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十七年春,徐家匯土山灣孤兒院收容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跟他一起踏進孤兒院的,還有一條名叫阿黃的流浪狗。
這男孩本來在靜安寺一帶流浪,平時就靠避開寺院管事,偷拿寺院的供品充饑過活。有次土山灣孤兒院的院長瑪利亞女士乘車經(jīng)過靜安寺路,看到他衣不遮體,瘦得讓人擔(dān)心,正在被寺院的管事追打。男孩在被管事用棍棒抽打時,那條流浪狗勇敢地朝著管事發(fā)起攻擊,但卻重重挨了管事一棍子,疼得嗚咽叫喚。
瑪利亞看到,心生憐憫,就讓人去阻止管事,她自己徑自朝男孩走去。
瑪利亞走近男孩時,男孩正把阿黃抱在懷里安撫,并且從口袋里拿出半個供餅,喂給阿黃吃。這條狗是男孩收留的,一人一狗,同病相憐,相依為命。男孩每次偷來供品,總會分一點給阿黃。
在聽說瑪利亞想把自己帶進孤兒院時,他就提出要把阿黃也帶著。起初瑪利亞不同意,男孩舍不得阿黃,就索性拒絕跟瑪利亞走。瑪利亞看了看虛弱的男孩和狗,暗嘆一聲,只得允許他把阿黃帶進孤兒院。
瑪利亞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患有失憶癥,對自己某個時間段外的過往一概不記得。檢查后發(fā)現(xiàn),他的后腦曾經(jīng)受到過某種嚴重傷害,至今尚有少量顱內(nèi)積水。另外身上也有好多陳舊的傷疤?,斃麃喰耐?,估計孩子是因為外傷,這才導(dǎo)致了失憶。這一點,醫(yī)生最后也這么診斷。
瑪利亞很喜歡這個男孩,并給他取名叫黃喬治。因為看他年幼瘦弱,沒什么體力,就把他安置到孤兒院繪畫班里去。土山灣孤兒院里開設(shè)了很多培訓(xùn)班,有雕塑、繪畫、刺繡、鞋作、木工、五金、護理、照相、印刷等,意在讓收容的孤兒掌握一技之長,便于以后憑此安身立命,回報社會。
后來瑪利亞很快發(fā)現(xiàn),黃喬治對繪畫非常喜歡,而且還有著非同一般的天賦。他進入繪畫班的頭一天,隨手畫出來的畫,就已經(jīng)遠遠超過在繪畫班培訓(xùn)半年的孩子。這一點讓瑪利亞始料未及,整個孤兒院里的人也都對他刮目相看。
而她同樣始料未及的是,這個可憐而聰慧的天才孩子,仿佛是從天而降的折翼天使,只在孤兒院度過兩個多月的美好時光,就突然在一個淫雨霏霏的早上離開孤兒院,不知去向,隨后莫名其妙死了。
周鳳岐的母親這幾年閑來經(jīng)常去孤兒院里做義工,所以也時常會在周鳳岐跟前提及那些孩子,說真是作孽呀,這么多孩子沒有父母。
周鳳岐說據(jù)他所知,孤兒院的好些孩子,其實父母都在,只是不要他們了。哎呀,這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狠心的父母,竟然會把親生孩子放棄。
周母沉吟片刻,輕嘆說或許他們也有難處吧,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故意不要自己孩子。
說完周母當(dāng)時就凝視著兒子,欲言又止。目光之中,風(fēng)卷云舒。
周鳳岐隨口說:“媽,你當(dāng)時有沒有想過不要我了呢?”
這話讓周母頓時就在椅子里直起身體,目光驚懼,眉頭微皺。而周鳳岐說出這話,也連連后悔,就再也沒有把這個魯莽話題繼續(xù)下去。
周鳳岐之前略有耳聞的是,當(dāng)年懷著自己的母親,不知何故,也的確想過要放棄自己把自己打掉,然后去追求她的新生活。這個話題直逼人性,太尖銳了,周鳳岐始終感覺無法把持,所以從不敢輕易提及。而母親呢,也似乎刻意回避著,從來都沒有主動提及這件事,這似乎成了他們母子倆幾十年來都不敢輕易觸碰的禁地。
而這一次當(dāng)黃喬治突然失蹤以后,周鳳岐馬上就接到尋找任務(wù)。后來才知道,實際上那個時候,黃喬治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
原本這種找人的活,是用不到周鳳岐辛苦的。但這次是法租界巡捕房法籍總探長安德烈的太太盧西亞的意思,安德烈也就只能安排周鳳岐接受這個任務(wù)。
盧西亞來到中國以后,一直熱衷于慈善事業(yè)。而且他們夫婦久婚不育,就想著在中國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這次盧西亞去了土山灣孤兒院,表達了領(lǐng)養(yǎng)意愿。瑪利亞院長把所有孩子召集過來,讓盧西亞挑選。
那天孩子們個個穿得整整齊齊,并且爭先在盧西亞面前展示自己。而黃喬治卻沒有跟其他人一樣爭先恐后,而是一個人安靜躲在角落里,遠遠打量著盧西亞,然后低頭在一個本子上不停涂抹著什么。
盧西亞看了一圈后,選中了一個乖巧的女孩子,其他孩子陸續(xù)離開。這個時候,走在最后的黃喬治卻笑嘻嘻站到盧西亞跟前,把一張紙遞了上去。
盧西亞接過那張紙以后,馬上就驚叫起來。
只看到那張皺巴巴的紙上,畫著一個婦人。而那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盧西亞。
原來剛才黃喬治躲在不顯眼的地方,一直在偷偷畫著盧西亞。
盧西亞看著紙片上的自己,驚為天人,連聲說畫得真好,非常逼真,當(dāng)即決定要收養(yǎng)黃喬治。她拉著黃喬治的手說:“哦!上帝呀,小喬治,你必定是我的天使。我喜歡你,你愿意跟我生活在一起嗎?”
但黃喬治卻不想跟盧西亞走。瑪利亞院長反復(fù)勸說,都沒有用。盧西亞很焦急,瑪利亞院長就說:“盧西亞太太,你先回去耐心等幾天,我會好好勸他的。喬治不是不喜歡你,而是有些離不開這里的大家庭罷了?!?/p>
但沒有料到的是,就在盧西亞離開的第三天,黃喬治就從孤兒院里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為什么要離開。
按理說一個孤兒失蹤,還不至于驚動巡捕房。但盧西亞特別喜歡這個男孩,纏著安德烈想辦法,安德烈自然就想起了周鳳岐。
周鳳岐接到任務(wù)以后,先是去了幾趟土山灣孤兒院,但一無所獲。就在他一籌莫展時,卻意外得知,就在今天早上,有人在蘇州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男孩的尸體。
周鳳岐馬上帶人趕去辨認。結(jié)果瑪利亞院長一眼認出,這具瘦弱的小尸體,雖說被河水浸泡得變形,但一看就是可憐的黃喬治。黃喬治左下巴有個淺黑色的胎記,非常容易辨認。
二
按照瑪利亞院長的請求,黃喬治的尸體在經(jīng)細致檢查后,送回土山灣孤兒院。他總歸是土山灣孤兒院的孩子,去世后也理應(yīng)由孤兒院來收殮安葬。
把孩子送過去的那天,周鳳岐也一同前往。恰巧那天他母親也在孤兒院里做義工。一看到黃喬治的尸體,周母就和幾個姐妹一起替黃喬治擦身,穿衣,一臉的慈愛,也沒有流淚。
而周鳳岐卻感覺到,母親此時看上去比號啕大哭更要悲傷。
看到這些,他馬上想起幾天前自己跟母親說過的那句蠢話,暗暗汗顏。母親連別人的孩子都那么憐愛,怎么可能會放棄她自己的骨肉,不要自己呢?在他這些年的印象中,母親對自己無私給予,絕對是個偉大慈祥的好母親,不知道這個傳聞是如何杜撰出來的,實在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又是什么人那么惡毒,要杜撰這樣的不堪過往來抹黑母親?
但即便如此,周鳳岐依舊非常好奇,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的呢?
黃喬治的葬禮平靜而凝重。結(jié)束以后,周鳳岐再次對黃喬治在孤兒院兩個月的生活進行徹底的調(diào)查。黃喬治的死,令盧西亞非常悲傷,她至今還保存著黃喬治給她畫的那張畫,她覺得她跟這個有著天使般笑容的孩子有緣無分,實在是痛心。所以她一定要讓周鳳岐查實黃喬治的死因。有了這層壓力,容不得周鳳岐有半點疏懶。
另外,這孩子既然那么喜歡呆在土山灣孤兒院,那又為什么要不告而別,突然離開這里呢?
周鳳岐之前也已經(jīng)了解到,黃喬治基本上確定是溺水身亡。他也已經(jīng)安排人手,去調(diào)查黃喬治的出身來歷。因為他有失憶癥,兩個月里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瑪利亞院長覺得,黃喬治講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中間還夾雜著明顯的蘇州口音。周鳳岐由此判斷,這孩子應(yīng)該就是上海本地人,而祖上或許是蘇州人。
但是一個本地的男孩子,卻淪落到流浪的地步,也是比較少見的。
周鳳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黃喬治雖然看上去瘦弱,但底子并不差,所以可以判斷,這孩子的流浪生涯,時間并不長。他之前的家庭,至少衣食無憂。
另外周鳳岐也了解到,黃喬治非常喜歡孤兒院,所以他的出走應(yīng)該不是想逃離,而是另有隱情。
周鳳岐來到黃喬治的宿舍。宿舍是一個很大的通鋪房子,黃喬治來得晚,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一張床鋪上?,斃麃喸洪L說過,黃喬治所有的東西原封不動,已經(jīng)被她收集后放在一個上鎖的柜子里。
周鳳岐首先檢查了宿舍,以及黃喬治的床鋪,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隨后他打開那個柜子,看到里面有些衣帽,碗筷,還有一雙鞋子,幾個不知道哪里撿來的破玩具。除此之外,最多的東西,還是黃喬治畫的畫,占據(jù)了小半個柜子,亂哄哄的一大摞。
周鳳岐仔細翻閱,發(fā)現(xiàn)這都是一些練習(xí)畫畫用的草稿紙和習(xí)作。
早就聽說黃喬治有著非同一般的繪畫天分,也非常喜歡畫畫,現(xiàn)在看著這些習(xí)作,周鳳岐基本上認同這一點。
而正是因為黃喬治的畫畫天分,清澈無邪的內(nèi)心,以及不幸的遭遇,所以才會讓盧西亞太太百般地喜歡這個男孩吧。
周鳳岐看到,黃喬治的繪畫習(xí)作,涉及面很廣,花鳥魚蟲,山水街景家居,都有涉及,而且以周鳳岐的眼光看去,這么小的孩子,又沒有系統(tǒng)學(xué)習(xí)過,就已經(jīng)算畫得不錯了。
但是這些習(xí)作,又能否給周鳳岐提供些線索?
周鳳岐仔細檢查了每一張紙片,上面除了黃喬治的涂鴉,都看不出有什么特別。
不知道怎么了,此時此刻,周鳳岐突然對這個男孩有了些很特別的情愫。他突然開始理解,當(dāng)時母親面對著黃喬治的尸體時,為什么會特別疼惜。
這個時候,周鳳岐的母親突然找到兒子,詢問案情。在聆聽周鳳岐敘述中途,她突然有些抑制不住,簌簌落淚。
周鳳岐很是意外,忙問:“媽,你這是怎么啦?”
周母抽泣著,連連搖頭,說道:“我一看到喬治,就覺得他非常像你小時候。這孩子,太可憐了?!?/p>
周鳳岐細細掂量著母親這句話,不知道說什么好。
“鳳岐,有件事你一定聽說過吧?”周母見周鳳岐不說話,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道。
“媽,什么事呀?”周鳳岐問。
周母盯著兒子良久,嘆息一聲道:“你在我肚子里兩個月的時候,你父親就病死了。等你父親斷七以后,我就準(zhǔn)備把你打掉。當(dāng)年我已經(jīng)去了廣慈醫(yī)院,就差了那么一點點……”
周鳳岐非常意外。以往很多時候,周鳳岐也非常想了解這個淵源,但又擔(dān)心觸及母親的痛處。沒想到母親今天竟然親口說出了這件事。
“還好當(dāng)年我最終沒有犯渾,這才保住你這條小命?!敝苣竿鴥鹤?,目光憐愛,慚笑著說道。
周鳳岐看到母親神態(tài)難受,就嘻嘻一笑,說道:“媽,你當(dāng)年也只是想想而已,對吧?!?/p>
周母苦笑了一下,凝視著周鳳岐良久,才輕輕搖頭,說道:“鳳岐呀,你這幾十年,畢竟從沒遇到過什么跨不過去的坎。很多事你未必能懂,算了,我現(xiàn)在還不想跟你多說?!?/p>
說完嘆息一聲,就離開了。周鳳岐望著母親的背影,百思不解。
這個時候,助手趙勤趕回來匯報說,他們暫時還沒有查到黃喬治的背景,但卻查實,黃喬治在出事前一天,曾經(jīng)去過福開森路66號的吉爾別墅。
周鳳岐很重視這個消息,趕緊讓趙勤帶路,直接去了福開森路。趙勤之前已經(jīng)打聽過,吉爾別墅現(xiàn)在的主人叫周凱龍,是個富商。
黃喬治好好的突然離開孤兒院,到這個地方來干什么?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不是失憶了嗎?
今天周凱龍剛好在家,一聽說是巡捕房來人,也不敢怠慢,就在客廳里接待了周鳳岐。
周鳳岐把來意跟周凱龍說明,并且把黃喬治到孤兒院后拍的照片給周凱龍辨認。
“這個孩子我從沒有見過……”周凱龍看了看照片,搖搖頭,把照片還給周鳳岐說道。他六十來歲,富態(tài),高傲。
周鳳岐注視著周凱龍,又瞟了一眼趙勤。趙勤朝他皺皺眉,意思是說,別信,我這消息不會錯。
并且之前趙勤還向周鳳岐匯報過,有人明明看到過黃喬治曾經(jīng)在周凱龍家大門口徘徊,還幾次爬到鐵門上朝里面張望。
“這個孩子,是什么人?”周凱龍問道。
“他是個孤兒,原本住在土山灣孤兒院里的……”周鳳岐如實相告。
“孤兒?一個孤兒怎么會到我家來?周探長,你這也有些荒唐了?!敝軇P龍稍微有些不悅。
周鳳岐苦笑道:“是呀,我也想知道為什么。”
“你一定是搞錯了。對不起,我下午還有點事要出去辦。”周凱龍緩緩掐了大半支雪茄,說道。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周鳳岐只能起身告辭。但這個時候,周凱龍突然又開口說道:“等等,周探長,麻煩把照片再給我看看?!?/p>
周鳳岐把照片再次交給他。周凱龍端詳了幾眼,神色隱隱有些異樣,但轉(zhuǎn)瞬即逝,又把照片交給了周鳳岐。
周鳳岐收起照片,說了聲打攪,有個傭人走過來,帶著他們朝客廳大門走去。
“你在門口見過這孩子嗎?”周鳳岐把照片端到傭人眼前,問道。
傭人看了看,搖頭道:“沒有見過?!?/p>
就在這時,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婦人,三十多歲,面容姣好。她一抬頭,就跟周鳳岐打了個照面。
周鳳岐敏銳,只是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對方看似神態(tài)從容,但一見到自己以后,目光深處,頓時隱隱透出幾絲惶然。這種細微的異常,讓周鳳岐內(nèi)心警覺。
“對不起,你見過這個孩子嗎?他曾經(jīng)在你家大門口徘徊過好久的……”周鳳岐并不清楚對方是什么人,隨口問道。
“不認識?!蹦莻€女人看了一眼照片,冷冷說道,大步走進客廳。周鳳岐無奈離開。
“剛才這位太太是誰呀?”臨出大門時,周鳳岐輕聲問送客的傭人。
“這是我家少奶奶?!眰蛉苏f著,低頭道了聲再會,就折了回去。
“這是周凱龍幾年前新娶的姨太太,名叫唐小妹。我聽說過。”趙勤說道。
周鳳岐站在大門外,似聽非聽,眉頭微皺,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
“師傅,你想什么呢?我們回去吧。”趙勤催促道。
周鳳岐搖搖頭,喃喃自語道:“周凱龍的姨太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她是名人的姨太太,時常會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你見過她,這不奇怪?!壁w勤說。
“不不不……”周鳳岐連連搖頭否定,“我好像就在來找周凱龍之前的某個時候,見過她。但我記不起是在哪里見過她了……”
趙勤很是疑惑,但不明所以。
就在這個時候,周鳳岐突然看到大門外被修剪得渾圓的黃楊叢里,有一張紙片。他感覺這張紙有些眼熟,就上前撿起紙片,稍微看上一眼,暗暗驚叫。
這張紙片上面,畫著一扇大門和一只石獅子,一小片灌木。另外大門上還有一個清晰的門牌號碼。
這畫的,不就是眼前周凱龍家的大門口嗎?
周鳳岐端著這張紙,翻來覆去地看,突然有所發(fā)現(xiàn),忍不住“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趙勤,快,趕緊回孤兒院?!敝茗P岐招呼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趙勤望望一臉興奮的周鳳岐,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猜到,周鳳岐一定是找到了某種線索。
三
周鳳岐回到孤兒院后直接去了宿舍,翻出黃喬治的那些畫畫習(xí)作,逐一端詳。
很快他就從一大摞畫作當(dāng)中,輕輕抽出其中一張,仔細端看,倒吸一口涼氣。
紙片上畫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盡管線條粗放簡單,但稍一凝神,很容易就能看清,紙片上的這個女人,酷似周凱龍的姨太太唐小妹。
“我就說我見過唐小妹么……”周鳳岐淡淡地說道。
“太像了。沒錯就是她?!壁w勤也驚嘆道,“黃喬治這小家伙,畫畫水平真是不錯。”
周鳳岐閉上眼睛,讓自己有些激動的思緒盡快沉淀下來。然后他又拿出在周凱龍家大門外撿到的那張紙片,快速思考。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黃喬治為什么要去畫周凱龍家的大門,還有唐小妹的肖像?”趙勤嘀咕道,“他怎么知道唐小妹長什么樣?”
周鳳岐想了想,恍然道:“黃喬治有失憶癥,對自己的過往一點也記不得。但這次他卻準(zhǔn)確畫出了周凱龍家的大門口,還有唐小妹的肖像,我猜測他的失憶癥正在漸漸好轉(zhuǎn),他的某些記憶,也正在慢慢蘇醒過來。我們之前就判斷他是本地人,所以他能記起這些東西,也在意料之中。而他這些漸漸蘇醒的記憶,剛開始也必定是碎片的,飄忽的,他沒有辦法完整描述,但卻可以用畫畫的方式,去把這些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抄錄下來……”
“完全有這個可能。否則沒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壁w勤驚呼道,“黃喬治一定是回憶起了什么,才會用畫畫的形式記錄下來。而他這次突然從個孤兒院出走,想必也是為了去尋找他的那些碎片記憶,所以他才會去周凱龍家。黃喬治或許只是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懵懵懂懂之間,想起這個大門,自己跟這個大門究竟有些什么聯(lián)系……”
“趙勤,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聰明了?!敝茗P岐笑笑道。
“哈哈,跟著師傅你,就算是塊石頭,也早晚會說話?!壁w勤撓著頭說。
“那么,他跟唐小妹,還有周凱龍之間,究竟會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他首先回憶起來的,是這扇大門,還有這個唐小妹呢?”周鳳岐隨即目光炯炯,盯著趙勤問。
“師傅,我知道該去做什么了?!壁w勤說完,興奮地起身,轉(zhuǎn)身就走。
隨后周鳳岐又拿起在周家大門口撿到的那張紙片。他當(dāng)時看到這張紙以后,很快就想起,這種畫畫用的紙張,跟他在黃喬治宿舍發(fā)現(xiàn)的那些畫畫紙片一模一樣,而且上面還印有土山灣孤兒院的字樣,所以他才會猛然想起,自己就是在黃喬治的畫畫里看到了唐小妹的肖像。
必定是黃喬治心里浮想起這扇大門的同時,還順帶著想起了大門上的門牌號,所以他才會找到這里來的。
現(xiàn)在看來,黃喬治不僅是個畫畫的天才,而且必定也是對周家的那扇大門,以及唐小妹這個人,刻骨銘心,所以才會在稍微恢復(fù)記憶時,首先就想起了他們。
好在趙勤已經(jīng)去核查。黃喬治和唐小妹以及周凱龍之間的關(guān)系,很快就會真相大白。
就在等待趙勤那邊調(diào)查結(jié)果時,周鳳岐又讓瑪利亞院長把黃喬治溺水身亡的消息公布給了報社。
之前周鳳岐在周凱龍家時,看到他們家茶幾上放著好幾份《申報》,最上面的《申報》就是當(dāng)天的。所以他斷定周家訂閱有《申報》,如此一來,這個消息很快就會被周家知道。
他這樣做,一則是想收集更多的有關(guān)黃喬治死亡的線索,另一方面,也是準(zhǔn)備借此敲打一下周家,看看他們有什么反應(yīng)。
趙勤那邊的調(diào)查首先有了結(jié)果。沒有想到,唐小妹三年前嫁給周凱龍時,已經(jīng)二十六歲。而在這之前,她跟前夫育有一子,并且這個兒子很可能就是黃喬治。
周鳳岐暗暗感嘆。這個結(jié)果,跟他的猜測多少有些重合。
“我查過了,唐小妹的前夫秦一鳴是個做食品貿(mào)易生意的掮客,兩人的生活還算穩(wěn)定。后來她前夫在外面有了個女人,唐小妹知道以后,就要跟他離婚。但前夫堅決要把兒子帶走,唐小妹也想要兒子,兩人就這樣僵持起來,誰也不肯讓步。后來,周凱龍偶然遇見她,一見傾心,就要娶她做姨太太。唐小妹剛好在跟前夫鬧離婚,正中下懷。但周凱龍?zhí)岢?,他可以接受唐小妹結(jié)過婚,但決不能接受她的兒子。這樣就尷尬了……”趙勤匯報著。
“尷尬什么?唐小妹最后必定是放棄了兒子,然后去做周凱龍的姨太太了。”周鳳岐補充道。
“沒錯。所以那個黃喬治,哦不,這孩子的原名叫秦放,秦放最后就跟著父親生活。后來秦一鳴生意敗落,又被那個女人騙走了一把,幾乎破產(chǎn),最后不得已回了蘇州老家。這樣秦放也跟著到了蘇州。”趙勤繼續(xù)匯報道。
周鳳岐想了想,又問:“那這次黃喬治,不,秦放,又怎么突然在上海出現(xiàn)?他的失憶,還有他身上的傷痕,又是怎么回事?”
“這個我還沒查實……會不會……這些都跟那個唐小妹有關(guān)呢?”趙勤推測說。
“唐小妹當(dāng)年為了嫁給周凱龍,放棄了兒子,如果秦放突然再次來到她身邊,你覺得她會怎么做?”周鳳岐繼續(xù)自言自語道。
“師傅,你的意思是說,秦放身上的這些,都是唐小妹造成的?不過唐小妹確實有這樣的動機,因為周凱龍是拒絕秦放跟著唐小妹的。很顯然,周凱龍不愿意養(yǎng)別人的兒子?!壁w勤邊想邊說道。
“有這樣的可能性嗎?秦放畢竟是唐小妹的親生兒子,她下得了這樣的手么?她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呀。”周鳳岐百思不解,自語道。
趙勤撓頭道:“這我就不清楚了。算了,我繼續(xù)去查就是?!?/p>
送走趙勤后,周鳳岐恰好在孤兒院遇見母親,就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周母了解到秦放的身世后,也感嘆不已。
這個時候,周鳳岐突然很想聽聽母親對這件事的看法,因為她們同為女人。尤其是他想問問母親,唐小妹為了不讓兒子影響她的生活,會不會很過分地對待秦放?
并且他也想知道,當(dāng)年母親為什么動過要把三個月大的自己放棄掉的念頭?
“我覺得唐小妹有可能就是迫害秦放的人。”
但還沒等周鳳岐想周全怎么開這個口,母親卻首先說道。
“為什么?”周鳳岐追問。
“不為什么?!蹦赣H平靜地說道,“每個人的一生哪,都會經(jīng)歷到那么一段最軟弱、最晦暗、最難熬的時候,就看你有沒有勇氣走出來。深陷其中,就萬劫不復(fù),走出來就海闊天空。”
說完這句話,母親就離開了。周鳳岐百思不解。
第二天,趙勤把一個十多歲的流浪兒帶到周鳳岐跟前。
“這個孩子一直在靜安寺附近混,好像還認識秦放,應(yīng)該知道些事情??墒俏覇柫怂胩?,他一句話都不跟我講?!壁w勤說著,憤憤把男孩推了一把。
男孩歪著脖子,鄙夷地盯著趙勤道:“推你爺爺干什么?我早飯還沒吃,肚子餓,沒力氣跟你閑扯?!?/p>
周鳳岐拿出兩個肉包子給他。男孩接過,吃了個狼吞虎咽。
“你認識那個秦放嗎?他死了。”周鳳岐輕聲說道。
男孩很是驚訝,說道:“真的呀?他人不錯,夠義氣的。不過我不知道他原來叫秦放?!?/p>
“跟我說說他的情況吧?!敝茗P岐說道。
男孩想了想道:“他好像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他就說他的家在上海,他想回家,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就這些……”
“你跟他一起混了那么久,不會只知道這點吧?”周鳳岐又道。
男孩目光狡詐,嘿嘿一笑,什么也沒說。周鳳岐拿出一個銀元,丟在桌上,銀元打著轉(zhuǎn)兒,嘩嘩作響。
男孩笑笑,一把搶過,吹一口氣,凝神聽了聽,非常滿意,就又道:“我估計他應(yīng)該是從蘇州老家逃出來的。蘇州老家有他的父親,母親有可能是上海人。他來上海是為了找他媽媽,但在半路上好像是被車撞了,挺嚴重,但居然沒死。他被撞后腦子壞掉了,記不起家在哪里,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所以只能流浪。”
“這些你是聽他說的嗎?”周鳳岐追問。
“也不是。他記性不好,說話有句沒句的,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說過什么。我是從他說過的話里猜出來的。”男孩又說了一些,然后就走了。
至此周鳳岐已經(jīng)知道了一個大概。秦放這次獨自從蘇州來上海的本意,的確是為了投奔他媽媽唐小妹的。而且從唐小妹見到周鳳岐的那種忐忑表情看,她很有可能已經(jīng)見過兒子。
但是現(xiàn)在出了事,她必定會死不承認見過秦放,這怎么辦?
想到這些,周鳳岐略一躊躇,馬上又做了個新布置。
四
此時此刻,唐小妹獨自坐在客廳里,失魂落魄,黯然神傷。
昨天在客廳門口撞見周鳳岐以后,唐小妹心里就開始隱隱不安。她之前在一個場合里見過這個巡捕房探長,據(jù)說凡是需要他出現(xiàn)的地方,必定有很惡性的案件發(fā)生。而一旦他出面,再怎么復(fù)雜的案子也能理清楚,是一個厲害角色,
昨天等周鳳岐他們走了以后,她就問丈夫,這幾個人是干什么的?
周凱龍沉吟片刻,說道:“你兒子來上海了,現(xiàn)在就在土山灣孤兒院里,并且還來這里找過你。”
唐小妹非常意外,說道:“真的???這不太可能吧。他在蘇州老家呀!”
“那個探長給我看了照片。我見過你兒子,就是他。而且你兒子下巴有個胎記,非常好認?!敝軇P龍沉著臉,冷冷說道。
唐小妹一陣緊張,說道:“對不起,凱龍,我也不知道他會找上門來呀?!?/p>
“我告訴你,小妹,其他的事我們好商量,唯獨你這個兒子,我絕不會接受。他是秦家的種,我可不想讓他待在我家里。”周凱龍語氣很堅決。
唐小妹知道丈夫的脾氣,說一不二。更何況這件事也不能怪他,本來婚前他就跟自己明確說過,而自己也答應(yīng)過他,所以才會狠狠心,答應(yīng)前夫把兒子帶走。
那一年她眼看著沒法把兒子留在身邊,無限痛楚。但又一想,自己若是不放棄兒子,周凱龍是不會答應(yīng)娶她的。這樣即便兒子在身邊,自己一個弱女子,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養(yǎng)活,還怎么去照顧兒子呢?再說了,能夠做周凱龍的姨太太,這是上海灘多少女人的心愿呀。
那個時候,她也沒有料到秦一鳴日后會破產(chǎn),她總以為秦放跟著父親,會生活得很好的,至少要比跟著自己強百倍??烧l能料到呢,唐小妹想起這些就懊惱不已,她覺得,如果能預(yù)料到秦一鳴會破產(chǎn),她當(dāng)時或許就不會丟下兒子了。
而就在幾天前,她回家時,突然就看到有個男孩站在大門口朝里面張望。她幾乎沒怎么細看,就認出這是兒子秦放,又驚又喜。她擔(dān)心被周家人看到,趕緊帶著兒子,去了一個偏僻的炒菜館,讓他高高興興飽餐一頓。詳細詢問后,才得知兒子這次是獨自來上海找媽媽,半路上被車撞了個半死,并導(dǎo)致失憶,還落下滿身的傷疤。唐小妹聽著兒子敘述,傷感萬分。好在兒子命大,而且見他失去的記憶也正在恢復(fù)當(dāng)中,便又萬分慶幸。
這個時候,秦放提出要跟她一起生活。這個要求委實難住了唐小妹。她很清楚周凱龍是不可能答應(yīng)這件事的,所以就想多給兒子一些錢,然后要他回家去。但兒子堅決不肯。他哭訴著在老家太苦了,父親還一直打罵他,不管他,他很想有媽媽在,想跟媽媽在一起。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份上,唐小妹幾乎就要失控,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一點點控制的力氣。
秦放見母親猶猶豫豫,一點也不痛快,就知道媽媽不想接受他。這一點,他之前不是沒有預(yù)料到。但當(dāng)這種場面真實展現(xiàn)在眼前時,這個孩子傷心的潮水,也瞬間就漫過眼眸的堤岸。
男孩悲傷地回憶起從蘇州到上海的這一路上,自己一個人沿著鐵路走了上百里路,又餓又冷,又驚又怕,要不是心里懷揣著可以從此跟媽媽在一起生活的夢想,他根本支撐不了這么艱辛的行程,更加沒有勇氣獨自出門。男孩擦去眼淚,心里很清楚,媽媽是愛著自己的,但是現(xiàn)在她也有難處,沒法收留自己,那么自己也不應(yīng)該令她為難。
母子倆就在飯館里淚眼相對。當(dāng)秦放灑淚跑出飯館時,唐小妹心如刀絞,肝腸寸斷,但卻無法從內(nèi)心找出一點點追回兒子的勇氣。她眼看著兒子越跑越遠,自己卻只能在飯館里號啕大哭。
這個時候,傭人把今天的《申報》送到客廳,放在茶幾上。唐小妹隨手翻閱,突然就看到了土山灣孤兒院有個孩子死亡的報道。定睛細讀,她很快斷定這孩子就是秦放。
唐小妹悲從中來,無聲哀號著,癱軟在地。片刻,她強撐著站起,轉(zhuǎn)身就朝門外沖去。
唐小妹一路奔跑,眼淚飛灑,很快就趕到土山灣孤兒院墓地。這里野墓凌亂,雜草叢生,幡旗斜插,掩埋著好多無家可歸的幼小生命。
唐小妹很快找到一個新動土的墳塋,一看到簡易墓碑上黃喬治這三個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喊著:“兒子,兒子……秦放,你怎么會這樣的呀?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拒絕你……”
慟哭之下,愁云慘淡,涼風(fēng)乍起,周鳳岐悄然從樹林里走出來,安靜地站在唐小妹身后。此時此刻,他并不想急著打攪唐小妹,畢竟他覺得唐小妹的這種哭聲,還是由衷的。
但這樣一來,唐小妹就算是不打自招了。因為報紙上既沒有說姓名,也沒有登照片,只說是有個來上海投靠母親的九歲男孩被母親拒絕,然后不明不白死了。唐小妹看到消息后馬上就過來在兒子跟前這樣痛哭,就等于是承認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兒子了。
唐小妹被帶到巡捕房后,周鳳岐問她,有沒有因為擔(dān)心被兒子糾纏,影響到自己的新生活,所以就對兒子動了殺機?
唐小妹大哭著,否認。
但在這件事上,唐小妹顯然是具備作案動機的,并且也具備一定的作案機會和便利的。
她還隱瞞了很多事實,所以嫌疑很大。但唐小妹矢口否認,這也令周鳳岐暫時毫無辦法。
趙勤急匆匆趕回來。他查實,那天有人看到秦放獨自在河邊徘徊,沒過多久就不見了人影,只在河邊一塊石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畫著幾幅畫。起初發(fā)現(xiàn)的人沒有在意,后來聽說有人死在河里,就想起了見到過的那個孩子和那張畫。
周鳳岐問起,目擊者有沒有看到過唐小妹在現(xiàn)場?趙勤說目擊者記得當(dāng)時只有秦放一個人在河邊。周鳳岐接過趙勤手里的畫,看到上面有個小人,還有一個大人,兩人相互之間有著很多的糾葛,最后一張畫,就是小孩縱身跳入河里的畫面。這些畫很容易證明就是秦放親手所畫。他不會寫字,但卻可以憑借畫畫傳達自己的內(nèi)心。
周鳳岐仔細分析著紙片上畫的內(nèi)容,慢慢恍然,突然就動容起來。
在這個由好幾幅畫面組成的敘事畫中,清晰表達出了秦放的內(nèi)心:傷心至死。
周鳳岐凝視著這張紙片,又回想起這個小男孩的艱辛遭遇,突然落淚。
唐小妹不明所以。周鳳岐就把秦放的敘事畫仔細講給她聽。唐小妹聽著聽著,肝腸寸斷,但為時已晚。
五
這是一個沒有兇手的死亡案。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兇手,那就是絕望。
秦放小小年紀,竟然死于自殺。
一個燦爛少年,究竟要傷心絕望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做到這樣毅然決然?這種慘烈,周鳳岐也是頭一次見識。
但很多人都覺得,秦放盡管是自殺,但唐小妹依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法律制裁不了她,道德法庭照樣可以審判她。她理應(yīng)受到道德的嚴厲譴責(zé)。
尤其是盧西亞,在聞聽秦放自殺以后,悲傷不已,就在報上寫文章抨擊唐小妹。唐小妹的生活為此深受影響,連周凱龍也開始埋怨起唐小妹來。兩人的關(guān)系一度緊張。
最后唐小妹實在頂不住各方壓力,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早晨,獨自來到秦放跳河的位置,一陣緬懷以后,就想縱身躍下。
關(guān)鍵時刻,周鳳岐出現(xiàn),把她救了下來。
周鳳岐早就發(fā)現(xiàn)唐小妹所承受的巨大壓力。他預(yù)感會發(fā)生什么事,就派人盯著唐小妹,對方這次一有異常,他就聞訊及時趕到。
周鳳岐救下唐小妹后,將她送回周家。在周鳳岐的勸導(dǎo)下,周凱龍也愿意理解安撫唐小妹。
事后周鳳岐的母親問起這事,周鳳岐就把情況說了一遍。周母聽罷,臉色明顯舒張了不少。
“兒子,你為什么要救唐小妹?她丟下兒子,只顧著自己去追求新生活,是一般人眼里的壞女人?!蹦赣H說道。
“不,媽,她只是個普通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覺得應(yīng)該對她寬容一些。”周鳳岐喃喃自語。
母親聽罷,暗暗傷懷,隨即又很是欣然,深情望著兒子,輕聲道:“鳳岐,你一直很想知道,我當(dāng)年懷胎三個月,又為什么想把你打掉,對嗎?”
周鳳岐點點頭。
周母神色凝重,隨后一陣黯然,說道:“因為那時有個律師在追求我。他不嫌棄我一個寡婦,但卻堅決不接受別人的兒子。所以我必須要把你打掉……”
周鳳岐“哦”了一聲,有些意外。
“鳳岐,你一定覺得媽媽當(dāng)時很自私,對吧?”周母平靜地說道,“當(dāng)時我也覺得自己很自私,但我還是想放棄你,然后去跟律師結(jié)婚。”
“媽,這件事你之前為什么不告訴我?”周鳳岐不解。
“因為我擔(dān)心你不夠成熟,無法理解媽媽的這種難處這種私心,鳳岐?!敝苣改鴥鹤?,由衷說道,“但這次我看你已經(jīng)能夠?qū)捜萏菩∶?,就感覺能夠跟你說說這件事了。人生艱辛,很多人一時喪失勇氣,趨利避害,有些自私,我們也要諒解他們的難處,別動不動就拿道德來要求別人,這實際上就是道德綁架。你要知道,道德是用來自律的,而不是用來要求別人的。道德用于自律時,好過一切法律;道德用于律人時,就壞過一切私刑……這個世界什么都缺,缺相互理解的寬容,缺感同身受的憐憫,唯獨不缺冠冕堂皇的偽善。”
周鳳岐想了想,不由得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媽媽的生活簡直一團糟。并且當(dāng)時我也還未曾觸及你的皮膚,沒有感受到你的呼吸和心跳,我也無心去想象去憧憬你的模樣,所以對你的感情是非常虛空的。當(dāng)年的我,猶如站在懸崖邊上,看不到未來和希望,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我承認我當(dāng)時很狹隘很冷酷,也沒有能力冷靜思考,這都是事實。幸好,最后我還是從手術(shù)臺上逃了下來……鳳岐,請你原諒媽媽曾經(jīng)的丑陋,我們每個人立于世間,有時候難免會被軟弱挾持。”
周母說到這里,神色愧疚,又喜極而泣。
周鳳岐無限感慨,輕輕把媽媽抱在懷里,不停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