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喜歡香椿,單這“椿”字,就討人喜——木字傍春,一棵樹長在春天里,飽含滿滿的綠意和春天氣息,讓人瞅一眼就心生歡喜。想來老祖宗是偏愛椿的,天下那么多樹,單把這一美名授予了它!
椿在春分、清明時節(jié)開始生發(fā)、萌芽,橙赤、紅嫩的椿芽倦曲如孩兒的粉拳,后慢慢舒展。但是,局外人并不易見識這一進程,通常,椿的嫩枝丫還沒在枝頭上踢騰開,就已被紛沓而至的襲擾摧折個凈光,人們拗其頭、折其腦、采其葉,無所不用其極。結(jié)果,興匆匆趕去采椿的人,見到的永遠是一幅光溜溜枝干光溜溜支楞在明媚春光里的景觀,與滴翠凝綠的三月形成鮮明反差。
椿因其美味和極高的營養(yǎng)價值而廣受青睞,自古是人們嘗春、咬春的野菜之一,可謂風行東西,南北通吃。民間所謂“春八仙”者,其中之一就是香椿,有“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的說法。香椿在老北京人愛吃的炸醬面里也扮演重要角色。有一首關(guān)于制作炸醬面的歌謠是這樣唱的:“青豆嘴兒、香椿芽兒,焯韭菜切成段兒;芹菜末兒、萵筍片兒,狗牙蒜要掰兩瓣兒……”金代元好問曰:“溪童相對采椿芽,指似陽坡說種瓜。”古人長大明事理估計要比今人早,兩個孩童隔溪采椿芽,竟已在操心種瓜點豆事宜了,說那片朝陽的坡地,用來種瓜正好。“嫩芽味美郁椿香,不比桑椹遜幾芳,可笑當年劉秀帝,卻將臭樹賜為王?!彼未秷D經(jīng)本草》載,“椿木實,而葉香,可啖”。蘇東坡也在《春菜》中留下了“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的詩句。史書記載,漢朝的人們曾用香椿、荔枝作為貢品進獻皇宮,深受皇上及貴人們的喜愛。
椿的香頗奇特,類似于香菜或臭豆腐,好之者謂芳香,惡之者聞之掩鼻。這跟口味沒關(guān)系,更多是習慣。袁枚在《隨園食單》中說:“香椿拌豆腐,到處有之,嗜者尤眾?!笨涤袨橐埠芟矚g香椿,其詩《詠香椿》曰:“山珍梗肥身無花,葉嬌枝嫩多杈芽。長春不老漢王愿,食之竟月香齒頰?!绷簩嵡镆苍谏⑽摹抖垢分忻枋觯骸跋愦痪褪乔f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樹,春發(fā)嫩芽,綠中微帶紅色,摘下來用沸水一燙,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墒莿e誤摘臭椿,臭椿就是樗,本草李時珍曰:‘其葉臭惡,歉年人或采食。”汪曾祺也曾在《人間滋味》中寫道:“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zhuǎn)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下香油數(shù)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笨梢娤愦幌阌舄毺?,自古至今,還是好之者多。香椿拌豆腐可能是中國菜里面最有人緣的一道,從普通食客、文人到美食家、文化大師,不知有多少人對其心心念念,沒齒不忘。究其原由,不是豆腐,還是香椿那卓爾不群的香。
鄰家院子里栽著幾棵香椿,幾支側(cè)枝隔墻斜逸到我家院子,每年清明前后,葉梗透著鵝黃色的嫩綠,葉尖則呈瑪瑙色的淡紅,晶瑩剔透,煞是好看。母親總是讓大哥踩把凳子上去,把椿芽細細采了,捆成一匝,給鄰家送去??墒敲看危徏铱偸窃獠粍影汛谎客嘶貋?,說伸到你們家的椿芽就是你們的,只管吃了不用客氣。過一年,我們兩家總又要過一遍有關(guān)香椿芽的客套情節(jié)。我不解,說送來送去的,多麻煩。母親道:椿芽發(fā)了不及時采,長成枝,遮陽,自家院子太陽會越來越窄;鄰家栽的樹,鄰家的椿芽,長多大,隔多少年都是鄰家的,關(guān)系再好也不能隨便。這是母親通過椿芽告訴我們兄妹幾個一個樸素的做人道理。
好東西往往是最純粹的。香椿芽除了拌豆腐,基本就剩炒雞蛋、涼拌和腌幾種吃法,且做法都極簡潔:第一步淖水,第二步即進入實質(zhì)的炒、拌、腌階段。老北京有種椿魚兒,就是把淖水后的椿芽兒掛上蛋糊油炸成金黃色,貌似一尾尾小魚兒。這吃法個人不推崇,想這么嫩生的椿芽兒,要經(jīng)受熱火狂油的煎熬,不是味兒。
香椿營養(yǎng)豐富,富含鈣、磷、鉀、鈉等微量元素,民間有“常食椿巔(椿芽),百病不沾,萬壽無邊”的說法,被稱為長壽菜?!肚f子·逍遙游》載:“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笨梢姶槐旧硪彩欠N長壽樹。所以古時常用帶“椿”的詞來形容福壽綿延,例如“千椿”形容的就是千歲,將已過耄耋之年的父親稱為“椿庭”,取長壽的美好祝福之意。且椿芽生發(fā)極快,欣欣榮榮,古人也把香椿當作吉祥樹,種在庭前屋后,既可年年迎春嘗春,又寓意家宅興旺。
椿年年要為人類奉獻幾茬春嫩幼芽,成材率極低,我們見到的椿永遠是關(guān)節(jié)暴突扭曲、一身斑疤、一樹滄桑樣子。但這不妨礙它成為一種優(yōu)質(zhì)木材,其木心紅褐,略呈金黃,紋理通直花紋美觀光潤,且清香宜人,被譽為“中國的桃花心木”,并有“辟邪木”“百木之王”之稱。
一棵椿站在春天里,在駘蕩的春風里不作聲,成全了人們對一棵植物所有的審美和贊許,也成全了人們對自己貪欲的一次次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