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
西河公園車站旁,常年有個賣魚人。
每天下午四五點,他就在車站邊擺攤。帆布一鋪,十幾條魚擺著,有的開了膛,有的切了頭,有的剝了鱗,有的被分成一截一截的,魚尾巴竟還在一掃一掃的,整個攤子看起來血光四濺,腥臭無比。賣魚攤前常年圍著人。我至今不明白,這些穿戴整齊興致勃勃的人是從哪冒出來的,他們圍著魚攤站著,觀賞賣魚人將魚兒高高舉起后,“啪”地一聲甩在青石板上,然后是“唰唰唰”地剝?nèi)ヴ~的鱗、“咔咔咔”地切斷魚的身子。那些原本活蹦亂跳的肥碩的魚,瞬間就死了,化作一塊塊肉,一攤血跡。魚攤前的血腥味就更濃了。
人群日日不散。我懷疑人也有可能是從貓進化來的。就連騎電動車風(fēng)一樣路過的人也被吸引住,他們剛剛闖紅燈掙到的寶貴時間,恰好可以用在這里。只聽“吱嘎”一聲,電動車停住,車上的人不下車,一只腳踩地上,兩只眼盯著賣魚人殺魚。看了半晌,手左指右指,嘴一張一合,問價講價,定了一只,賣魚人麻利地將魚弄干凈,裝進袋子里,錢也進了自己的包里。我想,那么多人愛圍著這魚攤,莫非為的是賣魚人這魔術(shù)師般的快手?但這個想法立刻被推翻了。大家對魚的興趣顯然更加濃厚,圍繞魚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今天這草魚不錯,可以買?!薄澳前雮€鰱魚頭,做剁椒魚頭,多好!”說話聲立刻引起一片吞口水的聲音。
有人問,為什么這個魚攤的魚腥味特別濃重。賣魚人白了對方一眼,新鮮唄?!耙彩?,新鮮才有味?,F(xiàn)在吃牛肉、羊肉,都沒牛肉味、羊肉味了?!绷⒖逃腥烁胶?。說到“肉”字和“味”字,隱隱又聽得一片咽口水的聲音。
不能怪他們。四五點,午餐已經(jīng)遠去,晚餐還未到。我琢磨過那些來歷不明的閑人,大多是本地的居民,一般是國企里退休的女會計或男司機。由于我在這座城里待的時間,多過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時間長了,我已經(jīng)能嗅出他們身上的特別氣味,那真是一種特有的氣味,比如每年夏天,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大人小孩一起出動,拿著長竹竿紅塑料袋,上街打芒果。遭到各種打、捅、戳、鉤的芒果,一個個滴滴答答地從樹上掉下來,又青又硬又小,一副十足倒霉樣。人們依然樂滋滋地撿起來,揚長而去,對于那路邊“偷摘芒果罰款50元”的告示比較不屑,因為本地人篤信,持續(xù)仰頭可以治療他們的頸椎病。如果你和他們聊上一會,你就會知道,他們的慣常形象是居家手臂戴袖套,出門腰間別鑰匙,買菜、吃飯、睡覺、做衛(wèi)生是每天的內(nèi)容,最關(guān)心的是如何更節(jié)省地活著。常常是將發(fā)霉的筷子洗好后繼續(xù)用,故意讓水龍頭整夜滴答積下的水可以用來每日洗碗,為了五毛錢的差價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多跑幾條街去買菜。活著如此操心和疲乏,唯一的樂趣就是又省下了幾個錢,存夠了錢就買房,買完房繼續(xù)存錢。美感、藝術(shù)和情趣,在他們看來,不過是神經(jīng)質(zhì)、浪費和不可理喻。不過,我的厭惡再多,也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口水。我也常常被支使,和他們一樣,來這個魚攤買魚——新鮮,便宜。
那天下午五點多,我又來了。賣魚的人頭也沒抬。對待一個不會問價講價、不會挑魚、甚至分不清魚品種的客戶,他的手起手落更加神速,隨便抓起一條中等大小的彩云雕,秤還沒放穩(wěn)就說了多少錢,“啪啪”把它拍暈,劃一下魚腹,掏出里面的臟物,將魚扔進塑料袋,一邊遞給我,一邊收錢,我還在盯著魚看呢,魚到這時尾巴還會一掃一掃的,賣魚的人已經(jīng)將錢找我。我照例瞄一瞄,確認找的不是假錢,以顯示一下我在買魚過程中可憐的掌控權(quán),就可以提著魚回去了。
回的不是家,準(zhǔn)確說,是教師職工宿舍。途中,我要爬一個很陡很長的坡,在這個坡的盡頭,就是我任職的學(xué)校,一個掛著百年老校附屬學(xué)校牌子的私立學(xué)校,由幾百名師生、一棟教學(xué)樓、一棟行政樓、一棟實驗樓、一個操場以及一間比校長辦公室還小的圖書館組成。但你又不能說人家校長不重視圖書館建設(shè),畢竟圖書館的管理老師,他都親自派的,雖然那位管理老師總躲在里面打毛衣??偟膩碚f,學(xué)校新蓋不久,看起來設(shè)計時尚、簡潔干凈,又依山而建,綠化面積驚人,可謂樹木蔥蘢。在學(xué)校附近,還有一條挺大的河叫西河,匯入閩江,所以學(xué)校招生手冊上所說的“校園環(huán)境優(yōu)雅”都顯得太謙虛了。面試的時候,我問,那我是上初中的計算機課還是高中的呢?校長十分驚訝地說,當(dāng)然是初中兼高中了。后來,我才明白,我們學(xué)校的所有教師都是這樣橫跨好幾個年段的。只是當(dāng)聽說學(xué)校居然還有一棟教師職工宿舍、學(xué)校不過象征性地收些房租時,我一把從辦公室主任手中搶過協(xié)議就簽了。搬進教室職工宿舍的那天,我從一臉雀躍變成灰頭土臉。宿舍樓的確是存在的,就在學(xué)校的背后,山坡的最盡頭,可惜卻是舊樓。大概是七十年代所建,破舊得很。樓體的水泥墻上有黑黑的一道道線垂下來,我不敢再認真看,怕再看兩眼就會發(fā)現(xiàn)開裂之處。
走完坡,到了稍平處,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這是我們宿舍樓的一道景觀,果實小粒時數(shù)量驚人,擠擠挨挨的叫人羞澀,但稍大后的木瓜我卻很少在這棵樹上見到,偶爾有次在地上撿到,上面居然刻了名字,是住這棟樓的其中一位老師。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堪稱我進入社會后遇見的第一件震撼之事,你要知道,木瓜樹并無任何枝椏,我無法想象他是怎么爬上去簽這個名的。穿過陰暗狹小的樓梯,我爬到了四樓,邊敲門邊喊:“我回來了!”立即有人過來。因為我能聽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嘮叨聲了:“怎么去了這么久!今天有沒有跟老板講價?你老是不帶鑰匙……”我笑嘻嘻地把魚丟給她。劉媛是我的舍友,也是我們學(xué)校的歷史老師,她身材有點矮胖,一雙大眼睛和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愛穿裙子,加上做得一手好菜,就連嘮叨也讓這個斑駁的水泥房宿舍有了一些家的氣息,至于她擔(dān)任班主任的那個班級學(xué)生是不是這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劉媛去做魚,我無所事事,走到陽臺處壓腿。剛爬了這么大的一個坡,小腿不放松,會長成肌肉的。隔壁的陽臺上,忽然傳來嬉笑:“小黑,你壓腿怎么不穿裙子呢?”我瞪他一眼,將腿收好,隨手拔了一棵蔥扔過去。蔥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后,順利地掉在蕭逸的腳邊。我們這個樓,樓梯狹小,房子就一墻之隔,陽臺之間也就一道矮墻之隔。常常劉媛不在宿舍的時候,我就得從隔壁房間翻回來。我不喜歡帶鑰匙的最主要原因也就在這里,隔壁房間住的是我?guī)熜?。此時,我的師兄蕭逸正穿著球服在陽臺上彈吉他,以及順便欣賞我的長腿。我皮膚黑,這是我們學(xué)校所有師生的基本常識,但像蕭逸那樣敢當(dāng)面叫我小黑的,也就他一人。我表面生氣,內(nèi)心其實有點暗爽,有一種把我和他一起區(qū)別出人群的親昵感。蕭逸是我們學(xué)校的政治老師。這位政治老師似乎很多時候都在穿球服,不上課的時候當(dāng)然要穿,上課的時候也會這樣穿著在學(xué)校里晃來晃去。校長因此親自找他談過話,據(jù)說蕭逸振振有辭,對校長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大意就是我們這是一個年輕有朝氣的學(xué)校,不要老是被那些破規(guī)矩、平庸的思想綁架,穿球服顯得教師和學(xué)生更沒有距離感,容易處成兄弟。你說處成兄弟了,還有什么事講不來的呢?談話沒什么結(jié)果,蕭逸沒能說服校長,校長在白白摔碎一個茶杯后,仍是每天西裝革履、一臉肅然地拐進他的辦公室,然后掩上門,不曉得在里面忙些什么。我想蕭逸之所以還能穿著他的那身背心款的籃球服在學(xué)校里晃蕩,除了校長太忙、一時半會兒騙不到新教師來替代他外,更主要是因為蕭逸長得帥。逢招生階段,蕭逸穿著白襯衫接待前來咨詢的家長和學(xué)生,我們其他人就可以一邊歇著了。人長那么帥,偶爾出格點,也是應(yīng)該的吧。這是學(xué)校里師生的想法,私立學(xué)校有私立學(xué)校的好,學(xué)校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變動感,大家能處一年是一年,能混一年是一年,何必較太多真。
我更了解蕭逸一些,我們倆是同一個大學(xué)同一個專業(yè)畢業(yè)的,他大我兩屆,卻是常常能見到的。他是我們系籃球隊的,打比賽時雙方的啦啦隊員互相低聲叫對方小婊子,因為對手的啦啦隊員也朝他喊“好帥啊”,這叫我們十分忿忿不平。雖然他球技一般,混籃球場主要靠引起一場混亂然后趁亂進球,但唱功了得,他在他們那屆的校畢業(yè)晚會時還上臺表演,一邊彈吉他一邊唱著自己寫的歌,那場表演直接改變了我的命運,第二天我男朋友就和我分手了。我男朋友覺得我一把年紀了,如此好色,實在是不要臉。況且當(dāng)著他的面,為另一個男生歇斯底里地歡呼,實在是傷了他的心。我們的分手是對的。不然挨到畢業(yè)也是勞燕分飛。我無法為自己做任何辯解,盡管晚會當(dāng)晚很多女生都尖叫了,但我的行為看起來實在是太像已經(jīng)愛上蕭逸了。我無法向我的前男友解釋說,其實不是這樣的。師兄他代表的根本不是愛情,而是夢想,當(dāng)然它們很難區(qū)分,畢竟都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命運詭異,畢業(yè)后我找工作,進了這所學(xué)校之后才知道,我們的蕭逸師兄,居然也在這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我想,我要被當(dāng)年的那些啦啦隊員們罵一千遍的“小婊子”了。蕭逸依然打籃球、彈吉他,還是那么好看,頭發(fā)再留長一些,就更像謝霆鋒。但似乎又不是蕭逸了。他成了一位私立學(xué)校的教師,就住我隔壁,叫我小黑,嬉皮笑臉和女教師、女生開玩笑。這真叫人憂傷。
“吃飯啦,快進去端菜!”劉媛永遠都是人未至而聲已聞。但隨即她就來到了陽臺,我發(fā)現(xiàn)穿著圍裙的她格外動人,因為意味著馬上可以開飯啦。蕭逸說:“吃什么飯,來聽我彈一曲唄。”劉媛將手在圍裙上擦拭著,“誰有空聽啊,吃了飯我還得下晚自習(xí)呢……啊”,忽然劉媛一聲尖叫,我趕緊從陽臺進屋去廚房端菜?!霸撍赖睦鲜?,種點蔥還不讓人種啦……”“吃飯,吃飯,吃了飯你還要下晚自習(xí)呢。”我柔聲安慰著,把她做好的飯菜一一端上來,有筒骨湯、清蒸魚、炒空心菜以及米飯。劉媛喜歡吃魚,她覺得吃魚不會胖,也不費錢,十來塊錢就能整一個葷菜,我們的飯桌上就常常能見到魚。劉媛在我的招呼下進屋來,坐下盛飯,對老鼠的憎恨卻還沒消失,細數(shù)起它們的種種罪行。我盡量不去聽她說什么,只一邊吃飯,一邊欣賞她柔軟的胸脯一聳一聳的。我自己胸小,歷來羨慕有胸的女人。況且,我對老鼠的態(tài)度與她不同。除了討厭它們半夜躥到我床上來以外,老鼠還是有功的,幫我頂替承擔(dān)了劉媛的很多嘮叨。劉媛一邊嘮叨,一邊卻不耽誤吃飯,一口飯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飯,毫不含糊,我趁她不注意伸筷子去夾一塊筒骨,她立即眼疾手快地出手救下了它,使它免遭殘害。“先別啃掉,留著明天中午燉,還可以做一頓湯!”她的舉動我倒也不奇怪,我們搭伙吃飯,每個月交給她八百塊錢就能吃到像樣的三餐,靠的就是這樣的精打細算。我咽了咽口水,暗暗打算等下洗碗的時候就把它啃掉,然后就說是老鼠吃的。胸脯一聳一聳的劉媛說道:“實在不行,我們養(yǎng)只貓?!边@話她提過,但我覺得不太可能。養(yǎng)貓耗時費糧,劉媛哪里舍得?果然,她就隨口一提,然后麻利地吃完了飯,去衛(wèi)生間漱口洗臉。我收碗的時候,又聽到她尖叫:“哎呀,阿美,你怎么用掉了這么多的紙。早上我剛拿的一卷。我跟你講,這個紙不是有一條一條的點點的縫嗎,你一次用一條縫的就夠了……”我皺了皺眉頭,苦惱這個可不好賴給老鼠了吧,干脆不吱聲。劉媛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進了臥室,站在鏡子前,涂涂抹抹。我摟著碗碟,就倚在她房間門口,也不管碗里還有汁水在滴,就只顧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劉媛一臉認真,百忙之中,還對我說道:“你什么時候也去跟校長說下,申請也當(dāng)班主任,下點晚自習(xí),每個月能多三百塊錢呢?!蔽衣犃恕昂俸佟毙?。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是不缺錢、不念書的各方神妖,法力高強。當(dāng)班主任這件事對我來說,太難了。我自個都沒把握管好。劉媛打眼霜時一定是會雙手食指和中指沿著眼眶按摩,左右各繞三十下,她說這樣才會被吸收,不浪費。我一邊欣賞著,一邊不住地點頭,連聲說要向她學(xué)習(xí),卻從來沒有執(zhí)行過。我從沒買過眼霜。除了懶之外,大抵心里還有抗拒,抗衰老這件事本身就帶有一種叫人憂傷的衰老氣息。劉媛一番涂抹后,滿意地飛奔到門口,穿上她的那雙低跟單鞋,“砰”地關(guān)上門,留給我的就只有越來越小的“篤篤篤”下樓梯的聲音了。
我把碗筷放進水槽,將水龍頭開到最大,沖上一會再來洗,這樣省事多了。這和洗衣服是一樣道理的。把衣服放進盆里,倒進洗衣粉,用腳先踩上一會,等下再來手洗,輕松多了。當(dāng)然,我只有在劉媛不在的時候才可以盡情這樣。她如果在,我就得關(guān)上門才能這樣做。我有許多事,都是趁劉媛不在的時候盡情做的。
我是說,比如只穿一條內(nèi)褲在屋里走來走去,以及念書。
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新教師,念什么書?這是我偷偷看書的原因。雖說我們校長開會時常常會說“人往高處走”,但那是說給學(xué)生聽的,在校的老師,還是要軍心安定,如果有什么另起爐灶、卷鋪蓋走人的想法,最好等到一切都落定了,再來攤牌。我瞞著劉媛,還因為害羞。畢竟想考研和考上研之間是有著遙遠的距離的。于是,在初夏的夜色中,我坐在我那個房間的窗臺邊,努力想拉近與夢想的距離,一頁一頁地看起了《東方文學(xué)史通論》《宏觀比較文學(xué)講演錄》《中國古代文論教程》……由于本科階段沒有念過中文系的課(計算機專業(yè)的課其實也沒好好上),如今單憑一腔熱血,看起書來也是頗為費勁,常常看了前面忘了后面,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有時干脆亂來,風(fēng)吹哪頁就看哪頁,最主要的不適在于,教材中的文學(xué),與我想象中的文學(xué)之間居然也有著遙遠的距離。教材里的文學(xué),根本沒有那么多香艷浪漫故事亦或瀟灑性情人物嘛,而是一板一眼的知識點,實在無趣。但是我一想到我想報考的那個學(xué)校的名字就會激動,那種虛榮心和夢想交織出來的力量,又支撐我夜夜坐在這里。
劉媛要到九點左右才會回來。這期間只有我和嚶嚶作響的蚊子以及不知躲在何處的老鼠一起度過。我們宿舍樓是水泥墻的,白天認認真真地吸收了很多熱氣,到了夜晚全部毫無保留地釋放給住戶。這才初夏,我坐了一會,就已經(jīng)坐不住,走到陽臺透氣。隔壁房間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聲音,蕭逸不知去了哪里。我對他夜晚的去向從來都無所知,想象不出他這樣的一個人應(yīng)該如何度過每一個灼熱的夏夜,但他畢竟在這所學(xué)校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我想,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一些支撐他活下去的秘密。蕭逸的秘密我猜不出來,但我猜劉媛的應(yīng)該是愛情,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婚姻。我們都是外地女子,唯一的身家就是自己這個人,結(jié)婚無異于第二次投胎,想要在這個城市真正落穩(wěn)腳跟,考慮的對象必定是經(jīng)濟條件為首,對方要是能有一套學(xué)區(qū)房,這樣孩子上學(xué)也不需要發(fā)愁,諸如此類。說實話,我也希望她能嫁得好些,不必再為一點廁紙大呼小叫,不必再好幾張信用卡套來劃去的,只為積累積分換一點折扣或可憐的禮品。
九點多,劉媛回來了,顛覆了我的猜想。她帶回了一個菠蘿,香甜的氣味引得我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諂媚地迎上去,接了過來。但緊隨她身后的,還有一個人。男人。我對他的熱情就不如菠蘿?!澳銇砀蓡嵫??又來粘我們家媛媛啊?!蔽疫呎f邊作勢要關(guān)門,吳國華笑嘻嘻地輕松一推,就為自己推出了足夠多的空間,一邊溜進來一邊說:“不要這么小氣,媛媛是你的,更是我的嘛?!眲㈡略趶澭撔樖志桶咽掷锏陌砩显遥骸罢l說我是你的!臉皮夠厚的?!眳菄A不敢吱聲,只笑嘻嘻把高大的身軀往我們房間里又移進來了一點。
吳國華是我們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身材高大健碩,做平板支撐能做半個小時多,和劉媛站在一起,外表倒也匹配,但他也是外地人,幾乎也是一窮二白的境況。他追劉媛,是我們?nèi)6贾赖氖?。“全?!边@個詞一聽規(guī)模很嚇人,其實我們學(xué)校統(tǒng)共上上下下師生加上那個打毛衣的圖書館老師,也就四百多人吧。但這四百多人都一致認為,嫁給吳國華不會幸福的。他們心里都有一桿秤,兩個不穩(wěn)定工作的人在一起,生活哪里有保障!至少要找個稍微條件好些的,這樣才能減少我們社會的貧富差距,為社會穩(wěn)定做貢獻嘛。我雖然鄙夷這種想法,但是落實到吳國華身上,我倒也反對劉媛和他在一起。吳國華長得五大三粗的,愛喝酒,愛抽煙,愛吃肉,脾氣急的時候特別兇,我見過他在操場訓(xùn)學(xué)生的樣子,齜牙咧嘴的,看上去特別粗獷。我就怕他以后也對劉媛那樣發(fā)脾氣。反正他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藝術(shù)型的男生。不就是蕭逸那樣的小白臉嗎?這是劉媛的原話。當(dāng)然,劉媛也不傻。吳國華在劉媛面前還不如小白臉呢,他更像只小綿羊,有時體貼得叫人嫉妒。
比如,我們當(dāng)時在吃菠蘿。菠蘿是吳國華切的,鹽巴和開水也是吳國華拿的,他遞給劉媛的是牙簽插好的菠蘿,遞給我的是牙簽。我拿著牙簽,簡直吃不下去,因為吳國華正把菠蘿放進劉媛的嘴里。
“阿美,你不回房間休息嗎?這么晚了?!痹诒P子里還剩最后兩塊菠蘿的時候,吳國華敦促道。劉媛居然沒有用包再打他,雖然手邊沒有包,可不是還有手嗎?這么說,劉媛也是這么想的呀??此麄冞@么無恥,我氣憤得用一根牙簽將最后兩塊菠蘿都插上,迅速塞進嘴里后,得意地鼓著嘴,回了房間。
我用耳朵繼續(xù)當(dāng)著電燈泡。越是沒有聽見什么聲音,越是睡不著。后來也不知道吳國華是什么時候滾回樓下自己的宿舍的。記得臨睡前,我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找劉媛好好談?wù)劊閼龠@種事可不能隨便。萬萬不可在寂寞的時候,被人家趁虛而入啊。
第二天,我上午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都有課。一大早我就躲進教學(xué)樓的機房里。機房簡直是我們學(xué)校最可愛的地方,它獨立在實驗樓的頂樓,實驗樓本來就少人來,何況是頂樓,除了來上課的學(xué)生,簡直沒有人跡,方便我像鬼一樣躲在里面干些什么。機房外是一大片的天臺,早晨我拿上書,站在欄桿邊,俯瞰學(xué)校的綠蔭,聽一會鳥鳴,在壓腿、深呼吸等一系列準(zhǔn)備動作之后,開始翻開《東方文學(xué)史》的第一頁。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一切美妙。我盯著來電,遲遲不想接,遲疑了一會還是接了,隔著手機,絲毫也不妨礙我們的德育處林主任將他的威嚴、神經(jīng)質(zhì)和啰嗦都傳遞過來。他說:“小陳,你趕緊去做課堂紀律巡視!”所謂的課堂紀律巡視,就是在學(xué)校的教室走廊邊晃來晃去,看看哪位老師或?qū)W生曠課、遲到、早退、吃零食、講話等,都要一一記錄下來、扣分,然后每天給每個班打分數(shù),每周貼出一個評比表。此項工作一般都是由德育處干事來做,但由于我們學(xué)校人員精簡,德育處沒有專職干事,每年都會從語數(shù)英的各科老師選幾個來兼任,比如,我,新來的計算機教師。我最痛恨課堂紀律巡視這件事,充分表現(xiàn)了學(xué)校對計算機這個學(xué)科的鄙視,林主任不稱呼我陳老師,居然叫我小陳,而且這種背后記人一筆、像特務(wù)一樣的工作,顯得很下作而且招人恨。最重要的是,它對課堂學(xué)風(fēng)毫無益處。每次我從教室旁邊走過去,里面的學(xué)生正好逮到了風(fēng)景看,有時還會故意集體噓一陣。老師則將課堂的被打斷歸結(jié)為對我的恨。好吧。我承認我也有錯,我不該穿V領(lǐng)T恤,暴露出了胸口的紋身。然而,課堂紀律巡視這項人見人恨的工作,卻得以長期推行。因為林主任每次都在“國旗下講話”時,將這項工作的重要意義再三重申。后來,我才明白,這項工作其實真的很重要。它不是為了整頓學(xué)風(fēng)的,而是為了確保上課的時候,每個人都在,老師、學(xué)生均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大多來自連江、長樂等,家長每年交上一筆數(shù)額高昂的學(xué)費,不過是請你照看一下,確保人在就好,到了時間人家自然是出國去的。但由于我當(dāng)時沒有這樣深刻的思想認識,還天真地以為,學(xué)習(xí)這種事,心在比人在更重要,對林主任如此熱衷抓紀律之事,十分抵觸。所以,巡視是去巡視了,臉卻臭得很。在走廊轉(zhuǎn)彎的時候,遇到幾個遲到的初一女生,甜甜地向我打招呼:“陳老師好!”我的心情立刻變得很好,不好意思再臭著臉了。多好的孩子,她們還在吃彩虹棒棒糖呢,真希望她們不要升上初二。我沒有將她們吃零食的事記下來。因為相比初二的學(xué)生而言,吃零食的孩子簡直就是小天使。
上午第一節(jié),我迎來了初二(1)班的學(xué)生。我說過的,位于實驗樓頂樓的機房,簡直是最可愛的地方。這點我的學(xué)生必定也是認同的。他們來這里上課,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脫了鞋,歡呼著直奔電腦。我像他們的媽一樣,站門口喊“穿鞋套,穿鞋套!沒穿鞋套不要進來了!”女生很多都會乖乖穿,男生則互相推搡著、擠眉弄眼地喊:“喂,老師說要戴套!”我一般都是靠做深呼吸,才能平安度過這樣的時刻。正式上課的時候,也必定是要有幾分鐘的亂哄哄之后,好吧,是十幾分鐘,才會漸漸安靜下來,大概是開始玩掃雷游戲了。我們上課是學(xué)生每人一臺機子,老師要上課的時候,就將所有分機都控制,但學(xué)生常常會偷偷解開這個控制。機房的電腦很多是舊的,經(jīng)常出問題,剛開始時我會用我那點可憐的專業(yè)知識,企圖通過七弄八弄把它修好,時間久了摸到一個竅門,就是開機重啟,重啟就好了,完全無法解釋,猶如天機。時間久了,我還摸到一個規(guī)律,就是班上有幾位最調(diào)皮但也同時最機靈的男生,往往是電腦高手。他們家里大多有很好的電腦,打游戲的時候,已經(jīng)和電腦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他們的感情仍然局限于用電腦玩游戲。關(guān)于WPS、FLASH等計算機的基礎(chǔ)知識,他們一點都不想知道。所以,無論如何,給他們上課都是頭疼的,上一次課,我的頭疼就要加重一些。
耗到黃昏,我站在頂樓的天臺向下望去,學(xué)生們在操場上追跑、吃辣條、打打籃球、談?wù)勑賽邸⑷宄扇旱卣f老師的各種八卦和同學(xué)的壞話,想起這么可愛的學(xué)生居然有我這么爛的老師,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陣愧疚。然后,就飛奔而下,也跑到操場上。
吳國華他們幾個霸占了我們操場為數(shù)不多的籃球框,幾個人在那一邊講黃段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投籃。我也混進去,賣力地表演了轉(zhuǎn)身過人、三步上籃。蕭逸自然也在其中,不然我賣個什么勁。我發(fā)現(xiàn)我在這個學(xué)校,僅有的一點激情都是他在點燃的。否則如此日復(fù)一日的平庸日子,我真是熬不下去?!靶『?,接球!”蕭逸將球直接向我砸來。我覺得再和他們這么玩下去,我在他們眼里估計已經(jīng)沒有性別了。玩到大家都累了,吳國華將球扔給一個學(xué)生,我們幾個老師就一起走回宿舍樓,該洗澡的洗澡,該吃飯的吃飯,寡淡的一天眼看就要這么寡淡地結(jié)束了。
在大家慢慢爬坡的時候,吳國華忽然說:“今晚我們大家一起吃飯?!彼麖妷训谋郯蛏蠞L著一粒粒汗珠,帶來特別強烈的臭汗味。我想這點還是蠻迷人的。幾個人晚上一起吃飯,這一般是逢節(jié)日或誰過生日才有的事。大家都窮,輕易不敢上餐館。我琢磨半天,也想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一臉狐疑地看向蕭逸。蕭逸則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小聲哼著曲子,我拍他肩膀:“吳國華有什么陰謀呢?”蕭逸只笑,哼曲子的聲音更大了。我能聽出他的詞:“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爬到坡頂?shù)臅r候,我想跟蕭逸說下木瓜的事,但又說不出口。他那種終日飄忽的樣子,大概連這樣的事也是不屑聽的。
晚飯吃得我驚訝連連。首先,我們沒有像通常那樣,去西河邊的那家老餐館,而是在吳國華的宿舍里,劉媛做的。我們剛才在操場上玩的時候,她就躲在這里圍著圍裙和鍋碗瓢盆、油煙味斗爭著。然后是菜式,有炒空心菜、西芹炒牛肉、蒜苗炒蛋、剁椒魚頭以及排骨飯。我從來不知道劉媛能做這么多好吃的,尤其是剁椒魚頭和排骨飯。在我們吃飯的過程中,有好幾次吳國華和劉媛都咳嗽了一下,準(zhǔn)備說點什么。我和蕭逸則忙于狼吞虎咽,并且蕭逸絲毫不像剛才傳球給我那般慷慨,居然從我筷子下直接打劫走好幾塊肉,實在可惡。吳國華終于把筷子一放,朗聲說道:“我和劉媛有事要宣布。”蕭逸頭也沒抬,一邊夾菜一邊說:“媛媛,你這廚藝太贊了,我明天開始和吳國華一起追你哈?!眳菄A“啪”地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再重重敲下去:“我們要說的是,我和劉媛訂婚了。今天這就是訂婚宴。”我被這個晚上埋伏的“地雷”徹底驚醒,與蕭逸互相對視,然后同時嚷道:“不會吧,這也太便宜你了吧?!卑察o了一會,蕭逸接著說道:“訂婚宴就這層次,那得在時間上彌補,至少要請我們吃一個月?!蔽覄t真心悲傷,不死心地問道:“你們……就這樣定了?”大概是前半段吃得太猛,后面的飯菜我覺得索然無味。劉媛安慰我,以后可以繼續(xù)和她、吳國華兩人一起搭伙吃飯,如果蕭逸要加入也可以,但要多交錢,因為他鐵定什么也不會做。我轉(zhuǎn)而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蕭逸。
劉媛就這么徹底被吳國華征收走了,沒過多久,她就半遮掩半公開地搬到吳國華宿舍里了。據(jù)說已經(jīng)領(lǐng)證。我可以穿著短褲在宿舍里肆無忌憚地走來走去了,卻一點都不快樂,想不通吳國華究竟是在什么時候?qū)㈡履孟碌?。明明就在我眼皮底下。但這個世上多的是我管不了的事,我連我自己都管不好呢。一個人獨居如此空蕩、臟兮兮的舊房子,特別是想到吳國華和劉媛就在我樓下吃著香甜的菠蘿,我就開始反省,是不是也應(yīng)該活得像個正常人那樣,談戀愛,吵架,結(jié)婚,吵架,生猴子,不,生孩子,吵架,買菜,吵架,裝修房子,吵架……雖然我的三步上籃做得比很多男生還要好,但是我在內(nèi)心里仍是渴慕愛情的,一份不一樣的愛情,一份能夠?qū)⑽覐倪@平庸瑣碎的日子里拯救出來的愛情,改變命運的愛情。
這應(yīng)該很難。像我這樣終日躲在學(xué)校,沒有任何積蓄,更沒有余力對自己的形象進行投資,沒有社交,周圍能見著的人,也都是一些和我差不多境地的人。像劉媛那樣嫁給吳國華,我是萬萬不肯的。但這不是我最發(fā)愁的事,當(dāng)務(wù)之急我得解決吃飯問題。我從那個長長的斗坡逶迤而下時,被自己的饞勁感動了。
魚攤還在,賣魚人也還在。圍觀的人群依舊沒有什么變化,他們就像是某個爛片導(dǎo)演請來的盒飯群演一樣,探頭探腦地往魚攤上瞅著,也探頭探腦地往魚攤外的馬路上瞅著。
站在人群稍遠處,有一個年輕人??床怀瞿昙o,可能十八,也可能二十八,眼睛是凸出來的,大而無神,嘴也大,其實也沒那么大,但是咧著的,看過去占去了半張臉。我知道他,賣魚人的傻兒子。我在這一帶散步時,常常看見他端著一個碗,大瓷碗,一手托著,一手伸進去扒兩口,繼續(xù)往前走著,全街就他一人在吃飯,在城里,正常人沒有這樣吃飯,他吃飯的時間也常常不是飯點。與其說是吃飯,不如說是一種打發(fā)時間的舉動。詭異的是,他吃得無聲無息,飯沒咽下去嘴又開始咧,嘴角向上的弧形,閃出了一種恐怖的笑意。
每次看見魚攤上的血腥,我就不懷好意地猜測:不曉得是兒子得病、賣魚人不得不繼續(xù)賣魚,還是因為他一直在殺魚,所以兒子就一直病著。但這血腥并不妨礙我吃魚。既然魚都殺好了,吃了才能讓它更好地轉(zhuǎn)世。
我提著魚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還是一如既往地買彩云雕,這種魚優(yōu)點很多,除了便宜,那就是刺比較少,胖乎乎的,長得也挺喜慶。我努力回憶劉媛的做法,笨拙地實驗著,將魚洗凈,沖掉內(nèi)臟的殘余和血水,放在盤子里,倒醬油,倒福建老酒,撒點糖,切蒜,切生姜,切蔥條,把一條魚鋪成花花綠綠的秀色可餐的模樣,然后放進鍋里,開始蒸。
接下來該干什么呢?如果是劉媛,她會留在廚房里,借這個空當(dāng)擦擦洗菜池、整理碗碟什么的。但我不想呆在廚房。我害怕老鼠會突然躥出,就拐到客廳玩手機。一半是無聊,一半是期待遇見什么似的,我自甘墮落地在一個社交平臺注冊了一個用戶。隨手發(fā)了幾張照片上去。立刻就有十幾個人請求加為好友。在淘汰掉窮的、丑的、矮的、老的、怪的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好友可加的。到了最后,一個名叫“一條魚”的網(wǎng)友,通過了我的驗證。
我的第一次蒸魚大獲成功。味道比劉媛做的還要好。幸好她不太有機會知道。
此后的幾天,我以初戀般的熱情,連著做了好幾天的飯,并將成功的案例手寫成了一個菜單,菜單上的名目不斷增加著,比如蛋炒飯、西芹炒牛肉、花蛤湯……。這樣做的好處是,積累出一個阿美私房菜單,就不用發(fā)愁買什么菜了。除了味蕾的滿足,還享受著對自身能力挖掘的快感。短短幾日,我就加深了對自己的認識。除了“原來我是會做飯的呀”外,還發(fā)現(xiàn)自己對調(diào)情的極度熱衷。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溫飽思淫欲”吧。常常在走路、上課、發(fā)呆、睡前都會和那位“一條魚”聊幾句,享受被關(guān)心、被贊美、被陪伴的快樂。夜里,我獨居宿舍時,不會那么難受了。在一番對方熱情勾搭、我欲拒還迎之后,這位“一條魚”先生終于約我出來見面。說到見面,我就慫了。發(fā)過去的照片都是軟件處理過的,白嫩不說,還笑得特別溫婉,比較成功地塑造出一個美麗女子的假象??桑悄睦锸俏已?。我也久久地盯著對方發(fā)來的照片,該同志穿著制服,年輕帥氣,還有局部字樣和編碼,顯示為市公安局的工作照。這就玩笑了,多少有點侮辱我的智商,哪有人在網(wǎng)上泡妞還會輕易曬出自己的工作照?想著緣分已盡,反正玩夠了,也該刪了??墒菍Ψ接旨舆^來,發(fā)誓賭咒說就是本人照片,并對我發(fā)出各種質(zhì)問和哀求。我于心不忍,也有了點好奇,哼,會會也好,看看對方到底是何方妖孽。
時間、地點都是我定的。某日的中午十二點。不敢去老地方,而是我們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茶餐廳。我心里忽然有點發(fā)虛,如果劉媛他們特別是蕭逸知道我居然要去見網(wǎng)友,該是多么難堪的一件事。正發(fā)著呆,對方好像感應(yīng)到我的猶豫似的,信息一條接一條轟過來。我看著鏡子里的那個青春美麗的身體,沒理由就這么砸自己手里吧,我的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見就見吧,又不會掉塊肉。慢慢穿上衣服,帶上宿舍的門。
雖然是初夏,正午的陽光還是有些毒,行道樹能給的蔭涼十分有限。這樣的炎熱中,它們顯得自身難保,仿佛都在喘氣冒煙,汽車揚起的灰塵更是加深了這種感覺。我撐著防紫外線的傘,穿裙子讓我覺得特別為難,包裙下的雙腿局促地向前邁著,盡量讓自己走快點。我不相信防紫外線的傘真的能為女人抵擋住紫外線,就像我從不相信這個時代的男人可以依靠的一樣。優(yōu)秀的男人就算夠著了,你也得做他的貼心丫鬟,照顧他伺候他,日日擔(dān)心他出門誤食毒蘑菇,那些蘑菇鮮嫩可人,得來又不費吹灰之力。而平庸的男人,也得照顧他伺候他,水電房租平攤,夜夜躺床上時一起算賬,這又是何苦?(劉媛和吳國華,一定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吧,唉)我們學(xué)校有不少熱心人,包括那位終日打毛衣的圖書館阿姨,都想著要給我介紹對象,我去面試了幾次后,倍覺索然無味。相親好似擂臺賽,各方條件擺開來,旁敲側(cè)擊或單刀直入,無非就是關(guān)心收入、住房等。不少人原以為私立學(xué)校老師工資高,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以后,憤然離去,也怪不得人家,私立學(xué)校工作不穩(wěn)定,今天上講臺明天擺地攤也是有可能的。內(nèi)心深處,我對相親這種公平、公開、公正地擺條件的排斥,也源于我的家庭,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小山村,苦寒之地,方圓百里才出一個大學(xué)生,考上大學(xué)這種事在當(dāng)?shù)貙儆跓o法言說的神秘事件,我的父母愣是靠一畝三分地養(yǎng)大我、供我念書,唯一能念叨我的就是“吃飽點,多穿點”,此外再無什么可教我的,待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他們早已氣力耗盡,一切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了。除了春節(jié)幾天,我們平時的聯(lián)系僅剩下電話,后來,我連電話也懶得打,我害怕山村沉重貧苦的生活向我撲來,即使是隔著電話也足以叫人恐懼。但你不能說我沒良心,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夢見我的山村,夢見我的父母,他們白天在田里勞作,夜里骨頭酸疼輾轉(zhuǎn)反側(cè),年輕時過度消耗身體現(xiàn)在是被討賬的時候,我不可能無動于衷,但卻什么都不能為他們做。我連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我在等待天降大福,我在等待命運的轉(zhuǎn)機,像一朵花一樣開在城市的高地上。等待是苦的,等什么往往不來什么,漸漸由自卑生出自傲和倔強,學(xué)校里有促狹鬼將我這樣的人精辟概括為:又窮又裝,成功嚇退很多人,漸漸也不敢給我介紹對象。所以,網(wǎng)友“一條魚”既然不顧風(fēng)險,執(zhí)意要見我,我也只好順勢而為,辛苦一下,出動,發(fā)揮一下我的所長:嚇退對方。
進了餐廳,我一邊收傘,一邊東張西望,倒也暗暗希望那人遲到或不來了,總之取消約會。有一瞬,我甚至擔(dān)心,會不會是班上考試沒過的男生搞的惡作劇。別笑,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呀。直到對方拉開椅子坐下后,我依然保持著警惕。他卻十分自然地問道:“想吃點什么呢?”我收起審視的目光,盯著菜單,點了幾個愛吃的:紫薯卷、馬蹄糕、黑椒牛仔骨、廣芥。他將菜單接過去時又加了幾個菜,特別提到秋刀魚。他說:“烤秋刀魚,很不錯。秋刀魚是純天然的。”我接道:“嗯,聽說秋刀魚不能養(yǎng)殖的呢?”“是啊。吃東西你看日本人吃什么就對了。我在日本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日本人最喜歡吃秋刀魚。這種魚是養(yǎng)在深海里的,算是比較干凈的。味道也很好,我喜歡?!薄八阅愕木W(wǎng)名就叫一條魚?!蔽液攘艘豢谒c的茉莉花茶,問道。他笑了。居然帶出幾分靦腆。就這樣,話題從一條魚開始,他介紹自己的各種情況,從事公安工作,經(jīng)常出境執(zhí)行任務(wù)。我真是完全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這樣一個人。心里充滿了懊悔,沒有早點跟劉媛學(xué)化妝,衣服也不好,白色上衣,黑色包裙,看起來得體、謹慎、了無生趣。而他,穿著質(zhì)感很好的藍白條紋POLO衫,搭配灰色長褲,身材修長勻稱,臂膀的肌肉隱隱透出他有健身的習(xí)慣,說話時一雙眼睛明亮而有神地看著人,而且這雙眼睛還有著一般人很少有的長長睫毛,還有他的那雙手,細長、潔白……我只在心里說道,這他媽的也太完美了。飯畢他去結(jié)賬時,我站在不遠不近處,瞄著他的背影。他似乎感覺到了似的,忽然回過頭來和我相視一笑。他說他姓余。
我坐上了余的車。我知道自己今天過分了,和一個陌生人吃飯也就算了,怎么可以上一個陌生人的車?我覺得自己太大膽了,但又不愿意放棄。車很普通,大眾,銀灰色,但我也覺得好,車內(nèi)整潔,和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很搭,后座很新,副駕上的化妝鏡打開的時候很生澀。他開車很穩(wěn),在鬧市區(qū)也輕盈得很,可見靈活。車子很快上了三環(huán),匯入高速的車流中。
“你車技這么好,不會是一名司機吧。”我故意激他。
他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只笑了一下,就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看著前方。我卻暗嘆,這雙眼睛實在太過有神,特別是那睫毛。對了,他居然沒有戴眼鏡!他怎么可以不戴眼鏡呢?在我認識的人中,好吧,我的生活圈就是在我們學(xué)校,除了蕭逸,所有人,包括老師和學(xué)生基本都戴眼鏡。我們戴著眼鏡走來走去,我們戴著眼鏡吃飯,我們戴著眼鏡改考卷,我們戴著眼鏡瞪我們討厭的人,我們的雙目疲憊而無神。而眼前的這位余先生,雙目澄澈有神。我趕緊調(diào)整自己的神情,嘴角上揚,眨了眨眼睛。
“你喜歡旅行嗎?”他覺察到了我的沉默,適時地說話了。
誰不喜歡旅行!他似乎也沒在等我的回答,自己就說了下去:“我是個有旅行癮的人。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我已經(jīng)把國內(nèi)基本玩遍了。幾乎每個周末我都出門,背包一背就飛過去了。住兩個晚上,夠你把一個地方玩好了。周日晚上再飛回來。”
我心里一陣唏噓。相比之下,我的大學(xué)暗淡無光,念了一個不喜歡的專業(yè),高等數(shù)學(xué)補考了三次,模擬電子線路的考試提前拿到答案,結(jié)果我看不懂也記不住居然差點又掛科。在同學(xué)中顯得抑郁而沉默。玩也玩不好,唯一的回憶就是參加了校模特隊,在被鎂光燈包圍的閃亮T臺上,穿著美術(shù)系學(xué)生的畢業(yè)作品(奇奇怪怪的各種披掛),我才覺得自己有了一絲生氣。表演結(jié)束,舍不得卸妝,故意留到宿舍里給舍友看,可惜大家都已經(jīng)上床,只有一人掀開床簾,幽幽說道:“怎么弄得像個陪酒女郎!”那時候我就多么痛恨自己的平庸。想不到,多年后,還是在繼續(xù)恨自己的平庸,而現(xiàn)在,還要加上對別人的羨慕,就是面前的這個叫一條魚的男人。
“我今年最想去的就是西沙群島。已經(jīng)約了朋友。不過他的時間還不確定。反正大不了我一個人去。到了那邊,還有當(dāng)?shù)氐暮\娊討?yīng)。”
“嗯。好地方。我有在網(wǎng)上看過照片,很美,一種晶瑩剔透的藍。”
原來,人生還可以是這么鮮活的模樣啊。我簡直羨慕得咬牙切齒,開始渴望能夠并入他的人生軌跡,跟著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啊。
“看多了你也就習(xí)慣了。你想想那些海軍,每天守在無聊的島上,淡水都定額配給的,海水再藍,看多了也煩啊,了無生趣?!蔽也挥牲c了點頭,自從見到他,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變成了自己平時所鄙夷的那種小女子,可是,為什么他說什么都那么有道理呢?不管我提出什么問題他的回答都堪稱完美,比如明明是公職人員為什么又可以做遠洋生意呢?他的解釋是,就那么點工資怎么夠養(yǎng)活自己呢,怎么夠我在江濱買房在郊區(qū)買別墅?車子,我本來喜歡保時捷的,可是不敢開,在單位同事面前還是要低調(diào)。
低調(diào)好。我覺得這個男人簡直是按照我喜歡的樣子私人定制的,幾乎都挑不出毛病來。車子開到山坡那邊,我對他說:“算了,這坡太陡了,我自己走上去吧?!彼犜挼刈屛蚁铝塑?。我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爬坡,在坡頂,特意回頭和他揮了揮手。他的車子才慢慢離去。
蕭逸就是在這時,像一個鬼一樣從我背后躥出?!靶『?,你也做兼職啦?”
我沒聽懂:“什么兼職???”蕭逸卻已經(jīng)又像鬼一樣躥遠了?!皼]什么。以前我們學(xué)校音樂系的女生,周末都是這樣被接來接去的?!蔽艺虢兴f清楚,他已經(jīng)跑起來,在木瓜樹下一躍而起,憑著良好的彈跳力摘下一個木瓜,然后將它遠遠地拋下山去?!澳阌胁“??木瓜招你惹你啦?”我笑罵的聲音緊貼住他的背,但他卻沒回我了,一個人飄忽著下山。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哼起了歌。蕭逸的表現(xiàn)太像吃醋的樣子,這讓我十分過癮,但他為何不覺得那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偏偏往壞處想呢?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整個人是浮在云端的,被生活感動到了,活到這么一把年紀,從未如此滿意啊,余的出現(xiàn),無異于為四面都是墻的生活打開了一個天窗。這一生找到這樣一個男的,也就知足了,而且我頗為得意的是,余從網(wǎng)上到實際見面,始終都十分殷勤。顯然沒有因為照片和真人的距離而失望,這實在是令我感動得想哭。
回到破舊的宿舍,我覺得狹小的樓梯也是可愛的,那個常常打不開需要踹兩腳的門也是可愛的,不曾見面但總是以糞便和破壞來顯示它們存在的老鼠也是可愛的。人生的命運真是誰也說不準(zhǔn)啊,誰會想到,在這樣一個壓抑的城市,居然還生活著這樣鮮艷動人的男人。一條魚,多妙啊,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條石榴石手串,里面配著泰銀,一條小小的魚。這條手串是今年開春的時候,我在一個路邊攤上看見的,當(dāng)時一眼就相中了,石榴石質(zhì)地很好,關(guān)鍵還便宜,我當(dāng)時往手上一串,剛剛好,就買了下來,一直戴著,成為我僅有的飾品。我在客廳的飯桌上坐下。自從劉媛搬走后,飯桌已經(jīng)淪為書桌。我堂而皇之地在這里看起了書。此刻,我愈發(fā)認真地看起了文學(xué)史。余那么好,我想和他更匹配些。一張漂亮的文憑或許才是最好的飾品。
后面的發(fā)展十分落俗套。不見面時,網(wǎng)聊各種調(diào)情。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穿著一身淡綠色絲質(zhì)小洋裙,腳踩羊皮單鞋出現(xiàn),余沒說什么。但他不需要說什么,眼神里的贊許已經(jīng)足夠了。他帶我到山上一個華僑別墅改裝的餐館。我心里很喜歡這樣的地方,僻靜,優(yōu)雅,路上開滿了鮮艷的三角梅,配合這樣的老洋房,有一種別樣的情調(diào)。只是腳上這雙高跟鞋,往山上走,特別辛苦。余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瞄了一眼我的腳,說:“最好不要穿高跟鞋的,對腿不好,反正你的腿已經(jīng)很長了嘛?!彼叩觅N近了我一些,似乎馬上就要伸手扶我了,我心跳加速,猶疑著是不是應(yīng)該拿出一些女士的矜持來增加對他的誘惑。不過最終他沒有扶我,上山的路已經(jīng)走完了,已經(jīng)是平地了。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上面寫著“歸園”。正是我們要去的餐館。
進了院落,進了包廂,落了座。楠木桌,文博架,木頭的梳洗架,銅鏡,好像穿越了時空。稍頃,穿著旗袍綰著頭發(fā)的老板娘親自過來,余叫我點幾個愛吃的。我接過菜單一看,菜名都是用毛筆寫的,價格也是驚人,單看菜名根本看不出材料,只挑一個稍微低價的,點了一個。他接過去,又點了幾個。我低聲道:“夠了,兩個人吃不了那么多?!彼判π?,將菜單還給老板娘。
上來的菜一時半會無法和菜名重疊,不過是燉老南瓜、胡蘿卜卷、絲瓜蟶湯、炒米粉等,因器具和擺盤精致,散發(fā)出一種高冷的狀態(tài)。我對菜品失望,但仍表現(xiàn)得很享受這里的樣子,就好像我童年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吃飯長大一樣的。和我的做作形成對比的,是他的放松。我發(fā)現(xiàn)到了這樣的地方,反而他顯得很適應(yīng)。他侃侃而談,而且頗有見地,很多人事他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于是,我一邊坐得筆直,細細嚼著老南瓜(我甚至都不敢大口吃東西,還要說好吃好吃),一邊傾聽余先生的高談闊論,我訝異他居然是如此健談,富有邏輯和感染力地向我介紹了一下人生履歷:一個勤奮年輕人如何從部隊出來,然后怎么進了安全部門,然后又怎么開始做生意。中間他還說起本城的某個商界女將。我對商界一無所知,那根本就不屬于我這個階層的人能知道的,但為了不顯露出我的土,我假裝聽說過她。他似乎很了解這個女精英,說她非常美貌和有風(fēng)韻,最關(guān)鍵是很厲害而且夠狠,有次她看上一個項目,直接就去了那個核心領(lǐng)導(dǎo)所在的城市,從夏天一直待到秋天,最后艷壓群芳,拿下項目。我聽得黯然神傷。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這樣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我不喜歡那樣的女人。我只喜歡清純簡單的女人。”
飯畢,談興卻還濃。又上了茶具,開始泡茶。碧螺春,我聽說過,雖然知道自己晚上一喝茶就會睡不著,但我想算了,睡不著正好可以多看點書呢。茶香徐徐,在一個雅居里,聽一個睫毛細長的男人講許多我未曾見識過的繁華世界,這樣的夜晚不是很多。
“那你自己都怎么做公關(guān)的呢?”我抿了一口茶,撅著嘴問,我在鏡子里照過的,這樣會讓我看起來有點俏皮,不知道成效如何。
他笑了笑,說道:“很簡單啊。人都有所好。你一定要找到對方的喜好。這就是他的致命弱點。對方喜歡的,你給他就是了。對方如果要的是不可能的東西,那也要給他這種東西的感覺,好像真的一樣?!?/p>
前面都還好,最后一句沒聽懂。他說,不要緊,以后你就懂了。
他繼續(xù)說道:“要想拿就要先送,送嘛,送女人是最管用的,國內(nèi)的、國外的、大學(xué)生、空姐、二三線的明星演員……隨便哪個,只要對方喜歡,我都有辦法送上,很簡單,一個電話就過來了!”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換下那種筆挺的坐姿(我也正是通過這個坐姿相信他是部隊出來的)。此刻他的整個后背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說“很簡單”的時候,一只手揮動了一下,作為這句話的完美配合。我看得出來,這是一個人自我滿足、得意的狀態(tài)。只慨嘆自己,怎么和他年紀差不了幾歲,人生的層次也差得太多了。
“那你身邊根本不缺女人啊,為什么會對我感興趣?”我忍不住問。
“那都是什么樣的女人啊。給錢就能玩的。我只喜歡干凈、清純的女人!”
滴水不漏的回答啊。時間漸晚,他結(jié)了賬,我們就出來了。回到車上,余就徑直上了二環(huán)。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心里舍不得就這么分開。車在三環(huán)開了一段,我小聲問道:“我們要去哪里呢?”他回答說:“送你回家啊!”媽的,還好天黑,他應(yīng)該看不到我臉紅。一個晚上的胡吹神聊大概讓他疲憊了,一路上我們再也沒有說話。
車子停下了。我看了看四周,幾棵巨大的榕樹,分不清是哪里,從容地問:“這是哪兒?”
“體育場。我平常跑步的地方。我們在這里吹吹風(fēng)吧?!彼卮鸬酶鼜娜?。
車這東西吧,門一關(guān),也算一個密閉的空間。其實和房間是差不多的。只是當(dāng)時我怎么會知道呢?他說起了跑步,接著我們就聊起了運動這件事。這我是開心的,“在大學(xué)里我可是系籃球隊的呢!”我終于找到一個人生的亮點。
他抓過我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碰到了我的手臂,然后是大腿,“你有運動,果然肌肉都好緊實?。 蔽覔溥暌幌滦Τ鰜?,“你這好像是屠夫在察看豬肉?!蔽覟樽约赫f了這樣一句妙語而得意,可他卻沒笑,那雙我偷偷欣賞過的手,正像一條冰涼的老蛇一樣,慢慢地從大腿爬到手臂上,又爬到我的肩上。這下我也不笑了。作為一個成年女子,我知道一個成年男子在想什么。他的手溫涼卻又帶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在脖頸處,我抓住了那條企圖往下游走的蛇。蛇繼續(xù)扭動著,企圖擺脫。角力的雙方,各自說著可笑的肥皂劇臺詞。
“我很喜歡你,但我總覺得這樣進展太快了?!?/p>
“喜歡不就夠了,想那么多干嗎?”
“總要有個定情的儀式什么的,對了,你都沒跟我說你喜歡我……”
“喜歡,喜歡……”
“有多喜歡?”
……
不知是我那打籃球的手勁實在太大,還是說出來的那些話讓他疲于應(yīng)付,興趣頓失,總之,蛇被收回去了,他頹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我,莫名其妙有一種勝利的快感。
他很快送我回到學(xué)校門口。一路上我們再無對話。
轉(zhuǎn)眼又是周一。大家都正常上課。初二的年級辦公室里,只有我和劉媛在,其他老師剛好都去上課或下班級了。她在給一棵綠蘿澆水,而我坐在她的辦公桌面上,盯著她給綠蘿澆水。誰知花灑的嘴壞了一個口,水一下噴出許多,將她的裙子都淋濕了,我便開心地笑起來,劉媛狠狠瞪我,那巧克力是學(xué)生去年教師節(jié)送我的。我靠,你怎么不早說,我趕緊呸呸兩口,將嘴里殘余的巧克力吐掉。劉媛說,你看你這個粗魯樣子,難怪找不到男朋友。我正等著她這句話呢,“嘿嘿”一笑,最近有人在追我呢。一邊一不小心又將那過期巧克力順手塞進嘴里。
劉媛一下興奮起來,她細細盤問了余先生的情況。我將自己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通過想象加夸張)都告訴了她。在我向她描述的時候,我讓自己也相信了,這個余先生是多么出眾,心里對他的喜歡也增加了一些,暗暗后悔昨晚對他的拒絕,不曉得會不會傷害到他,萬一把他推向別的女人,豈不是悲???劉媛在我一番眉飛色舞的描述之后,接話道:“好呀,好呀,你可有福了,這不就是高帥富嗎,你可得抓緊了?!蔽衣牎案邘浉弧边@個詞是反感的,那不等于我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和一般的俗女子一樣嗎?但,余先生被我描述得的確是如此啊,長相啊,收入啊,談吐啊……人民群眾的智慧果然是不容小覷的,一些平常的說法或諺語,往往就是精辟入里。我就問劉媛,你呢,婚后生活是否甜蜜?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大家一個地方上班、一個樓生活,狀況不問也能猜到的,何況她終日緊鎖的眉頭、依然還是那幾條舊裙子換來換去的,不是說明了一切嗎?
劉媛倒也沒多黯淡,她略帶羞澀地說:“國華他是個有責(zé)任心的人,現(xiàn)在在做松花粉的銷售,你可別跟別人說哦,你要的話多打點折給你。這松花粉……”接下來我就掉進了一個松花粉的世界,在劉媛的熱情講解下,我對于松花粉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依然不了解,我當(dāng)時一直糾結(jié)的是,這么一小罐要賣將近兩百塊的東西,我到底要不要掏錢買,按道理說,我現(xiàn)在交了一個這么好的男朋友,也應(yīng)該多幫助她,不枉她給我做了那么多次的魚。不過她這么神秘兮兮的,又想做生意,又不想讓人知道,估計也不是什么好前景的生意,到時候我去哪里找售后服務(wù)?好在,說話間就下課了,年級辦公室里涌進各種老師、學(xué)生。有打扮入時、面目高冷的漂亮女教師,有腰間別著鑰匙的傻乎乎的中年男教師,有來交作業(yè)的、父母都是富商的乖巧女生,也有被從走廊叫到辦公室里接著罰站的猴子,總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我和劉媛此次推心置腹的談話,可謂是“生意不成情誼在”,她把松花粉塞進柜子里,鎖上(奇怪我的辦公室柜子怎么就沒有鎖),抱著一摞課本出門去教室。我欣賞著她的背影,擔(dān)心她裙子上那塊濕的地方干了沒有。還有,我發(fā)現(xiàn),從背影看,劉媛像極了一位人民教師。
而我,也像一位人民教師那樣,走到我的班上去,監(jiān)考。期末來臨,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們這種不太重要的學(xué)科,也就開始早早地期末考試了,以便讓學(xué)生有更多精力復(fù)習(xí)那些主科。監(jiān)考對我來說,和上課也差不多吃力。那么多學(xué)生,一個個鬼精鬼精的,我兩只眼睛根本就看不過來,最重要的是,即便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不怕。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心軟的老師,從來不會罰站。主要我是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定義,那些吊兒郎當(dāng)?shù)暮镒訕拥暮⒆?,不過是以一種更夸張的形式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波動:從此他就是壞學(xué)生了,只有壞學(xué)生才會被罰站啊。這種定義是非常可怕的,往往三年初中或三年高中甚至六年初高中下來,這個孩子就在走廊上度過很多時間??墒牵瑳]有人注意到這個理論,校長默許,老師風(fēng)行,我則顯得另類。學(xué)生多半是笑我迂的。這不,考試才考半個小時,就有學(xué)生嚷嚷著要交卷。我各種好言相勸,沒有人聽,但我們教務(wù)處主任的那個光溜溜的腦門就在窗外若隱若現(xiàn),他在大會上說過,考試也是要有紀律的,提早交卷什么的都屬于學(xué)風(fēng)不正。我強壓住那些想要交卷的學(xué)生,差點沒求他們作弊,看看前后左右的同學(xué),等下再到操場撒野,但教室里那股風(fēng)潮涌動,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我只得吼道:“行啊,丑的先交卷?!边@似乎是什么時候看過的段子,學(xué)生聽了卻哈哈大笑,果真再無人冒頭。我看著這幾個原本騷亂的分子,都乖乖坐著,摳完手指甲摳腳趾甲,什么都沒得摳了就看看天花板,我看向他們的目光里飽含贊許和感動。
我這個學(xué)科,初高中的期末考結(jié)束后,學(xué)校陷入一種安靜、穩(wěn)重的備考氣氛中。我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改了一下卷子(我們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有很多藝考生,這點你從我的考卷上就能看得出來,鋼筆畫、素描畫、段子……),然后將分數(shù)抄到分數(shù)表里。有一個班級的,我抄著抄著,發(fā)現(xiàn)跳錯了一行,唉,算了,就這么樣吧,反正也沒人在意。
閑著沒事,就給余先生發(fā)短信。“想你了,在干嗎?”“忙?!薄班??!边^了幾個小時,“你都沒有想我嗎?”“在忙?!边@種被硬生生截斷的調(diào)情頻道,讓我有點無所適從,我開始發(fā)虛,會不會是我那天的拒絕讓他傷心、沒面子、知難而退?沒道理啊,男人不都是獵手、對沒到手的都會惦記一輩子的嗎?果然,收到了他的一條回信:“別亂想,洗干凈了等我?!蔽叶⒅@條短信傻樂著,多么情色和親昵啊。我們之間什么也沒變。他心里是有我的。
他終于出差回來,約我見面。我答應(yīng)得很雀躍。如果能和他進展順利,那么暑假就可以跟他一起去外面玩,不然那空蕩蕩、熱乎乎的漫長兩個月,可怎么熬呢?他似乎也很急切想見我,不停發(fā)短信來,還問了我一句,你帶身份證了嗎?我的反應(yīng)是嚇了一跳,身份證,帶身份證干什么?他懷疑我的身份?年齡?哎呀,不會是聽我說要有個儀式什么的,這就要帶我去登記了?這可真嚇了一跳,進展也太快了吧。雖然我很喜歡他,可真的太快了,我一路都在想要怎么拒絕。
見面的地方約在一個書吧里。西湖公園邊。
我們坐在角落里的一個安靜的沙發(fā)邊,面對面坐著。我點了一杯英式下午茶,盤子和碟子都極漂亮,味道卻不敢恭維。牛奶味、茶味、糖味互相打著架,叫人懷疑是不是變質(zhì)了。然而是他買的單,他一口都沒喝,說是不喜歡喝開水以外的東西,我也不好意思再點其它的了。我們的桌上放著一瓶鮮花,我看看鮮花,看看他,內(nèi)心又高興起來了。隔幾日不見,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是如此耐看,睫毛那么長,雙眼那么有神,手指那么修長……然而,他的話也那么少。我在打量他的時候,他在打量周圍。我低頭喝茶的時候,瞄見他在看那走動的幾位年輕女子,就不動聲色地問:“這個地方的女孩子,是不是比較有味道?”他干脆大方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嗯。這里的女孩子是比較清純些。”我將茶杯放下,覺出了一些苦味,真是喝不下去的?!澳銊e介意,我這是職業(yè)習(xí)慣,走到哪都要觀察一番?!庇嘞壬⒖探忉尩?。你看,他就是有這個本事,我的心思他能猜得著,既然是這樣,我有什么可怪他的呢?而且愛情這東西,不是手中的沙子嗎,抓得越緊反而會越漏下去。所以,我得表現(xiàn)大方一些,便沖他淡淡地一笑。他也回了我一個笑容。
半日,也沒什么內(nèi)容。我們就離開了書吧。他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將一個禮盒遞給我。我驚喜地接過,拆開精美的包裝,原來是一朵金色的玫瑰。黃金玫瑰,這可是黃金做的啊,他說,知道你喜歡鮮花,可是鮮花容易凋謝。我習(xí)慣性地將玫瑰拿到鼻子下嗅,立刻又笑自己傻,心里其實不喜歡這假花,寧可是鮮花,但人家誠意送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也不好再嫌棄了,將花收好。
我們?nèi)ツ睦锬??他問我,我也想不出,嘟著嘴說,嗯,我也不知道耶。心里后悔沒有早點做功課,一心只想任他安排便是。他就這樣開著開著,路上遇到一個建筑,他說這里是專門做雷達的,進口了幾十個億的東西在這里。我驚嘆連連。然后他開著開著,說,出差好累,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
到酒店門口,我才知道,為什么他會問我有沒有帶身份證了。
我下車的時候,想把那玫瑰也帶上。余先生笑了,他說,就放車上吧。然后,我就拿著身份證去前臺登記,服務(wù)員瞟我的眼神有點涵義,但我勇敢地迎接了她的眼神,心里有底氣,人家是和男朋友來的。后來,當(dāng)我站在酒店房間的落地窗簾邊,向外望。隔壁那塊地上正在蓋新的商品房。挖掘機、起重機、水泥攪拌機來回穿梭著,這幾年房子蓋的越來越多,房價也越來越貴。我的一個月的工資得再加上一個零,差不多就是一個平米的房價。所以夢想中的一個自己的小小的家,就是那么簡單的一個夢想,卻顯得星星般可望而不可及。但,也許,希望已經(jīng)來了呢。門口,響起門鈴聲。我開了門,當(dāng)然是余先生,他停好車過來了。
他真的像回家一樣。什么話也沒說。把車鑰匙放在桌上,換了拖鞋,拐進洗手間,認真地洗手。然后,把窗簾拉上。我也將自己演成了一個妻子。
我想起西河公園里的那片荷塘。一朵一朵次第綻開,花瓣飽滿,鮮嫩,可人。如果認真傾聽,那些荷花一定是會輕輕吟唱的,她們一邊唱給風(fēng)聽,一邊隨風(fēng)搖擺著腰肢。
荷塘消失了,我用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背上跳舞,那里一片汗涔涔的。我要縮進他的臂膀里,像貓一樣彎著,他卻起來了,說去沖個澡。我也踮著腳尖跟進浴室,結(jié)果他卻讓了出來,說是太擠了。此外,再也無話了。和我的歡欣雀躍相比,他顯得有些落落寡歡。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種孤獨。
我們結(jié)了賬,剩下的錢我也如數(shù)交給了他。他開車送我回學(xué)校,說是馬上要去出任務(wù),不能陪我吃晚飯了。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下車的時候,他才說了句:“慢點,下次再陪你吃飯,你乖乖回家啊!”“嗯!你也小心點啊!”我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子,自己慢慢地爬上那個陡坡,回到破舊的宿舍,一時恍惚。
第二天,我想起要吃魚,拐到西河公園車站那,遠遠就見賣魚人依然還在。你瞧,我的生活里總算也有一件安穩(wěn)、確定的事。我買了一條彩云雕,賣魚人稱好,六塊三,我一邊想開口讓他把三毛錢去掉,一邊乖乖地從錢包縫里把三枚小小硬幣依次遞給他。今天我來買魚的時間偏早了,魚攤前沒人,我忍不住問賣魚人:“你……你兒子今天怎么不在呢?”賣魚人呢,倒沒有被冒犯的感覺,他一邊把錢放進腰包,一邊看了看四周,說道:“應(yīng)該就在附近,他倒是不會跑遠的?!蔽乙娰u魚人好說話,就小心翼翼地問他兒子怎么生的病。賣魚人嘆氣,道:“命??!他那年才三歲,他那該死的媽媽早上趕著去上班,給他喂雞蛋,蛋黃噎住了……沒死但腦子就這么壞掉了……”我心里涌出一股不忍,暗暗慶幸剛才沒有讓賣魚人去掉零頭的錢,也四處望了望,想找到他兒子,依然沒有看到。
而就在我自以為是余先生的女朋友時,我的這個男朋友卻消失了,發(fā)信息過去,沒有回,電話打過去也關(guān)機了。我找了一家金店,問架子上的黃金玫瑰是黃金做的嗎?商家說,金箔做的,賣兩百多吧,你要的話算一百八,我傷心而逃。油然而生的疑惑、怨恨、不甘心、惶恐……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我,不分晝夜。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消息,所以,這算是得手后的拋棄?亦或是他在出任務(wù)時出事?我有了種種的假設(shè),但不管是任何一種,我都希望可以當(dāng)面見到他。或者說,我對那些假設(shè)的求證的渴望都可以往后退,我就是想見到他。不論是心,還是身,我都十分想念他。在酒店里度過的那短短半日,成為一種鮮活的滋養(yǎng),我懷念那條蛇,對他的想念和怨恨都與日俱增,我就忍不住傷心地哭泣。我睜著雙眼,(因為消瘦和無眠,雙眼變大了),看天花板上的水泥裂縫又多了一道。整個房間的寂靜叫人生出悶氣,連老鼠這幾日都不來了,大概因為我沒有做飯,它們已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別處。
時間卻沒心沒肺,依然過去了。學(xué)期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學(xué)校召開期末總結(jié)會。全體教師參加。校長在臺上抑揚頓挫的時候,我們幾個老師躲在下面交頭接耳。由此可見,平常我們上課時要求學(xué)生不要在下面講話,也是沒有道理的事。校長數(shù)次清咳,示意我們安靜點,這在平常多少是有效的,評上優(yōu)秀班主任、優(yōu)秀教師分別會有八百塊和五百塊錢的獎勵,期末公布,新學(xué)期開學(xué)時發(fā)放。但現(xiàn)在,好像沒幾個人在乎。因為開始有一種傳言,我們學(xué)校要倒閉了,可能就沒有新學(xué)期了。我是比較后面才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幾日沉迷于情感的糾葛,沒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故。我忽然覺得自己多么可笑。終于領(lǐng)悟到一件事,感情這種事是世上最廉價、最脆弱的。人都得首先關(guān)心那些安身立命的東西,一切感情都只能被擱置和深埋,說出來有什么用呢,想有什么用呢?你得有能力為感情付出,得有本事讓感情持久。帶著這樣的沉重心情,我望向坐在不遠處的劉媛、吳國華(他們連開這種大會都粘在一起,真是叫人無語)。還有蕭逸,蕭逸依然是好看的臉,英俊得不知用到何處,他將椅子往后靠,兩只椅腳被翹起,一臉蒼茫,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幅畫面成為蕭逸在我心中的最后形象,此后我一生再也沒有見過他。如果當(dāng)時我知道是這樣,我就會好好地多看他兩眼??墒钱?dāng)時我的心里充滿了別的憂傷,我一直隱隱覺得,學(xué)校倒閉不過早晚的事,傳言只是確定了一下時間而已。校長深刻感覺到了隊伍不好帶,他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簡單地說了些事,祝我們有一個愉快的暑假后,宣布散會。
我作為一個怨婦的日子,就這樣被草草結(jié)束了。那些身心的缺口被另一種巨大的焦慮填滿。事情變得簡單了,我得先想想怎么活。我快步走掉了,身后我的同事們依舊三三兩兩地嘀咕著。我不好意思和他們多聊,相比他們的惋惜和慌亂,我多少有點無動于衷。我說不上傷心,反正在這個學(xué)校我也混得不死不活的,如果說真的要倒閉了,那剛好給我一個動力,去外面尋找新的機會。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能拿出什么本事,再騙到一張協(xié)議書。
晚上我忽然想好好吃飯,還想吃魚了,拐到西河公園車站那,賣魚人竟然不在那,這可太奇怪了。但后來一想,可能是天熱,人家回老家歇幾天也不是沒可能的。隨便買了些別的菜,我就拎著這些菜往宿舍走了。在爬坡的時候,遇見了劉媛和吳國華夫婦。劉媛示意吳國華先走,吳國華乖順地先走了,所以就剩下我和劉媛并排慢慢地走著。劉媛說:“你倒還有心思過日子?。 蔽倚睦镆魂囁岢?,嗆她道:“就只許你們夫妻恩愛,我們單身的就不要活啦?”她哀嘆一聲,你不是有高帥富了嗎。哪像我們,兩個人雙雙失業(yè)。對了你要不要買保險,或者你問問你男朋友要不要買保險……我們國華他現(xiàn)在在做保險,這保險特別重要,分很多種……我愣愣地聽著,左耳進右耳出。劉媛大概也覺察出了我的反應(yīng),何況我們分開生活的時間久了,那份友誼似乎也淡了些。她轉(zhuǎn)移話題道:“你今天沒有買魚吧?”我點了點頭。她說,“肯定買不到的。聽說賣魚人的傻兒子失蹤了,他哪有心思賣魚了!”我一聽嚇一跳,失蹤?這怎么可能,他一個傻瓜能跑到哪里?劉媛說,這有什么好緊張的。他那傻兒子還能賣錢的?肯定是挨了罵躲在附近了。我服,但也訝異,為何別人各方面消息都比我靈通。
晚餐吃得挺好的,我的廚藝足以保證自己活得不那么狼狽了。心情很復(fù)雜,忽然想給父母打一個電話。母親費了好一會兒,確認是我后,高興極了,叫父親來接電話,沒等父親說兩句,她又搶過去,一再追問我沒出什么事吧沒出什么事吧。我拿著電話也不知說什么,內(nèi)心里的那些想法卻不知如何與他們溝通。最后,我們互相說了一些吃飽點、夜里別著涼之類的話后,我就掛了電話。也許說什么不重要,能說說老家的話,心里就踏實了。之后,我坐在窗前開始看文學(xué)史的書。好像是開竅般,那些書忽然就都能看懂了。
短信就是這個時候來的。我昨天還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我卻猶疑著要不要回復(fù)。過了十來分鐘,他打電話過來了。也罷,聽聽他怎么解釋吧。
一上他的車,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和手臂上新添了幾道傷口,像是被某種東西劃傷的。那一瞬間,我所謂的強大的內(nèi)心,立刻充滿了自責(zé),對自己曾有過的各種揣測而愧疚,心疼極了,忙問怎么回事。他倒是輕描淡寫地說前幾天出境執(zhí)行任務(wù)了,抓一個嫌犯時被對方弄的。過了一會,他問道:“很難看吧?我怕留下疤痕,所以這兩天都不敢出門。一直呆在空調(diào)房里?!蔽倚睦镟止?,那你怎么也不跟我電話說下啊,但是這種抱怨很快就被壓下去了。他工作那么危險和辛苦,應(yīng)該多體諒才是啊。
“一會去我那吧,你幫我傷口上下藥!”他一邊開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我沒有拒絕,說到底也是讓我動過心的人。而且,我很好奇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樣。
車子開出市區(qū),繞來繞去,又沿著山路開了很久。我忐忑不安的時候,他說快到了就在前面。我們最終來到東山嶺的一個農(nóng)家院子。下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車的保險杠是新?lián)Q的。他見我一臉狐疑,就解釋說,這里是他長年租的一個度假地,夏天的時候就上來避暑。
這是一個獨門獨院,周圍十分僻靜,也比山下要涼快許多。進去后,發(fā)現(xiàn)確實是他一個人住的。只是不能確定住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房間的窗簾都是拉上的。
余先生,暫時還是叫他余先生吧,他走到衛(wèi)生間,洗了很久的手,走出來時從背后緊緊抱住了我。這個我曾經(jīng)期待的甜蜜姿勢,此刻卻讓我有點害怕。我不知為何,一來到這里就覺得不對勁。他親吻我的脖頸,耳朵,粗重的呼吸讓我的身體快被點燃,但那隱隱約約的特別氣味,將我的整個心思都勾住了。
“你這里有什么特別的味道呢?”我一邊忍不住呻吟一邊問他。
“你的味道呀!你的身體,特別香!”他一邊解我的文胸扣,一邊說。
“不對,是一股魚腥味!對,魚腥味,我太熟悉這個味道了!”我終于堅定地說。
他的手在我的胸口上停下來了,說:“你搞錯了吧!”我覺察到他口氣里的那股冷漠,不寒而栗。魚腥味怎么啦,我也喜歡吃魚啊,我做的魚還很好吃呢,等下我做給你吃……我按住他的手,不想放大自己的不安,讓這該死的一切繼續(xù)。于是,兩個各懷心事的人,有了一場完美的演出。他大汗淋漓地睡去。我靜靜望著他的臉,漂亮的臉,他的手機被他壓在枕頭下。我輕輕地穿好裙子,踮起腳尖走出房間,穿好鞋子。
院子里,魚腥味更加確定了。我尋到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松軟的地方,好奇之下,顧不得恐懼,雙手奮力刨開上面的土。
“你都知道了?”我聽到背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如此陌生。
我全身血液凝固,用撬動全世界的力氣,慢慢回頭,仰視他,只見他正淚流滿面地望著我,裸身,光腳,手上拿著尖銳的鐵鏟。他淚流滿面地說:“我從來沒騙過你,我對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個路段那么黑,他忽然躥到馬路邊。我來不及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前途不能就這么毀了……我也沒想到你的鼻子這么靈……”
“你在說什么?你為什么要把魚種在土里呢?我都看到魚鱗了……”我好像沒有聽懂他說的話,邊說邊慢慢起身。
“對,對,是一條魚。哈哈……”他轉(zhuǎn)而大笑,手中的鐵鏟似乎下垂了些。
我看準(zhǔn)了門口。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像一道閃電沖了出去。我說過的,我從小在山村長大。院子外面就是茂密的森林,聽著山泉的聲音,往山下的方向跑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