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

東北人就是要寫出黑土地味兒，上海人就是要寫出黃浦江味兒，北京人就是要寫出豆腐腦炸醬面味兒，山東人就要寫出濃濃的煎餅卷大蔥味兒！這就是文體區(qū)別，就是文體意識。

為數(shù)不可能少的國人很快就要迎來一個“節(jié)日”，一個比春節(jié)、比國慶長假不知重要多少倍的“節(jié)日”：高考！

高考的重頭戲之一是語文，語文的重頭戲非作文莫屬。或登陸諾曼底，或兵敗滑鐵盧，成敗在此一舉。

按理說，中國人用生來就會的中國話寫一篇800字的短文，又不是要你七步成詩——本應(yīng)不是難事。然而據(jù)說不少考生都寫得不怎么樣。

據(jù)某年北京高考閱卷語文組組長漆永祥的說法：“孩子寫作文，就應(yīng)該是東北的學(xué)生寫出來就是黑土味兒，陜西的學(xué)生寫出來就是黃土味兒，江南的學(xué)生寫出來就是煙雨蒙蒙的。但實際情況是，我看大部分作文，八個字：不辨男女，不說人話?！?/p>

話說得夠狠，這位組長閱卷時顯然越閱越來氣。是啊，“不辨男女，不說人話”，作為閱卷老師有誰能為之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呢？若是我，非把卷子一巴掌掄到地板上不可。氣歸氣，但組長大人的意思是無可指責的：寫作文就是要寫出自己來，寫出個性來，寫出特色來，寫出男女來！

非我趁機顯擺，我從小語文就好，作文尤好。上課最開心的時刻就是等老師發(fā)作文本，看老師的批語，看字里行間那一串串如飛奔的火車輪一般的紅色點贊圓圈。不瞞你說，我剛上初一不久時寫的一篇作文，竟被老師拿到初三班上高聲朗讀。讀完又被貼到教學(xué)樓中央門廳墻上展示。

那年回鄉(xiāng)，碰上一位當年初三的學(xué)長。他主動提起這樁光彩事，告訴我那篇作文的題目叫“八月十五的月餅”。經(jīng)他一說——作文題目其實我自己早已忘了——半個世紀前那個中秋之夜倏然浮現(xiàn)在眼前：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前扶疏的樹影，照著土坑矮腳桌旁我們幾兄弟，我們不勝憐惜地一點一點咬著、舔著月餅的紅綠果絲。貧寒中一年僅有一塊的月餅，那是怎樣的月餅、怎樣的月光??！我甚至可以想起從本本上照抄的描寫月光的語句……

是的，我有個專抄漂亮句子的三十二開硬殼筆記本。說來也怪，那時候看小說我就不怎么為故事情節(jié)所吸引，而更在意里面描寫風景和人物——尤其描寫女孩長相——的漂亮句子。兩只眼睛在字里行間賊溜溜地掃來掃去，一旦發(fā)現(xiàn)，趕緊抄進筆記本。小學(xué)四五年級開始抄，在初一那年達到高潮，走火入魔似的，而且這個習慣斷斷續(xù)續(xù)保持到五十年后的今天。

翻閱案頭讀書筆記，前不久我還不知從哪里抄得漂亮得讓人一見傾心的句子：“一杯香茗，半簾花影，幽林冷月，萬籟息聲/山銜落日，野徑雞鳴/ 清風十天，明月一天/ 讀之如履晴空，四顧粲然?！比绱瞬灰欢?。不僅如此，還習慣于睡前看一兩篇美文或一兩首宋詞元曲，把漂亮的句子打入腦海，帶進夢鄉(xiāng)。

也許你笑我幼稚，都那么一大把年紀了，都當上教授了，怎么還像個初中生似的？可我以為，在語言藝術(shù)面前其實我們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應(yīng)該永遠保持一顆童心，一份敬畏之情?？梢詳嘌裕沁@樣的閱讀習慣和閱讀激情培育了我的寫作能力、修辭自覺和文體意識。

文體意識！北京那位語文閱卷組長所說的，也可以歸結(jié)為文體意識。試想，男生寫的東西怎么可能和女生寫的一個樣呢？同是男性，五大三粗的東北漢子同文質(zhì)彬彬的上海男人怎么可能用一個腔調(diào)說話作文呢？東北人就是要寫出黑土地味兒，上海人就是要寫出黃浦江味兒，北京人就是要寫出豆腐腦炸醬面味兒，山東人就要寫出濃濃的煎餅卷大蔥味兒！這就是文體區(qū)別，就是文體意識。

我的同代人王小波到底是聰明的。他很早就意識到了文體的至關(guān)重要，并且有個不太典雅的比喻，說優(yōu)秀的文體好比他在云南插隊時看到的傣族少女極好的身段，“看到她們穿著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覺就想跟上去”。在這個意義上，文體就是文章之體，文章的“身段”。一個是婀娜多姿的筒裙女郎，一個是王小波接著比作惡劣文體的中老年婦女——組長也好家長也好，你說你給哪個打高分？

那么如何鍛造文體亦即如何說“人話”呢？這里請姑且讓我冒充一回組長，說一下我個人行之有效的經(jīng)驗，有兩點。

一點上面已經(jīng)說了，那就是看書。多注意看別人如何說“人話”、如何遣詞造句，并且把漂亮句子抄在本子上或抄在腦海里。抄的目的主要不是為了寫作文時照抄，而是為了打磨語感或培養(yǎng)文體意識。另一點就是堅持寫日記。一年春天在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演講互動時，有學(xué)生問我怎樣才能搞好文學(xué)翻譯。我反問對方：“你寫日記沒有？如果日記都不寫，翻譯無從談起。因為翻譯實質(zhì)上是特殊的母語寫作，而寫日記是最基本的母語寫作！”翻譯尚且如此，何況作文？

如果這兩點你正在實行中，那么你也一定會寫出“讀之如履晴空，四顧粲然”的文章，寫出過了半個世紀都有學(xué)長記起標題的作文。須知，那才是作文。

這回怕是顯擺了。非我本意，幸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