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牧天

摘 要??語中一個詞在文獻中被同義替換，導(dǎo)致由該詞作為語素參構(gòu)的復(fù)合詞中該語素被替換而產(chǎn)生新的復(fù)合詞，這些新詞和原來的詞又形成一一對應(yīng)的同義異文詞，每一個詞與其同義異文詞、該詞作為參構(gòu)語素的復(fù)合詞及參構(gòu)語素被替換形成的異文詞，都構(gòu)成一個以該組詞（語素）異文為核心的詞語類聚，可以稱之為異文詞核心語素類聚。一個詞的異文替換可以導(dǎo)致其作為參構(gòu)語素的復(fù)音詞發(fā)生相應(yīng)的異文替換，這種復(fù)音新詞產(chǎn)生的模式具有能產(chǎn)性，替換語素后的新復(fù)合詞的意義與替換語素前的復(fù)合詞來說一般相同，新詞的語義和結(jié)構(gòu)完全參照舊詞，相對而言比較穩(wěn)固，可稱之為核心語素異文替換的“同步構(gòu)詞”現(xiàn)象。朱子語錄中“貼—帖”“遜—讓”的異文替換導(dǎo)致以其為構(gòu)詞語素的雙音詞的同步替換，且構(gòu)成一批雙音詞。

關(guān)鍵詞?? 異文 朱子語錄 核心語素 同步構(gòu)詞

一、? 引言

文獻異文是指同一文獻的不同版本及同一文獻的本文與在別處的引文用字的差異，一般包括同源同用字、同音借用字、傳抄中的訛字、異體字和可以互換的同義詞。（陸宗達，王寧 1983）不同時期的異文為漢語歷時演變與共時差異的研究提供了多維度線索，就詞匯研究而言，文獻異文也是漢語構(gòu)詞、詞義系統(tǒng)、文白演變、常用詞替換等各方面研究的珍貴材料，一組異文中所涉及的多個詞語可稱之為“異文詞”。

漢語中一個詞在文獻中被同義替換，常會導(dǎo)致由該詞作為語素參構(gòu)的復(fù)合詞中該語素被替換而產(chǎn)生新的復(fù)合詞，這些新詞和原來的詞又形成一一對應(yīng)的同義異文詞，每一個詞與其同義異文詞、該詞作為參構(gòu)語素的復(fù)合詞及參構(gòu)語素被替換形成的異文詞，都構(gòu)成一個以該組詞（語素）異文為核心的詞語類聚，可以稱之為異文詞核心語素類聚。

朱熹博學(xué)強識，在講學(xué)中往往廣征博引，無所不包，其門人弟子所記語錄是近代漢語研究的重要文獻。朱子語錄傳世版本分為匯編本、類編本與選編本三類，其中《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為最早的匯編本，而黃士毅《朱子語類》為最早的類編本，目前常用的黎靖德《朱子語類大全》則集朱子語錄類編之大成。[1]

朱子語錄宋元明清諸本及現(xiàn)代點校本的異文客觀上反映了“宋—現(xiàn)代”語言演變的連續(xù)統(tǒng)。下文就“貼—帖”“遜—讓”的單音詞異文替換所導(dǎo)致的其作為參構(gòu)語素的異文詞類聚略做考探。

二、 貼—帖

（一） “貼”“帖”詞義考

1. 貼

“貼”的本義為用物來換取錢，猶典押?！墩f文新附·貝部》：“貼，以物為質(zhì)也?！焙笠暧醒a貼、送予等義，由此引申有靠近義?？拷蛯嵨镅?，就學(xué)習(xí)、體會道理而言則為專注。靠近到極致則為黏貼?！百N”最早見于漢代文獻。如：

（1） 上各 咀，分為三貼，一貼以水三升，煮取二升，分溫三服;如人行四五里進一服，如四體壅，添甘草少許，每貼分作三小貼，每小貼以水一升，煮取七合，溫服，再合滓為一服。重煮，都成四服。 （《金匱要略·雜療方》）

例中“貼”為量詞，應(yīng)是詞義經(jīng)過相當(dāng)虛化后才出現(xiàn)的，此恐為后代摻入的條目。清吳謙輯《醫(yī)宗金鑒》即言此“疑非仲景方”，是為的論。

“貼”于魏晉后逐漸多用。如：

（2） 愿在側(cè)曰：“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dāng)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 （《南齊書·虞愿傳》）

（3） 弟亡，無以葬，身販貼與鄰里，供斂送之費。 （《南齊書·公孫僧遠(yuǎn)傳》）

（4） 吾見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為兄子弟子門中者，亦未為安貼也。 （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

（5） 治頭痛，水調(diào)決明子，貼太陽穴。 （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三）

（6） 法令嚴(yán)肅，吏人貼服，道不拾遺。 （《北齊書·婁昭傳》）

前二例為“典押”義，例（3）為“妥當(dāng)”義，例（4）、例（5）為“黏貼”義，末例為“服貼”義。

《朱子語類》有“貼”76例，表義豐富。有表“緊靠”義。如：

（7） 蓋水星貼著日行，故半月日見。 （2，22）[2]

（8） 子路譬如脫得上面兩件鏖糟底衣服了，顏子又脫得那近里面底衣服了，圣人則和那里面貼肉底汗衫都脫得赤骨立了。 （29，754）

也表“黏貼”義。如：

（9） 今人剪紙人貼鏡中。 （2，21）

（10） 或言孝宗于內(nèi)殿置御屏，書天下監(jiān)司帥臣郡守姓名，作揭貼于其上，果否？ （127，3060）

（11） 一日，在甚寺中圣節(jié)，一樹上貼一榜子云：“秦相公是細(xì)作?！?（131，3157）

（12） 黃巢入京師，其夜有人作詩貼三省門罵之。 （140，3328）

宋代奏札意有未盡，摘要另書于后稱為“貼黃”，此“貼”蓋由黏貼義而來。如：

（13） 王庶乞免簽書和議文字札貼黃云：“契勘臣前項所上章奏，……于陛下國事何益！” （131，3141）

又有“補貼”義。如：

（14） 傅景仁初解漳州，以支散衣絹不好，為軍人喊噪，不得已以錢貼支，始得無事，歲以為苦。 （106，2651）

也有“附加”義。如：

（15） 后世官職益紊，今遂以三公、三孤之官，為階官貼職之類，不復(fù)有師保之任，論道經(jīng)邦之責(zé)矣。 （112，2725）

“貼職”即兼職之義。上述“貼”多有實在的靠近或黏貼之義，《語類》多說理，其中“貼”多指比較抽象的“貼近、貼合”義。如：

（16） 前輩解經(jīng)，有只明大義，務(wù)欲大指明，而有不貼文義強說者。 （68，1699）

（17） “進”字貼著那“幾”字，“至”字又貼著那“進”字，“終”則只是要守?！敖K”者只這里終，“居”字貼著那“存”字，“終”字又貼著那“居”字。 （69，1725）

（18） “可與存義也”，“存”字似不甚貼“義”字，然亦且作“存”字看。 （69，1727）

又有“緊挨著、緊靠著、切近”之義。如：

（19） 讀書須將心貼在書冊上，逐句逐字，各有著落，方始好商量。 （11，177）

（20） 思，是硬要自去做底;學(xué)是依這本子去做，便要小著心，隨順個事理去做。而今人都是硬去做，要必得，所以更做不成。須是軟著心，貼就它去做。 （45，1166）

（21） 某常以為書不難讀，只要人緊貼就圣人言語上平心看他，文義自見。 （121，2929）

（22） 歐公好事，金石碑刻，都是沒著身己處，卻不似參禪修養(yǎng)人，猶是貼著自家身心理會也。 （137，3275）

（23） 文字自有一個天生成腔子，古人文字自貼這天生成腔子。 （139，3322）

（24） 公只是思索義理不精，平日讀書只泛泛地過，不曾貼里細(xì)密思量。 （120，2885）

例（20）中“隨順個事理”即“貼就它”，“貼”亦即“隨順”?！稘h語大詞典》專列“專心”一義并以例（16）為書證，就該例而言以“專心”釋可通，然其他諸例顯為一義卻不能釋作“專心”。實際上仍是“靠近、貼近”義，只是用在了“事理”“圣人言語”“自家身心”“天生成腔子”“里”等較抽象的事物上。又有“體貼”一詞指細(xì)心體會義。如：

（25） 故其發(fā)見于日用之間，從容和順，所以能發(fā)明圣人之道，非生將道理體貼力行之也。 （24，570）

（26） 今世以文取士，如義，若教它依經(jīng)旨去說些道理，尚得。今卻只是體貼字句，就這兩三句題目上說去，全無義理！ （34，867）

（27） 皋陶、稷、契、伊、傅輩所言所行，最好 繹玩味，體貼向自家身上來，其味自別。 （78，1982）

“貼”又有“配”義。如：

（28） 蓋興是以一個物事貼一個物事說，上文興而起，下文便接說實事。 （80，2069）

（29） 情性是貼思，正是貼無邪。此如做時文相似，只恁地貼，方分曉。 （23，543）

表“配”義的“貼”有“貼出”的用法，表示“相應(yīng)地生發(fā)出”義。如：

（30） “忠恕而已矣”，不是正忠恕，只是借“忠恕”字貼出一貫底道理。 （27，671）

（31） 只是一個道理，說著要貼出來，便有許多說話。 （62，1503）

又由相配引申出“陪襯”之義。如：

（32） “宜照天下”，是貼底閑句。 （73，1859）

（33） 又云：“‘助字，釋‘配字乃得之。”李先生云：“助，是陪貼底字。” （52，1251）

“貼”由“貼合、切近”義又引申出形容詞義“妥帖、穩(wěn)妥”義。

（34） 今若只恁地說時，便與那“小人閑居為不善”處，都說得貼了。 （16，339）

（35） 地卑，是從貼底謹(jǐn)細(xì)處做將去，所以能廣。 （74，1907）

由此義與“穩(wěn)”“實”組成“穩(wěn)貼”“貼實”。如：

（36） 曾點與漆雕開，只是爭個生熟。曾點說得驚天動地，開較穩(wěn)貼。 （40，1029）

（37） 謝氏發(fā)明得較精彩，然多不穩(wěn)貼。 （101，2557）

“穩(wěn)貼”義即“穩(wěn)當(dāng)、妥帖”。

（38） 若只如此看，此一篇文義都貼實平易，坦然無許多屈曲。 （16，339）

（39） 到克盡己私，復(fù)還天理處，自是實見得這個道理，便是貼實底圣賢。他只是恁地了，便是圣賢，然無這般顛狂底圣賢！ （124，2982）

（40） 坡文雄健有余，只下字亦有不貼實處。 （139，3311）

“貼實”即“妥帖、實在”義?！稘h語大詞典》“貼實”列“切實、貼切”義并引末例為書證，可通。然第一例言“貼實平易”“坦然無許多屈曲”，“貼實”釋作“妥帖、平實”更好;第二例“貼實”與“癲狂”相對，顯然“貼實”也是妥帖的意思。

另由“貼合、妥帖”之義引申由“安服、服貼”義，“軟貼”指軟弱安服。如：

（41） 老蘇父子自史中《戰(zhàn)國策》得之，故皆自小處起議論，歐公喜之。李不軟貼，不為所喜。 （139，3307）

2. 帖

“帖”之本義為書寫于帛上的標(biāo)簽?！墩f文·巾部》：“帖，帛書署也?！倍斡癫米⒃唬骸澳緸橹^之檢，帛為之則謂之帖，皆謂幖題，今人所謂簽也。帛署必黏 ，引申為帖服、為帖妥?！逼湔J(rèn)為“貼”由書于帛上的標(biāo)簽一定要黏貼，故由“黏合”義引申有“貼服”“妥帖”義。“帖”文獻中始見《公羊傳》。如：

（1） 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帖荊。 （《公羊傳·僖公四年》）

“帖”為“安定、安服”義。何休解詁曰：“帖，服也?！鼻邂o玉樹《說文新附考》卷二：“《釋文》： 帖，一本作貼?！薄豆騻鳌窛h時始見，恐摻入了漢代的語言，此例恐怕不能作為先秦的例證看待，但說明至遲在西漢“帖/貼”已經(jīng)在文獻中使用。又如：

（2） 縱不致患，于其胸中，固未能帖然也。 （《后漢光武帝紀(jì)》卷四）

（3） 周 、戴若思，南北人士之望，明公舉而用之，群情帖然矣。 （《晉書·謝鯤傳》）

“帖”為安定之義，“帖然”即形容安定的狀態(tài)。又如：

（4） 又有孫荊玉，能反腰帖地，銜得席上玉簪。 （《梁書·羊侃傳》）

（5） 當(dāng)窗理云鬢，掛鏡帖花黃。 （《樂府詩集·木蘭詩》）

例（4）為“靠近”義，例（5）為“黏貼”義。又有“兼、附加”義。如：

（6） 又郡守長吏，牽置無常，或兼臺職，或帶府官。夫府以統(tǒng)州，州以監(jiān)郡，郡以蒞縣，如令互相領(lǐng)帖，則是下官反為上司，賦調(diào)役使無復(fù)節(jié)限。 （《晉書·范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