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帶來的《影》又一次引發(fā)了大討論。各家的影評都是圍繞兩個角度進行分析:一是討論張藝謀是否真正理解并詮釋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二是張藝謀有沒有處理好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的關(guān)系。而影評作者們根本上都是對張藝謀在《影》中大量運用具有獨特視覺效果的水墨畫這一形式發(fā)表看法。
不談論形式是否與內(nèi)容相得益彰的問題,筆者想從人物塑造和意境構(gòu)造兩方面談談影片傳達的悲劇感。
一、人物的悲劇命運
陰鷙、居囚室而自以為能夠掌控天下的子虞,表面裝瘋賣傻而實際心狠毒辣的沛王,他們的結(jié)局如何?驕傲如火的青萍長公主,年少有為的楊平少將軍,他們的結(jié)局又如何?都死了。故事中所涉及的人物只有十來個,他們個個有不同的性格,卻有相似的命運,共同演出了這一幕“平民在貴族的游戲中怎么殺出重圍”的悲劇。
1.境州的悲劇
叔本華認為真正的悲劇是“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是普通的人和與其置身于其中的復雜社會環(huán)境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帶有必然性。張藝謀接受采訪時談到,他要講的是一個替身的故事,是講一個平民在貴族的游戲中怎么殺出重圍的故事。
境州從小離開母親,因長得與子虞幾般無二而被訓練成為替身,訓練的黑暗歲月里他掙扎過、逃跑過,還不是回到了那個“沒有人,沒有光,沒有聲音”的黑室中,靠摸遍墻上的縫隙來證明自己活著。肉體上的苦楚不用多說,看片中子虞將刀插進境州的胸口還不忘撒下使傷口潰爛的毒藥便知。他生來就是為了替人赴死的,像楊蒼的大刀,像沛王、子虞手中的長劍,只是貴族手中保護自己、攻擊敵人的一樣兵器。境州清楚自己的命運,“明日之戰(zhàn),我只是個誘餌,沒有人會在意誘餌的死活?!币彩牵唤榕`而已,誰在乎呢?可是生而為人,哪怕是奴隸也有人的意識和欲望。更何況,他需要模仿的不僅是子虞的外表和神態(tài),還有心理和情感。模仿得越像,他的身份越模糊,焦慮越嚴重。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自己的身份,天地之間,其生存的價值為何?他有找尋自我的意識,于是一遍遍自問,“我是誰?”他有情感和欲望,愛慕都督夫人,惦記年邁的母親。當被逼到絕境、自我意識覺醒時,他將子虞和沛王都殺了。與其為別人而活,不如將命攥在自己的手里,他以子虞那般無情的姿態(tài)告訴子虞“若無真身,也有影子”。
但境州是最終的勝利者嗎?是英雄嗎?
他是一介平民,對抗子虞和沛王代表的貴族,一個小人物憑借一己之力贏得獨立、突出重重圍殺,本應讓人覺得痛快無比,但是影片卻傳達出悲涼。當境州把被血染紅至發(fā)黑的香袋還給小艾、提起劍走到門外告訴眾人他是殺死刺客的功臣子虞時,我憂懼于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子虞,工于心計,沉于朝堂權(quán)力的爾虞我詐中。他可能就如那個被浸了血的香袋,生命底色不再明亮。
境州的命運是充滿悲劇色彩的,是小人物的悲劇,也是一種崇高式的悲劇。他沖出了貴族給他設置的藩籬,卻逃不開人性的圍城。
2.青萍的悲劇
青萍和楊平是這幅水墨畫里唯一的亮色
魯迅言“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青萍是美的,她美得不應該屬于那個灰暗、絕望的世界。她天真地相信子虞是赤膽忠心的臣子,而沛王的荒淫懦弱都是無奈之舉。沛王要把她的婚姻當作籌碼,楊平要她做妾。對于沛王的解釋,她憤怒質(zhì)問“什么是真的”。她像驕傲的孔雀,不管不顧地混進破境州的隊伍中,誓要手刃楊平。青萍敢愛敢恨,游離于權(quán)謀之外,厭惡爭權(quán)奪利,不甘受辱,為個人的尊嚴而戰(zhàn),是特立獨行的另類,很有叛逆精神。她的性格是可愛的,青春的生命是美麗的。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她凋零了,成為成人世界的犧牲品。她不知道子虞早已畸形,一心要奪下王位;不知道沛王實乃裝瘋賣傻,決意要坐穩(wěn)王位。她不知道周遭的所有人都戴了面具,面具后藏著無盡鮮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在這個權(quán)力世界中,無所謂善惡與忠奸。
二、意境構(gòu)造
張藝謀用連綿的陰雨、黑白的畫面、少量的紅血,以及其他傳統(tǒng)中國文化元素,如琴瑟笛、書法、陰陽等意象,構(gòu)造了朦朧幽微、凄清暗淡的意境,像一幅畫水墨畫卷。我選取最具有表現(xiàn)力的音樂和畫面進行分析。
片中的音樂用得簡單而少,只有幾處琴瑟聲和笛子聲?!扒偕谟?,莫不靜好?”心意相通的兩人,一人操琴,一人鼓瑟,和一曲如山清秀、如水澄凈的曲子,怎會不好?可是小艾卻用琴音反抗子虞,兩人合奏時劍拔弩張、針鋒相對,仍然心意相通,卻早沒了當年的純粹美好。同時這也反映出小艾的悲劇性,她厭惡囚室里子虞的行徑,卻需要依附子虞,只能以琴音表達自己的反抗,沉默、蒼白無力。二人合奏時,激越急促的音樂配著境州與楊蒼決戰(zhàn)的場面,讓人感覺出現(xiàn)了兩個戰(zhàn)場,同樣血腥驚險、義無反顧,有著悲涼的色彩。高亢的音樂營造悲壯氛圍,而境州在竹林中吹奏的悠悠笛聲,不正像在傾吐這一生的無奈和悲涼嗎?
水墨點染血紅的畫面更給傳達出壓抑、絕望、驚懼之感。張導構(gòu)造的水墨風確有為形式而強塞內(nèi)容和誤解古人山水水墨畫旨趣之嫌。但必須承認的是,這幅水墨點染血紅的畫卷與影片的故事主題十分相配,對于展現(xiàn)人性之惡,營造壓抑感和悲劇感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這部影片中,誰都不是勝利者,死的死,傷的傷,充斥真與假、殺與被殺、善惡與忠奸、算計與被算計的矛盾。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就像下棋,只是誰才是棋子?誰又是棋手?是調(diào)虎離山、甕中捉鱉的子虞,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沛王,還是意識獨立,長劍一揮的境州?悲劇發(fā)生的背景就是一幅幅陰森恐怖的黑白畫,影片中要么長時間靜寂,只有人的爭執(zhí)聲,要么突然沖出一個音符,如驚弓之鳥,給人驚懼之感。色彩是一種特殊的視覺語言,既體現(xiàn)導演意圖,又營造影片的風格基調(diào)。影片中人物的生命底色幾乎都是黑灰色的,恰如影片畫面的顏色。鮮血點染青萍、楊平似火的生命,同時也是殘酷的戰(zhàn)爭和人性的寫照。山雨欲來風滿樓,連綿的陰雨,烏云密布的天空,以及刺目的血紅色,無一不是在低吟一曲人性的挽歌。
這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而是一出平民突圍的悲劇。影片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悲劇底色,而張導極力營造的水墨畫意境則烘托了影片的悲劇感。恰如王菲唱的“染紅整個天空,成全了誰的夢”,浮生著甚苦奔忙,血染天空,到頭來又成全了誰的天下?
作者簡介:楊梅(1998.02-)女,本科,就讀于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