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我和雞一直不怎么親熱。多少年,我只是吃雞的肉,拔了雞的毛做成毽子。我替生活打工,雞是生活遞給我的一種食物或者玩具。
我是故鄉(xiāng)的候鳥,一年回去一次。鄉(xiāng)情的大樹,也的確結滿了香甜的果實。去年的那只狗,在原處等著我。去年的那只貓,還跑來和我親熱。甚至是那幾只豬,見了面也哼哼幾聲。唯有雞淡淡的,好像無所謂的樣子。它們是母親熱天里喂養(yǎng)的,吃了半年秋谷,早已不是去年的那一群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雞也是“候鳥”,也一年回家一次。我不知道,故鄉(xiāng)安排誰來歡迎一只回家的雞。
我和雞都是母親養(yǎng)大的,像莊稼一樣,每到春節(jié)團圓的時候,我們就成熟了,等待母親來收割。那柄名叫母愛的鐮刀輕輕一揮,我就倒下了。有些年頭,我在外邊多掙了幾個小錢,好像很高大。更多年頭,則灰頭灰臉的,明顯弱不禁風。順著時間的方向,母親的鐮刀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那夸張的變形的根須。每一年,每一個我,都無一例外地被割倒了。我像是一株不安分的莊稼,但始終長在母親耕耘的歲月里。
同樣是莊稼,雞注定要與我相遇。但我不清楚,雞有幾只,長成什么模樣。總是在把雞肉塞進嘴巴之后,我才想起又有一只雞走進了我的歡樂。而且這歡樂讓母親安排得鼓點一樣,急雨一般。像排隊集合去完成某件大事,雞一只接著一只走近我。雞走的是直線,毫不猶豫。我站在終點,收獲了雞的一輩子。
看到我活得如此糊涂,母親每年都要來提醒:這只雞團年時涼拌,那只雞我走之前紅燒。團年的那只,一般是公雞。有時紅色,有時黃色。它最健壯最守信了,每年,都穿著喜氣的衣服回來。而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穿上最新最漂亮的衣服回家了。
另外一只,已是雞籠里最后一位居民。它掉在后面是有原因的,或者童年時讓蚊蟲叮瞎了一只眼睛,或者成年后被鄰居打折了一條腿。它是母親最牽掛的莊稼。飼養(yǎng)時,母親把米飯和包谷捧在手心里。“吃吧,快吃吧?!彼f。慢慢地,它的歪脖子直了一些,殘廢的腿也變長了。然后,我就回來了。
我好像有些不忍心,也吃夠了,說:“不殺它了吧?!?/p>
“不殺咋行?!蹦赣H說得很平靜。
吃飯時,母親不停地給我夾雞肉。她總舍不得我走。滿碗的雞肉,常常讓我的味蕾很累。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只和我一樣調皮,老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雞,它好容易長出來的肉,和其他的雞有啥不同。
臨走前,如果有時間,我會幫母親收拾雞籠。雞籠空空如也。里面那群候鳥,又一次飛走了。籠門剛一打開,一股濃烈的雞糞味就竄了出來,竄得比風還快。我趕緊讓開,讓它去追趕那群雞了。
雞籠之外,是一條尺把寬的小溝。溝邊種滿玫瑰和稻麥。不久以后,又會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那里跑來跑去。就像去年的那群,又跑回來了一樣。
收拾完雞籠,我去洗澡。我還是和雞親熱不起來,不愿沾上它的氣味。換好衣服,背上行囊,我又出發(fā)了。
我走得慢,雞飛得快。我和雞,再一次走上了回家之路。
那一年,村里發(fā)生了不少事。
我剛考上大學,正準備理直氣壯地離開村莊。沒考上的,紛紛背起鋪蓋外出打工。村里的狗,天天都在送人。狗緣不好的,只自己家里的狗送;好的,左鄰右舍的狗全來了。狗是大嗓門,但不善言辭?!巴簟簟簟?,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也不知道被送的人聽懂沒有。
家里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由它送我。為了我趕早班車,母親五點鐘起來,煮了二十個雞蛋,讓我在路上吃。雞蛋大小不一,不好看,是家里的那幾只老母雞下的。
煮好蛋,母親打開門。月色里,大黃狗的眼睛亮閃閃的。母親挨著黃狗坐下,等我醒來。秋天夜涼,黃狗卻渾身熱乎乎的,好像很激動。
我起床時,天已微明。母親在院里抓了一把浮土,用紙包好,塞進我的包里,要我到學校沖泥水喝,說是能讓我服那里的水土。母親認為,村里的土和城市的水是會相融的?,F(xiàn)在看來,她太天真了。
母親陪我出發(fā),黃狗跑在前面。很窄的土路,兩邊的稻田已經(jīng)收割,只站著一些拴成把的稻草。黃狗鉆來鉆去,尾巴一掃,草把倒下了。稻草辛苦了一季,太累,站不穩(wěn)了。我下意識按按口袋,里面裝著幾百元錢,是剛賣秋谷換來的。丟了的話,稻草就白忙了。
大黃狗每跑一陣,就停下來等我們。好像擔心我和母親會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走丟了。
車站在一條大一些的土路邊。離開村莊的人很多,送行的狗聚集起來。大黃狗混入狗群,突然間又躥出來,圍著我的腿擦來擦去。狗身軟軟的,像一匹綢緞。我和母親說著話,一面撫摸它的頭。車來時,它又不見了。母親安慰說,它會自己回去的。我還是放心不下。
也該怪我,為了快一點逃離村莊,選擇了乘車。不然,大黃狗還可以多送我一程。
車一發(fā)動,我往后看。母親個矮,我也沒看到她。
進了城,我不養(yǎng)狗。其他進城的人養(yǎng)了,也沒養(yǎng)大黃狗一樣的土狗,不讓養(yǎng)。城里人說土狗兇,動不動就要咬人,還臟兮兮的。所以,盡管村里往城市的班車每天都在開,我們也沒去車站把土狗接到城里來。
我也沒去車站接母親。
我只是回去修了房子,修了院墻和院門。母親還是不忘送我東西。那二十個雞蛋,某年換成了臘雞,某年又換成了香腸。我每次回去,把家里的雞啊豬啊整得很慘,整得它們命都沒了。
母親又養(yǎng)了一條土狗,黑白花的,但它不送我,同我沒啥感情,有時還沖我吼幾聲。母親眼一瞪,它又趕緊住嘴。母親總說,進了城要做好人,做壞事要遭雷打遭狗咬的。說得跟真的似的。但就算我變壞了,也沒狗來咬我了。我去車站,更沒狗擔心我走丟了。
一晃,花狗養(yǎng)了十多年,也被關了十多年。母親這樣做,其實迫不得已。一是外面小偷多,偷了狗,送去城里煮火鍋。狗想不到人會偷自己,一點防備都沒有;一是車多,狗不會過公路,一不小心就被壓死了。外面的世界變了,花狗想送我也不行了。
發(fā)情的時候,花狗急得叫,村里其他狗也叫。狗叫聲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別的聲音,都讓狗聲蓋住了。但光尖叫沒啥用,花狗就咬鏈子,咬到牙齒出血。鏈子是鐵的,咬不斷,它還把脖頸磨破了。
花狗這條可憐的公狗,只不過是想找條母狗談談戀愛??墒歉糁簤?,隔著院門,隔著危機四伏的鄉(xiāng)間小路,它又能找到誰呢。
母親看在眼里,搖了搖頭。我也跟著搖了搖頭。
發(fā)過情,花狗平靜下來。還有不少事等它去做。狗窩的旁邊是雞窩,雞窩的后面是豬圈,鴨棚也不遠?;ü穾湍赣H看著這些,看守一個家越來越模糊的樣子。
而我,在發(fā)了一通近乎矯情的感慨后,也要回城里瞎忙了。告別日漸衰老的母親,我去車站趕車。走著走著,我忍不住回頭——村道空空的,還沒離開,我就一次一次看見自己走成了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