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老家三面環(huán)山，唯一的豁口就是通向山外的毛馬路。毛馬路就像我營養(yǎng)不良的童年，瘦不拉嘰的，一根細繩子般蜿蜒而行，但脾氣確實不小，晴太久會給行人一身灰，眼睫毛都沾滿。而一旦雨上幾天又會賜行人一腿泥，屁股上都密布。馬路上很少有車來，那時的鄉(xiāng)下看到車來村里細把戲都要歡天喜地地吆喝一起看，生怕錯過。好不容易來一趟車一般是給村里供銷社送貨，或者是來村園藝場裝蜜桔。

村里最洋氣的建筑是供銷社，一身清幽，全部是用青磚砌成的，一共兩層，第一層是賣場，一溜兒柜臺，一溜兒貨架，里面各種大大小小的商品都有，琳瑯滿目，鄰近數(shù)村的人們都會跑來買東西。供銷社里的售貨員清一色男的，好幾個年輕的夏天穿著雪白的襯衣，亮花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他們就憑著不要一身泥水下地干活，輕易娶走了村里容顏最為出色的姑娘。？？？？？

自從進學(xué)堂開始，我就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當(dāng)個供銷社的售貨員，這讓我夢里都能笑出聲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這個可能，因為那些供銷社的售貨員都是家里有父親當(dāng)官或者是頂職的?？蓻]過多少年，供銷社突然垮掉了，那些售貨員都紛紛下崗自謀生計。

當(dāng)時，不諳世事的我總以為是村長的小商店搶斷了供銷社的生意所致。

村里第一家小商店是村長開的，他還第一個把房子建在了一掌平的水田上，而其余人修建房子都是要挖山劈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個小地基出來。村長的小商店門口就是馬路，馬路到村長家門口好像突然長肥了，身軀寬寬，農(nóng)忙時節(jié)都可以用來曬谷子。小商店其實就是一個日雜百貨店，最為常見囤積最多的就是油鹽醬醋茶，還有火柴、電池、肥皂以及鄉(xiāng)下祭祀用的紙錢、香燭、鞭炮等。生意最紅火旺盛的時候，還賣化肥之類的農(nóng)資。？？??? 村長的小商店一開張鞭炮就炸了一地，村里人都去賀喜，有啥子需要不用思索就上村長那小商店去。哪怕是沒有的貨物，村民也要先去村長店里轉(zhuǎn)悠一番，和村長娘子扯一通白話：“村長娘子，我要買的犁鏵你什么時候進貨啰？”村長娘子一邊給別的顧客拿日常小物品，一邊響亮地答復(fù)：“那個不好賣，我不會進呢?！薄安贿M啊，咯樣子我就只好去供銷社買了哈。”“去咯，去咯！”村長娘子一副毫不計較的模樣?？擅刻焖嫉纱罅搜劬粗R路上的行人，要是誰買的東西是她店子里有的，她就會暗暗地記在心上，就會添油加醋地和村長說那個人的壞話，村長會在某些“方便”的時候故意刁難。

村長的小商品不僅村里的人都要去買，慢慢地別村的人也喜歡去，無非是東西在哪買不是買，在村長這個熟人那里買好歹還能增加幾分情面。村長的小商店一派繁榮昌盛，那般紅火，比山火還來勢兇猛。村長去進貨的車子都由手扶拖拉機改成了小四輪，噴著烏黑的油煙裝著滿載的貨物進村。

村長家離供銷社也就百把米距離，兩相對比，一個是絡(luò)繹不絕，一個是門可羅雀。村供銷社主任王志成看到村長家的生意好，臉色鐵青地從村長家小商店門口走過，可是從不敢說什么，只能發(fā)出一聲聲憂心忡忡的長嘆，眼睜睜地看著供銷社落潮。

村長的小商店生意很好，和可以賒賬也是分不開的。村里很多困難戶有時候真的是連鹽錢都沒有，就去村長那賒賬解決燃眉之急。平時光景好的鄉(xiāng)下人總有個時候手頭緊張羅不開來，于是也去賒賬。這樣一來，村長家的賒賬簿越記越厚，但每年底鄉(xiāng)里有規(guī)矩，一年一年斷，包括債務(wù)。每到年底，村長家里格外熱鬧，一邊是購置年貨的人兒，一邊是還債的人兒。倘若實在還不清，要好話好說講清理由，多少還上一部分，所謂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一撥人進，一撥人出，從白天到黑夜。村長那些年里也穿上了雪白的襯衣，腋下夾上了一個黑色的公文包，要么去鎮(zhèn)里開會，要么去城里進貨，一根過濾嘴煙叼在嘴上，眼睛一般是抬起來的?？吹酱迕褚话闶且床豢吹模纱迕褚姷剿显缇偷拖铝搜?，笑呵呵地和村長打招呼。

村長的小商店不僅是村里商品的集散地，很快也成為各類新聞和信息的發(fā)布地，來來往往的人把信息帶來帶去，加上某些農(nóng)閑時分，村長家門口的那幾條長凳子上總是坐滿了說白話的人，東扯葫蘆西扯瓢，只差沒張飛殺岳飛。家長里短，流言蜚語，都在村長的小商店里不翼而飛。不知從何時起，鄉(xiāng)郵遞員送信為節(jié)時省力把信件一股腦地撂在村長的小商店，村長娘子這下倒發(fā)了善心，在小商店門口的墻壁上打了三排釘子，再搭一塊薄木板，信件每次一來就擱在木板上?？吹秸l誰有信，村長娘子就會隔著柜臺大聲吆喝正要走過的路人。路人一聽到，立馬笑嘻嘻地走來拿信，還連不迭地致謝。

村里的青壯年成群結(jié)隊南下打工，信件雪片樣多了起來，每次郵遞員穿著綠色的服裝騎著單車而來，村民們不管有信沒信都來瞧上一眼，有信的人一般都會大方地撕開信封讀信，其余的人也側(cè)耳了解一些信息。一個村子里的人，大都集聚在一塊兒打工，相互之間好有個照應(yīng)。誰誰有點什么事情，都會在家信里略帶提及。于是，信件成為了小村子的晴雨表，好消息呢大伙兒喜笑顏開，壞消息呢大伙兒陰云密布。

慢慢地，信件開始少了，匯款單多了起來，這個不能擱在外頭，于是村長想了個辦法，在門口粉刷了一個小黑板，誰誰有匯票就把名字用白粉筆寫在上面，一目了然。很快，誰家的匯票多，一年掙回多少錢在黑板上明晰地展現(xiàn)出來。小黑板成為村民的收入一覽表。當(dāng)時，父親在海南打石頭，是苦力活，也是技術(shù)活，一月下來汗水流一桶能掙上近2000元，除去各項生活開支，父親節(jié)衣縮食每個月給家里郵回1500元，這些錢供我們兄弟上學(xué)和家里的各項開銷。每次我去拿匯款單，村長娘子都會笑呵呵地遞給我，并和旁邊的人說，這伢子的父親最勤快，也最攢錢，每個月都匯回1500呢！聽到這話，很多人都把目光齊聚到我臉上，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滾燙滾燙的。那些當(dāng)年一起穿開襠褲的伙伴們已經(jīng)在南方打工，時不時地給家里匯款了，而我還在用父母的血汗錢讀書。每一回看到黑板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我內(nèi)心都刺刀見紅般難受。

當(dāng)時，對于讀書鄉(xiāng)下人還是很看重的。盡管打工已經(jīng)給村里帶來了直接的收入和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些人也和村長一樣在水田上砌房子，很快就鱗次櫛比成為了一條新街。我和碩果僅存的幾個伙伴還在縣城讀高中，暗暗地較勁要考上大學(xué)。其中就有村長的兒子永福。村長很清楚錢再多，家里不出個大學(xué)生也是不長久的，因此對永福讀書極其苛刻，要求每次考試成績不低于前三名。永福讀書特別用功，不論在校還是放假在家，他都是手不釋卷。甚至在我屁股都曬黑了搞雙搶的時候，他也是在電風(fēng)扇下復(fù)習(xí)功課。

永福成績很好，我們滿以為他會成為我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很多村民時不時地恭維村長，說村長你就等著做老太爺吧，永福這伢子上大學(xué)鐵板釘釘。村長聽了還是很受用的，但他還是抑制自己的情緒，輕描淡寫地回答，這還是沒煮熟的鴨子做不得數(shù)。村長娘子每每聽到這話，她就一臉明快的得意，毫無顧忌地高聲喧嘩：嗯咯，就等著現(xiàn)寶了，會考贏的。

不料到高三，永福頭痛欲裂，四處求醫(yī)，不得其解，特別是看到書就會發(fā)病，高考頓時成為泡影。我們惋惜之際，無言以對。村長那段時間下來顯得有些憔悴不堪，臉上掛滿了失落。見到村民，村長不再那么雄了，不知不覺多了一些低眉順眼，遇到村民還會遞一根過濾嘴。

高考落榜那年，村長家里裝了村里的第一臺電話機。凡是外地來電，各個都打到村長的座機上，村長娘子在低沉了一段時間之后，慢慢又復(fù)原起來。她開始大聲大氣地在村里叫喚人接電話，不知是誰覺得老讓村長娘子叫接電話不好意思，帶頭給錢，錢不多一次一元。叫人接電話確實也是麻煩，有時候深更半夜的，還能聽到村長娘子的腳步聲和叫喚聲。要接電話的人家趕緊披衣出門，一路上不住地給村長娘子致謝：真是勞煩你了。盡管跑來跑去，但村長娘子樂得這么叫人，她覺得自家還是一朵春天里的花，還沒有在季節(jié)里開敗。

父親從來不打電話，還是堅持寫信，村長娘子沒到我家來叫接過電話。村長娘子嘲笑我父親錢看得重，一年到頭電話都舍不得打一個。雙搶之后，我曬得一身黑黝黝的，正在烤煙地里摘煙葉，村長娘子隔著長壟，聲音破空而來，開始我沒在意，繼續(xù)埋頭干活，后來才真真切切地聽到是叫我。我一身煙油，頭發(fā)粘成一團，跨過一條條田坎去接電話。一路上，我很納悶誰會給打我電話。

聽到同桌的聲音，我恍如隔世，她告訴我她考上了杭州商學(xué)院。她在電話里反復(fù)規(guī)勸我去復(fù)讀，言辭懇切，我都聽出了乞求的意味。我沒有當(dāng)場答復(fù)她，我對未來沒有一點信心和把握，我害怕自己的復(fù)讀成為吸取父母血汗錢的螞蝗。她很有些失落，默默地掛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筒，摸了摸口袋，出門干活兜里一分錢都沒有。我窘迫地看了村長娘子一眼，聲音細如蚊子地說：“對不住，身上沒帶錢，我明天來給您補上。”村長娘子大手一揮，豪氣地說：“莫事，莫事?！蔽液芨屑さ刈叱鲂∩痰辏痤^看到一團烏云從對面的山頭壓過來，直接壓進我的心坎，一場暴風(fēng)雨突襲而至。

我走得有點慢，心里還在想著剛才同桌說的那些話。聽到背后村長娘子在和別人對話：“復(fù)讀，復(fù)讀有個屁用，可不是誰都能考上大學(xué)的。”我身一緊，心里沒來由地下了一場冰雹。

九月到了，我還在黃毛嶺上干農(nóng)活，父親破天荒地回家了。當(dāng)夜父母就找我說了一宿的話，他們苦口婆心勸我去復(fù)讀。我含淚答應(yīng)，回到房間，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看到黎明一寸一寸爬上糊著報紙的窗欞。復(fù)讀期間，同桌堅持每周給我寫信，不斷地激勵我。我的成績很快上去了，可壓力依舊如山，沒有退路只能前進，無法做到舉重若輕，高考失利，沒有如愿以償去自己想去的那座城市，但好歹上了個師范院校。

拿到錄取通知書，回到村里，經(jīng)過村長的小商店，很多人都圍攏來給我道喜，村長娘子比別人堆的笑容更多。在家休養(yǎng)的永福精神明顯好了很多，看到我，嘴角帶著苦澀的笑意說：“還是你有出息，考上大學(xué)了?！苯酉聛?，他卻耷拉著頭，不再言語，神情變得很憂戚。我只好拿話安慰他，要他繼續(xù)休養(yǎng)好，強調(diào)說他功底那么深厚，只要放下思想包袱，一定能考上一個更好的大學(xué)。聽完我的話，他半信半疑，但眼里還是閃現(xiàn)出一縷希望的微光。

畢業(yè)后一路顛沛流離，每年春節(jié)才回家小住數(shù)日，看到村里的小商店越來越多，但村里的人卻越來越少，小商店生意變得寥落，村長的小商店也不例外。特別是村長沒再續(xù)任之后，他的小商店更是每況愈下。再后來小商店相繼關(guān)閉，村長的小商店也難逃劫數(shù)。去年回鄉(xiāng)過年的時候，去買鞭炮看到永福獨坐在那曾經(jīng)門檻都快踩爛的家門口，目光略有癡呆，久久地盯著胯下的地面，好像上面有神秘尋寶地圖值得深入研究。見此情景，我沒敢走上前去，我不知該和他再說點什么。

回到家，母親和我說，憑著小商店紅火那些年存下的錢，村長花重金給永福娶了門親，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捎栏＿€是時不時頭痛發(fā)病，干不得重一點的農(nóng)活，好幾次暈倒在田里。他老婆現(xiàn)在外面打工，一年接一年地都不肯回來，對孩子不管不顧。永福一個人在家?guī)蓚€孩子，一把屎尿一把眼淚。

村長不顧一把年紀和別人一起趕馬。所謂趕馬，在我們那鄉(xiāng)下，就是用馬馱運水泥等物資沿崎嶇小路上山修墳?zāi)够驈纳钌嚼锺W木頭出來。年富力強時候沒干過重活的村長，如今怎么搬得起那么重的東西安放到馬背上去，一次又一次行走在坎坷不平高低起伏的山路上？我走神了，母親還在碎碎念：人啦，最怕吃倒苦。一開始苦點累點，慢慢地變好，還有希望和盼頭，而一開始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到老來再吃苦就吃不下去了，哎……

母親捧著竹升子，抓著一把米去院子里喂雞，我跟著出去，放眼望去，天青色的蒼穹下，對面的山上正伏著一團愁云，一場寒雨即將覆蓋我此刻的村子，耳邊飄進母親的自言自語：要過年了，這雨要下就早點下了，早下完早出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