸了,硯制得極好,非常規(guī)整,硯面平展。靜下心來,再摸,平展的硯面似有起伏,又消失于無。進(jìn)入冥想,再撫硯面,我方能感受到硯石下面的云流涌動。有與無、沉與涌、止與動、瞬間與永恒,那都是方韶的平靜與激情。
我不知道方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以古人為師的,但無疑他從古代的繪畫中領(lǐng)悟和借鑒了許許多多??捶缴氐某幍瘢袝r會覺得他是一個古人,他的許多硯作像極了古人的畫作,卻是以刀為筆,以石為紙,又以自家的云朵來表現(xiàn)古人的心性。
古人畫云,或為勾云,以淺淡的墨線勾出云紋,表現(xiàn)云朵的流動感、幻化感、飄浮感、透明感;或為擠云,以留白的技法渲染云形,進(jìn)入到無有之境。
你看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你看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你看唐代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圖》,你看宋代巨然的《萬壑松風(fēng)圖》、惠崇的《沙汀叢樹圖》、郭熙的《早春圖》、王詵的《煙江疊嶂圖》,你看明代文徵明的《仿米氏云山圖》、仇英的《仙山樓閣圖》、唐寅的《落霞孤鶩圖》、謝時臣的《蜀道圖》……青燈黃卷,都是寫盡古云的絕世之作。
古時的云朵早已聚散無影,流逝不見,卻沉落于千百年來古人的畫幅上,風(fēng)華永在。但是,當(dāng)你走進(jìn)了方韶的裁云軒,看見一方方制好的硯石,卻知那都是他裁制的古時的云朵,石已化云,云已成硯。
其實,面對后人,他也是古人;而面對古人,他才是來者。
云朵飄出山外,竟已今古不辨。
我讀過許多描寫云朵的唐詩宋詞,如唐代詩僧皎然的名句“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fēng)”,真是絕妙的云朵之詩。
讀方韶的硯,不只是在觀一幅幅的古畫,竟也是在讀一首首的唯美詩句,原來方韶的古意,盡在詩中。
如此,讀一方平板硯,又當(dāng)如何?方韶有一方《方形纏云》平板硯,硯面空闊,卻無一物,只在硯石的邊角和破損處雕有幾許纏連的殘云,一種萬物皆空、荒寒寂寥的傷悲之感油然而生。我知,那一定是方韶的孤獨(dú)落寞之作,卻正合了南宋詞人陳人杰的詩意:“便回首舊游云水空。有連天秋草,寒煙借碧,滿城霜葉,落照爭紅。”只是,繁華落盡,一切都已隱去,便只有,云水空……于是,硯中便又有了唐人馮延巳的詩意“魂夢萬重云水”;便又有了宋人關(guān)注的詩意“一笑塵埃外,云水遠(yuǎn)相忘”;便又有了宋人晁端禮的詩意“不如歸去,無限云水好生涯”……
方韶還有一方眉子坑石的《清虛雁影》硯,天作的刀紋已全然隱于硯石原本的雁湖眉紋之中,云波、水浪、雁影都已融入虛渺的清空,硯背的水面上可見一條潛行的云龍,和硯面連綴成一張滿幅的雁影云水圖。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引出唐代詩人李商隱的詩句:“潭暮隨龍起,河秋壓雁聲”!
舊日讀南宋文學(xué)家周紫芝的《水調(diào)歌頭》:“落日在煙樹,云水兩空濛?!庇X得這是一種何等凄美的情境呵,卻不知去何處找尋。待訪到方韶的《韋偃松風(fēng)》硯,見云樹蒼古,云日落照,云煙悠悠,云水茫茫,始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方韶的心路竟通古人。只是他的煙樹,乃仿唐人韋鶠的古松,輪囷盡偃蓋之形,宛轉(zhuǎn)極蟠龍之狀,更是難得的擬古作品。
方韶的硯面多有云朵,哪怕只是在硯堂的池邊掛一縷云絲。但他的一方《風(fēng)吟》抄手硯端莊古穆,完全是宋硯樣式,卻無絲毫云紋雕飾,又如何可作“風(fēng)吟”,令我頗為詫異。不過當(dāng)我掀過硯身,才見硯背雕有一片云朵似在風(fēng)中翻轉(zhuǎn)低吟。這隱于硯背的云朵,原來竟是《風(fēng)吟》硯名的謎底。這分明是硯人要在風(fēng)中吟詠唐人鄭準(zhǔn)的詩句:“飄零盡日不歸去,點(diǎn)破清光萬里天。”詩中不著一個“云”字,卻把云朵寫在了詩句的背面。
讀盡多少方韶的云硯,便可讀出多少唐宋的詩篇,那也都是他裁下的古時的云朵,漸漸已聚入硯。
當(dāng)云朵落下了山川,云霧彌漫了平野,云水淋漓了林木,大地便充盈了宇宙的精氣。而當(dāng)精氣蒸騰,上升而為云朵,便在天地間開始了遞次的轉(zhuǎn)換和輪回。瞬間的轉(zhuǎn)換,永遠(yuǎn)的輪回,云朵啊,經(jīng)天亙地,倏忽來去,自然的律動一如方韶的精神氣象。
在方韶的硯石上,天地相接,云水相依。也分不清楚哪里是天際,哪里是水面;也分不清楚哪片是云朵,哪片是水花。云朵亦如水花,漣漪若似云霞。天高地闊,云水遼遠(yuǎn),方韶的硯石乃是天地之石、云水之石。
看方韶之硯,我常常被感動,被他飄逸而超然的云朵感動,被他思辨而詩意的藝術(shù)感動。方韶其人,與其說他是性情之人,不如說他是性靈之人。方韶之所以不能沒有云朵,因為云朵就是他的性靈。方韶在他的硯石上獨(dú)抒性靈,而明代文壇的公安派在四百多年前就已明言:“出自性靈者為真詩”。
我被感動,還是因為那個當(dāng)年正從大山里走出來的16歲的少年,因為他的青澀,因為他的惶惑,因為他的無知無有,因為命運(yùn)推著他一步步向前行走,走到了藝術(shù)的人生初始的時候!
云水無涯,浮世清歡,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卻不曾忘卻那個少年彼時的目光。他抬頭凝望朵朵白云,云朵在他的前方引行,云朵在他的身后送行,從那時起,少年的云,便是方韶永生永世飄散不盡的云朵。
(方鳴,編審,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后任職12年中國華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兼任中國人民大學(xué)博物館館長,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報社任職24年,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的鑒藏、研究和推廣活動,曾出任多家博物館、美術(shù)館和文物研究機(jī)構(gòu)的掌門人和學(xué)術(shù)顧問。出版?zhèn)€人專著《裁書刀》《曾是洛陽花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