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暉
作為一名集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及偉大詩人于一身的毛澤東,他的詩詞倚天地之豪邁,仗日月之恢弘,繼文化之綿延,系國民之安然;又輔之以雄辭詭喻,憑之以奇譎想象,抒之以赤赤衷腸。故柳亞子贊譽他“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如此評價可謂是入木三分。1925年深秋,故地重游,剛過而立之年的毛澤東于湘江之畔留下膾炙人口的《沁園春·長沙》 詩篇。再踏故地,不是興之所至的賞玩游覽,不是俱懷逸興的知交重逢,而是世局多變嚴峻形勢逼迫的無奈選擇。身處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huán)境中,他役使筆墨激揚文字,用雄心壯志和大無畏的精神品質(zhì)譜寫了這篇革命贊歌。它不僅是他雄心壯志的情感呈現(xiàn),還是他高絕文學造詣的突出表現(xiàn)。本文就以它為例來探討毛澤東詩詞的特點。
詩之境:情景交融,情與境諧
毛澤東一生始終置生死于度外,于逆境中舍一己之榮辱,御外族入侵之惡行,擋國家將傾之頹勢,擎民族復興之大旗,揚華夏雄獅之威名。其情并非后主自責哀怨頹唐之亡國情;也非文山先生怨憤無奈、正氣不屈之民族情;更非小兒無狀夸夸其談之愛國情。他胸有溝壑,心系蒼生,胸懷天下,故他的情內(nèi)蘊于靈魂深處,外化于指間詩篇。
詩的上闋描繪了一幅湘江秋景圖。開篇便塑造了一個在蕭瑟寒秋之際佇立在橘子洲頭的傲世獨立的偉岸詩人形象。詩人要抒發(fā)感情,就勢必要借助一系列意象作為表達詩人心境和感情的載體。著一“看”字,便引領湘江之畔的壯美秋色,勾勒出一幅繽紛絢爛自由遼闊的畫卷。詩人眼界高遠,遠眺群山已是萬山紅遍,錯落有致的層林也被染上一片片鮮艷的紅,而懷抱著這抹紅的則是“碧透”的江水,一朱一碧,相映而成絕色。此景好似一位明艷靜謐的美人,美則美矣,卻似乎少了一分活潑靈動。故詩人筆鋒一轉,由靜至動,碧水之上百舸競發(fā),水波云涌;仰望蒼穹,鷹隼搏擊長空;俯瞰清溪,魚兒翱翔江流,這是一片生機勃勃自然萬物自由競長的景象。然則雖有壯美寥廓之景,雖有詩人祖國河山之愛,卻一“悵”字直抒胸中積郁的沉悶憂慮之情:借問蒼天,國之命運、民之未來由“誰主沉浮”?該闕詞由寫景入手,繼而抒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使一位為世間的起伏變遷而憂慮,為國家興衰榮辱和人民安危禍福而殫精竭慮的胸懷天下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
“誰主沉浮”的發(fā)問振聾發(fā)聵,對問題的回答則直貫下闕。詩的下闕通過追憶昔年與同學好友來此游覽的往事,描繪了一幅志同道合的同學在一起指點江山共話未來的豪邁激情圖。這些風華正茂的青年們意氣風發(fā)、氣度闊達,對革命有著濃厚的熱情,對達官顯貴和掌權人物有著深深的鄙視和不齒,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有著深沉的關切和憂慮。他們渴望指點江山,渴望激濁揚清,更渴望用革命的熱情和實踐來實現(xiàn)他們遠大的理想。該詩下闕最后一句“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與上文遙相呼應,表面是夸張的寫景,實質(zhì)上未嘗不是詩人對自己和“百侶”在中國革命的浪潮中激流勇進昂揚斗志的希冀。此情由景而出,此景又融于情,情景交融而境界全出,這正是毛澤東詩詞情景交融、情境和諧雅致的典范。
詩之格:立意高遠,風骨卓然
毛澤東自小就深受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浸潤于5000年輝煌燦爛的華夏文明,所以他身上自然蘊含著中國文人的氣質(zhì)和風骨。他欣賞李白的俊逸不羈、李賀的詭思譎想,所以他的詩充盈著浪漫豐富的想象;他崇拜蘇軾的闊達瀟灑、辛棄疾的雄健豪邁,所以他的詩歌浸潤著雄奇壯美的豪放。詩之曠豪,在神不在貌。繁辭麗句、彩繪雕琢雖可為詩詞錦上添花,但詩之風骨卻是由詩人風骨所決定。所謂詩風不過是詩人之風,詩人之格。但凡寫秋,蕭瑟哀怨、沉蓄郁悒成為歷代文人墨客主要的感情基調(diào)。秋,是李白“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郁悶壓抑;是杜工部“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老病孤苦壯志難酬的沉郁悲涼;是劉禹錫“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遷客觸景生情懷古慨今的郁悒感傷;是李商隱“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旅宿思友輾轉難眠的孤寂惆悵;是杜樊川“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人世易變羈旅漂泊的孤獨凄涼;是晏幾道“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疏狂人離恨無處傾訴的悲痛悵惘。
《沁園春·長沙》 雖是寫深秋之景,卻毫無凄冷落寞之感。湘江之景曠大開朗、蒼茫闊遠,站在寥廓明凈的秋空下,遙望峻峭群山遍布鮮艷的深秋色彩,鮮活萬物生機勃勃的活動,不由得激起詩人的豪情逸興。上闕開篇就展現(xiàn)出一幅壯闊明朗的萬里秋景圖,也為我們展示了一位氣質(zhì)曠達不為一葉落一身孤而悲秋的詩人形象。然而毛澤東不僅是一位氣韻瀟灑的詩人,更是一位胸懷天下的政治家,所以他的詩詞感情起伏漲落,結構回復跌宕,看似變化無端,實則曲回頓挫皆是詩人風骨使然。他素懷遠大的理想抱負,卻長期為黑暗污濁的環(huán)境所壓抑,精神與身體上都經(jīng)受著各種重壓和迫害,但他并未因此放棄對革命理想的追求,他的詩中始終貫穿著豪邁慷慨的情懷。該詞從爽朗壯闊的境界突然轉變?yōu)樯畛零皭?,他毫無矯揉之態(tài)的直接發(fā)問“誰主沉浮”,繼而通過追憶往昔崢嶸歲月,懷念同學少年時代“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磅礴跌宕千鈞氣勢,回答了“誰主沉浮”的提問,為我們刻畫了一位憂國憂民不為一己之身榮辱而踟躇畏縮的詩人形象。
語言風格是詩人風骨的直接表現(xiàn)。這首詩的語言描寫樸實明朗,筆調(diào)疏朗清新,自然與豪放并存的語言風格在這首詩里相得益彰。只有具備了詩人那樣闊大的胸襟抱負、豪放坦率的卓然風骨,又有高度駕馭語言的能力,才能達到豪放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這首詩寫景豁然而曉暢,文字簡練樸素,仿佛脫口而出,雖不藻修飾,但其間卻貫注著豪縱雄健的氣勢。這也是這首詩雖寫寂寥之秋景卻毫無陰郁之悲情的一個重要原因。詩人充分發(fā)揮了豐富的想象和聯(lián)想,“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滔天巨浪中盡管船只難行,卻有這群人不懼艱險,激流勇進與波濤搏擊。詩人于虛實相生中描繪了革命之路的艱險及亟待有志之士肩負起承載國家前途命運大任的責任。這也正是“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的現(xiàn)實寫照。
詩之魂:眾體兼?zhèn)?,革命為?/p>
詩詞要有感染力,離不開詩人的“情真”。王國維說過“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所謂“真”,是詩人在品位宇宙人生的前提下建立在人類共同情感基礎之上的情感外化。有了“真”,便能將蓄積在心中的真性情噴發(fā),筆酣墨飽間淋漓盡致?lián)]灑真情。
毛澤東受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雙重影響,所以他的詩詞風格也并非單一不變,他的詩詞可雄奇闊達,豪邁沖天;也可沉蓄郁結,悲傷婉轉。他的詩歌題材也相當廣泛,或寫景抒情詩,或詠物言志詩,或記行詠懷詩,或閨怨送別詩,但詩詞中心卻始終圍繞著革命斗爭,革命斗爭精神成為其詩詞靈魂。他所處時代本就動蕩顛覆、滄海變換,革命和斗爭成為變革時代的主題,也成為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主題。長期的革命斗爭實踐成為推動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動力,以至于他有占總詩詞數(shù)量近1/3的詩詞都是在描寫革命和斗爭。這些詩詞展現(xiàn)了革命先驅屢挫屢勇的革命豪情和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成為革命者的精神指引和熱血贊歌。
毛澤東詩詞的“真”是以詩人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和革命必勝的自信心為底蘊。家國之痛,民族之悲,需要的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有志之士來推翻專制獨裁,建立民主自由的政權?!肚邎@春·長沙》 寫于1925年秋。這年春他回到韶山養(yǎng)病,一邊為發(fā)動湖南農(nóng)民運動造勢一邊開展反帝愛國斗爭,這些行為自然引起反動派的忌憚和迫害,他不得不離鄉(xiāng)取道長沙而入粵。他與長沙有著不解之緣,青年時代的求學經(jīng)歷、一生革命事業(yè)的發(fā)端都與這片熱土息息相關。所以當“獨立寒秋”的詩人憶起與同學同游岳麓山、湘江、橘子洲相攜相伴共話國運未來的往事時,昂揚激越之情便一觸即發(fā),發(fā)則不可抑止,傾瀉而出。雖“蒼茫大地”世途多變命運多蹇,縱使滔天巨浪兇險艱難將前程阻斷,但詩人誓與反動派斗爭到底的決心始終未變,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充滿信心和期待,相信風華正茂的同學少年必能發(fā)奮圖強力爭自由,懷著堅定不移的理想信念成為民族復興的歷史擔當。
《沁園春·長沙》 充分體現(xiàn)了毛澤東詩詞雅、高、真的特點。詩之境,是情景交融,情與境和諧相生的雅致;詩之格,是立意高遠,詩人卓然風骨詩意表現(xiàn)的高致;詩之魂,是眾體兼?zhèn)?,詩人革命為先蘊情詩化的真致。詩無雅,不足以沁心脾;詩不高,不足以彰格調(diào);詩不真,不足以揚壯志。兼具政治家詩人胸懷氣度與文學家詩人修為稟賦的詩人毛澤東,心之所向,情之所至,神之所往,勃勃雄心與壯志凝聚于筆尖,用自己的如椽巨筆,筆墨縱橫間便成就了《沁園春·長沙》 這恢弘壯美的詩篇。
(責編 王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