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虎面
我將自己想象成一只老虎。小鎮(zhèn)南邊的荒野中,許多烏鴉在天上飛。我蹲坐在樹杈上,朝落日怒吼。桐樹跟著震顫起來,無數(shù)的憂傷故事被風(fēng)帶走。如果猛然揭開草叢中的瓦片,那些黑色的小蟲子,就如同被吸走了魂魄,行尸走肉般了。此時此刻,我是想張開我的虎口,生吞掉落日呢。我還在無數(shù)個瞬間里,穿過小鎮(zhèn)的心臟和骨頭,狂奔。追太陽,攆月亮,我要生吞了它們。我都快要累死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了,但我就是不服氣,我仍露出鋒利的爪子,朝小鎮(zhèn)的頭顱撲過去。但后來,我卻在未來的岔路口上迷失了方向。
我不甘心啊。我在無數(shù)個夜里,想象著自己一覺起來變?yōu)槔匣ⅲ呐率且恢皇⒁埠醚?。我從小就做這樣的夢。我夢見自己長著白亮的虎牙和色彩鮮艷的虎皮,我的大腿上滿是結(jié)實的肌肉,我的屁股上長著能扇暈烈馬的虎尾,我要在北方小鎮(zhèn)的大街上橫行霸道,我要吃掉所有仇恨我、嫉妒我、討厭我的人們,我要順著白云的天梯,奔上天庭,然后一口咬死玉皇大帝。我要做一只真正的老虎。桀驁不馴的虎??鞓返幕?。勇猛的虎。能拯救小鎮(zhèn)的虎。脊背上印有胎記的虎。讓人們懼怕的虎。心靈寧靜的虎。慵懶的虎。
懷著虎夢,我沒日沒夜地跑遍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我拿著粉筆,在地上、烤煙房上、電線桿上、樹上、拖拉機上畫出我想象中的老虎。我沒日沒夜地盯著我畫出的老虎,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傳說中猛虎,我就是老虎進化成的人類?,F(xiàn)在,我要逆著歷史的方向,重新讓自己變回一只古老的虎。我甚至用泥捏出了大大小小的老虎,我家的屋內(nèi)屋外,甚至屋頂,都擺滿了我捏好的泥虎。但我仍不滿足,我仍感到失落,我還不是一只真正老虎啊。于是,我像老虎那樣,躍上樹杈,靜靜地臥在樹杈上。難道我只能在夢境或者意念中做一只老虎嗎?
后來,在小鎮(zhèn)的集市上,我買到了老虎面具。從此,出門在外,我的臉上總會掛著那副老虎面具。人們嘲笑我。人們罵我。人們吐給我口水。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已經(jīng)逼近我的虎夢了。從此,我開始趴著走路,我要做一只真正的虎。我朝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們發(fā)出響徹天際的怒吼,我不僅要吞了太陽,吃了月亮,我還要親口撕碎了人們那無情的嘴臉。我像虎一樣,奔上公路,又躍入荒野,我還像虎一樣,趴在池塘邊飲水。白日,我臥在樹杈上睡覺,夜里,我睜開亮晶晶的眼睛,橫穿小鎮(zhèn)里所有的街巷。我是小鎮(zhèn)里的虎王。
為了我的虎夢,我愿意放棄我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為了我的虎夢,我愿意忍受世間所有的罵名。如果在云間漫步的神靈能夠圓了我的虎夢,那我也愿意低下我的高貴的頭顱,向他俯首稱臣。有朝一日,如果我真的變成一只虎,那我將在每一個寂靜的鄉(xiāng)村夜晚,藏在懸崖下面小心翼翼地舔舐自己傷口,我也將遠離人世間所有的災(zāi)難和快樂,而去往一個偏遠的地方,我再也不會去傷害每一個人,也不會為人們帶來難以承受的痛苦。我會在荒野深處,和所有的獸群一起,遙遙地為人們哼唱一首又一首甜美而又幸福的歌曲。
我開始將人們也想象成老虎。走在街巷中,我如身處虎群,這種意念令我感到萬分刺激。我開始享受起做老虎的快樂。有時,我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然后帶著一身的恐慌,跑入荒野。我和野兔說話。我和山間的花草說話。我和大地說話。我和幽幽的烈火說話?;B魚蟲理解我的寂寞嗎?騾子烏龜懂得我的惆悵嗎?我走在遼闊的荒野間,卻郁郁寡歡。我多么希望能夠追上落日,跨到那遙遠的樓蘭王國里,去看看我那已被風(fēng)塵掩埋掉的族群們,去瞧瞧它們那已快要風(fēng)化掉的白骨。但我究竟什么時候才可以變?yōu)橐恢徽嬲睦匣⒛兀?/p>
老刁
你不要再回來了,老刁。昨天夜里你蹲坐在門前的桐樹上唱鬼歌,你以為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你嗎?你那嗚嗚咽咽的比狗叫還難聽的歌聲,飄蕩在街巷的角角落落。你害得小孩在夜間發(fā)起高燒,害得老人們神情憂郁,唉聲嘆氣,久久難以入眠。這里的人們都恨死你了。提起你的名字,人們就咬緊牙關(guān),憤憤地咒罵起來。人們罵你是豬變的,是從久遠的傳說里變幻而來的大耳怪,是曾在渭北溝野里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是有著七十二種變幻形態(tài)的石猴,是豬馬牛羊,是沒有翅膀了的小蜜蜂,是遭雷劈過的狗雜種。
人們不僅砸了你住過的房子,而且燒掉了你遺留下的所有物件。你幼時喪父,少年喪母,無兒無女,無兄無妹,你的命硬啊。這個世上,沒有一個牽掛你的人,也沒有一個被你牽掛的人,你活著的時候,還不如一條狗呢。狗有主人的疼愛,你呢。你就是懸崖下面的一塊泥石,沒有一點用處。打你離世以后,沒有一個人會記起你,沒有一個人會給你燒點紙,我現(xiàn)在將這無比恓惶的消息告訴你,是希望你能夠有點自知之明,以后不要再回來了啊老刁。
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你坐在村口的大青石上,對我說你恨這里所有的人,因為沒有一個人喜歡你,你討厭人們那丑惡的嘴臉,總有一天,你會讓所有人跪在你的面前,對你俯首稱臣,你會給人們一點顏色瞧瞧的。老刁,你還記著你說過的這些話嗎?你該不會忘記了吧?盡管每日每
夜都在刮風(fēng),但風(fēng)永遠也不會刮走你說過的話。那時我把你當(dāng)做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希望你能扭轉(zhuǎn)乾坤,成為這塊土地上的神話人物,可后來的你呢?整日吊兒郎當(dāng),爛醉如泥,想起你那時的豪言壯語,我真是替你感到害臊呀。我都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老刁,說心里話,不管人們怎么臭罵你,有一點,我還是不得不佩服你。你是我們這里第一個南漂的人。你去南方之后,很多人就跟隨你一同南下了。不得不承認(rèn),你還算是一個非常有眼光的人。你在南方一待,就是十三年,十三年間,我們這里風(fēng)風(fēng)雨雨,發(fā)生了很多讓你難以想象的事情。死了很多的人,也添了很多的生命。十三年間,人們差不多都已經(jīng)遺忘了你,那時候,你總是希望成為我們這個地方的英雄人物,可人們連你是誰都想不起來了。你要是知道這些消息,不知道會有多傷心難過呢,可這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啊。
你以為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流傳著關(guān)于你南漂的傳說,你以為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你,你更以為人們每逢提起你的名字都會心生敬意,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人們早已忘記了你。就像忘記了一段故事。甚至說,比故事還輕飄,人們不僅忘記了你,更忘記了你的面容,你的聲音。老刁,我無比地同情你,我替你感到悲哀。當(dāng)人們完全忘記你的時候,你就和這個地方?jīng)]有了一絲一毫的關(guān)系,我知道我說的這些話,無情地傷害了你,你現(xiàn)在肯定躲在某個角落里,痛哭流涕,但老刁啊,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般的冷酷絕情。
南漂的十三年,我不清楚你的身上都發(fā)生了哪些故事。相隔太過遙遠,我無法躲在城市的縫隙間窺視你內(nèi)心深處的傷痕。老刁啊,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明白,距離會抹殺掉任何記憶。你離開的這十三年,世事并未發(fā)生多大的變化,但那令人感到窒息的鬼魅氣息就暗藏在生活的河床底下。它叫我們感到絕望。這種改變就像那種金黃色的細沙,以它們可惡的耐心逐漸占據(jù)了生活的每個角落。連生活在這里的我都感到驚訝。所有的事物在一夜之間都變了。人們的夢境變了。人心變了。連老天的恩惠也變了。塌了。變了。毀了。
十三年后,當(dāng)你帶著早年的夢想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你驚訝得跪倒在地,茫然不知所措。十三年間,你幻想的一切,都被你看到的變化擊得粉碎,你以為人們會向你投來無比羨慕的眼光,你以為人們會圍著你,大聲地呼喊著你的名字。你站在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十字路口,嘴唇烏青,全身顫抖不已。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你,沒有一個人記得你的名字,沒有一個人會多望你一眼。風(fēng)聲淹沒了你的哭聲。你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在現(xiàn)實面前死亡了一次。
老刁啊老刁,此后你完全變了,從一個陌生人變成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討厭的人,但你卻說,你就是希望所有人都厭惡你。你沒日沒夜地坐在樹杈上,荒地里,溝坡邊,麥草垛上,墻垣邊,喝酒,喝酒。往死里喝。直到不省人事。你的臉上總是掛著倦意,頭發(fā)亂糟糟的,連小孩都不愿靠近你,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人們開始詛咒你,惡心你,臭罵你。你不僅不感到羞恥,反而當(dāng)人們朝你投來憎惡的目光的時候,你卻像個孩子那般開懷大笑起來。
喝酒成為你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事情。你喝光了你的所有積蓄,你開始借起錢來,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借給你,你便坐在大街上唱起憂傷的歌曲,乞討為生。這回,你卻成為這個地方的名人了,沒有一個人不認(rèn)識你,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你的大名,你簡直過起狗一樣的生活了。老刁,那個時候,連我都看不起你,任何時候我都不愿意承認(rèn)你是我的兒時玩伴,我的兄弟。你把所有的憂傷,所有的痛苦都匯入你的歌聲里,夜里你和一群野狗睡在一起,你對月亮唱遙遠的愛情歌曲,你搶著啃野狗啃剩的骨頭,你抱著野狗沉入夢鄉(xiāng)。
在你被大卡車撞死之前,你已經(jīng)成為街道上的一道風(fēng)景,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你,相反,假如你沒有出現(xiàn)在街上時,人們就會困惑,想著你是被凍死在荒野中了,還是離開了這個地方?直到你再次出現(xiàn)時,人們才會朝你笑笑,并給你扔上幾塊零錢,你躺在銀行門口,陽光下,你將零錢高高舉起,久久地觀看。仿佛你在零錢中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但就在人們感到疑惑的時候,你卻一把將零錢撕碎,然后拋向空中。你連人們都不正視一眼,便又再次舉起酒瓶,狂飲起來。當(dāng)你喝醉了的時候,人們再次把你給忘了。
老刁,你在大街上流浪的頭十年,人們總會聽到你的歌聲,你的嗓音沙啞,聲帶憂傷,很容易將人們帶入那種悲戚戚的情緒當(dāng)中。甚至有一段時間,人們將你和瞎子阿炳相提并論。但對此,你卻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你繼續(xù)喝你的酒,消磨余生。但那次你因醉酒從桐樹的樹杈上掉下來后,你再也不唱歌了,仿佛夜鶯被割斷了喉嚨。人們都說你被摔壞了腦袋,你變得沉默了,總是悶頭走路,似乎你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人。只剩下你自己。
我說的對嗎,老刁?你不要再回來了,你就永遠沉睡在潮濕的地下吧。不要再回來了,老刁。你總給人們帶來災(zāi)難和痛苦,你死了人們還在詛咒你,詛咒你永世不得超生,詛咒你下輩子投胎做豬馬牛羊。每當(dāng)人們咒罵你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被大卡車撞死的場景。我明白你將痛苦全都深深埋在心間,從不告訴別人。老刁啊老刁,以前是我太在乎旁人的眼光,從不承認(rèn)我認(rèn)識你,現(xiàn)在我要為我懦弱的行為向你道歉。無論是在陽世,還是在陰間,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若你還把我當(dāng)兄弟,你就聽我句話,以后再也不要回來了。
地下
忙碌了一整天之后,我順著樓梯來到我所居住的地下室,室內(nèi)因為燈光的緣故,顯得有些幽暗。我打開音樂,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整個樓層都跟隨著音樂搖擺起來。我躺在床上,回想剛剛過去的一天。和過去所有的每一天都相似,每天都在干著相同的事情:采訪、寫稿、開會。每天都在重復(fù)生命。凝視燈泡周圍的暗影,我看見無數(shù)個自己全都發(fā)出疲倦的冷笑,他們拿著一張張毫無意義的報紙在閱讀,我朝他們輕聲吶喊,試圖喚醒沉睡在記憶中的自己。不想他們卻將手中的報紙揉作一團,丟進垃圾堆中,然后消失在燈光盡頭。
就在我感到絕望之際,我看見一個背著雙手的老人朝我走來,他的步伐緩慢,衣服臟破不堪,臉上倦意濃厚,額頭和手掌上沾滿了血污。燈光的背面,他的身影漆黑縹緲,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龐,也就無法辨認(rèn)出他是誰。他走了很久,快到接近燈泡的地方,他坐了下來。他的身邊堆滿書籍,大多是些收購來的破爛玩意兒。他拿起盛滿啤酒的玻璃杯,猛灌了幾大口,然后朝我露出慈祥而又幸福的笑容。長時間的觀察,讓我適應(yīng)了昏暗的燈光,他的面孔逐漸清晰起來。毫無疑問,我認(rèn)識他,但我從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遇見他。
是赫拉巴爾先生。我對他說了幾句什么,但在那個鬼魅的時刻里,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他沒有回答我。接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并舉起一旁的鐵鍬,吃力地將那些堆積成山的書籍倒入右側(cè)的壓力機中,然后看著它們被機器軋碎。他半閉著眼睛,表情痛苦不堪。很顯然,過去漫長的三十五年間,這臺壓力機不僅軋碎了所有運來的書籍,更軋碎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快樂記憶。但在這日復(fù)一日的軋碎過程中,他也受到了智慧的洗禮,看清了歷史的真相。他又以極快的速度從壓力機中抽出一本著作,抱在懷里。像個小孩。
熱淚中,他再次舉起啤酒杯猛灌一陣。清涼的啤酒令他想起早年的記憶,想起那個同他一起放風(fēng)箏的茨岡小姑娘,想到這里,他的臉上再次浮現(xiàn)出幸福的笑容。生命中久違的快樂。每次喝光啤酒,他總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懸在他頭頂?shù)哪菐讎嵵氐臅埽S時會倒塌下來將他壓死,但他早就忘卻了這種沉重的擔(dān)憂。他沉醉在啤酒的香味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傳的笑容。一種復(fù)雜而又鬼魅的笑容。我本想問他一個對我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但在我就要張口的時候,他卻坐上一輛滿載著碎紙包的綠皮大卡車,悄然而去。
小鎮(zhèn)
我試圖將過去的幾個瞬間記錄下來。羽毛、蝗蟲、界石、劃痕、玻璃杯等,也許與它們有關(guān),也許沒有。在我還不能理解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樣子便有些朦朧模糊。有點兒像不連續(xù)的畫面,暗自在某個角落發(fā)酵,接著在地表上鋪開來,如洶涌而來的黃河水,嘩啦啦嘩啦啦,傾瀉而下,將河床刷出無數(shù)條斷斷續(xù)續(xù)的拉痕。它們有時卻如黑虎,有時又如撕開的天空,有時流著口水的模樣,簡直讓人無法辨認(rèn)了。
似乎這就是那幾個瞬間,這些黑色的魔鬼,已經(jīng)在隱隱作怪了。那是個偏遠的北方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很少有人出來走動。他們被什么隱秘的東西追趕著,是風(fēng)?是牛?是影子?誰也無法說清楚。我是被云朵帶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的,我來的時候,小鎮(zhèn)里沒有一個人,街道兩邊的土槐綠得發(fā)黑,螞蟻在樹葉上跳著奇怪的舞蹈,它們的觸角不停地?fù)u晃,陽光落在它們身上,身后便出現(xiàn)了陰影。但陰影卻是螞蟻的幾百倍。我對螞蟻說:“黑鬼們。”
螞蟻們沒有回答,它們?nèi)栽谠剞D(zhuǎn)圈。我在一棵土槐跟前停了下來。然后,我如同抱住母親那般抱住樹身,我將嘴巴貼在樹皮上摩擦,嘴唇很快流血了,殷紅的血液染紅了一小塊樹皮。這時候,我聽見陽光掉落在地的聲音。低頭觀望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無比震驚的事情:一張臉正在地面上看我。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半張臉,只有左邊的臉。深陷的眼睛周圍長滿了黃色的斑點,嘴唇閃爍出紅色的光芒,整張臉微微有些變形。
另外半張臉去哪兒了?僅僅從這半張臉上,我無法判斷出此人本來的面目。但我卻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也許是昨日,也許是幾年前,也許還是上輩子呢。我長長地噓了口氣,等我腦袋清醒過來時,我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我的心臟砰砰狂跳。每當(dāng)我睜開眼睛去看那臉時,我便會面色如土,冷汗若瀑。它來自哪兒?它是誰的臉?長在嘴角的黑痣為什么還在動彈?它死了嗎?我該怎么辦?
我記起一個細節(jié)。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要臉的話,臉就是屁股。”如果將這半張臉同這句話聯(lián)系起來,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故事?令我困惑的是,從一開始我竟就將這半張臉對應(yīng)在我的身上。莫非它只是我的半張臉?我突然忘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記了自己的臉是什么樣子。如果我忽視了這半張臉,那我可能就只是在重復(fù)別人的故事。真沒料到,一次偶遇,我竟會想到這么多奇形怪狀的事情。
小鎮(zhèn)上還是空無一人,只能聽到微風(fēng)吹拂的聲音。我暫時忘了那張臉,繼續(xù)往前走,我將眼淚擦干,將胡須上的薄霧用手抹掉,過了會兒,我感覺到有馬匹嘚嘚奔跑的聲音。我將眼睛睜開,四周一團漆黑,原來已是晚上了。小鎮(zhèn)上沒有燈火。我用手撫摸下去,原來我現(xiàn)在正騎在馬身上,四周的槐樹快速向后閃去。我似乎又找到了另外一個神秘的地方。有時我看見一群身影消失在樹叢里,有時我又聽見從云間傳來的嘹亮的歌聲,它們或輕或重,或明或暗,或隱或現(xiàn)。那半張臉已經(jīng)遠離我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正掉進另外一個夢中。
有天夜里,我下床離開了房間。在小鎮(zhèn)東北角的空曠的地方,我看見無數(shù)只綠色的昆蟲在嘶叫,也可以聽到青蛙求愛的鳴叫。透過夜晚的薄霧,我隱隱看見躲藏在地洞中的蜘蛛正在巨大的網(wǎng)上跳舞。我拿起一塊石頭吃了,石頭的味道略微有點甜,現(xiàn)在它們并不是平時那般堅不可摧的模樣,所以我很容易就將它們嚼爛了。吃罷石頭,我的胃微微有些沉,可我獲得了某種神秘的力量,這是我從未預(yù)料到的事情。
我開始回憶起來,腦海里閃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我記起一塊小水洼,那是一塊極不普通的小水洼,它的底部,埋藏著我的童年,埋著我心中的大海。少年時代,我常常將雨后的小水洼想象成無邊無際的汪洋海面,我想象魚群在里面快樂地遨游,想象老人如何立在船頭與鯊魚搏斗的場景,想象天上的星星掉進海里的樣子,想象各種神奇的事情,我的想象里夾雜著種種幻想,然而它們是破碎的。我的大海永遠被密封在我的想象中,我的魚群藏匿在我的幻覺中。這個時候,我往往會悲傷地掉下眼淚。
下雨后,我常常趴在一塊小水洼跟前,去親吻水洼里的泥水,那真是干凈蔚藍的水面。我忘記了伙伴們那惡狠狠的嘲笑。我知道我的嘴唇被親成了黃泥色,可那真是我心中遼闊的大海呀。我駕著一葉扁舟,無數(shù)次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尋找,尋找什么?我也不清楚。那半張臉,就會在這個時刻晃晃悠悠地浮現(xiàn)出來。我是一
個樹孩子,狗孩子,豬孩子,貓孩子,草孩子,夜孩子,我是一個愛幻想的孩子。
我的心中藏著一片蔚藍色的大海,每當(dāng)星光閃爍的夜晚里,我就會變成一條金色的小魚。那塊小水洼就是我的海。我是從海里蹦出來的。那天晚上,我吃了石頭,啃了樹皮,牙齒都磕掉了,我肚腹中的氣體從牙縫間遺漏出來。我看見小鎮(zhèn)正在我的腳下發(fā)出暗黃色的光,那條老狗還在小鎮(zhèn)里狂吠著,拴它的鐵鏈子也發(fā)出驚人的碎響聲。大鐵門在夜晚里金光閃閃。越過小鎮(zhèn),我飛到一片荒冢上,我看見那些早已被荒草覆蓋的墳頭上都浮動著鬼火。都說鬼火是可以嚇?biāo)廊说模伤鼈冊谖已劾?,卻是如此絢爛。
那半張臉也跟著飛來了。我看著它,眼角掛著淚珠。短暫的飛翔過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已被恐懼包圍。這股力量來自雷電,來自遙遠的西天,來自黑夜的盡頭。我感到恐懼。我恐懼幽暗的燈光,恐懼張著血盆大嘴的蜘蛛,恐懼那接連不斷飄來的破碎的半張臉。我甚至感到頭重腳輕。我坐下來,我的跟前立即閃現(xiàn)出那片小水洼,透過小水洼的陰影,我看見我的童年隨著南去的大雁,越飛越遠,我也看見無數(shù)只鱷魚正在撕咬我過往的記憶。我坐在船尾向遠處眺望,我身旁的老人還在與鯊魚進行著激烈的搏斗。
我很快逃出了小鎮(zhèn)。那群生猛的野馬還在追著我,那群被幽靈欺騙了的蝙蝠仍在我的頭頂飛翔。它們肯定是為了完成某個諾言。它們被別人欺騙的同時,也借著月亮的銀光欺騙了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它們。但我并不憎恨它們。我向它們招手,然后越過寬闊的河流,逃出這個遍地魔鬼的小鎮(zhèn)。我從槐樹下面走過,我看見夜色中快速奔跑的野貓,看見那些晚歸的螳螂。我試圖忘卻自己的存在。但那半張臉,卻始終藏在我的身體里。在暗藏殺機的荒野里,我跟著幾只黑色的大鳥,飛向了永恒的南方。
每個人都在夜間哭泣
離開小鎮(zhèn)時,天色已晚,我踏上一條鄉(xiāng)村柏油馬路。星光閃爍,時不時還會傳來飛機呼嘯而過的響聲。我輕哼著一首老歌,以打發(fā)內(nèi)心的無聊情緒,現(xiàn)在回過頭去,已經(jīng)看不見小鎮(zhèn)了。只有燈光在遠處閃爍著,就像小孩提在手中的燈籠。我越走越快,越走越感到腳步的沉重,在一塊比較偏遠的地帶,我突然就停在了路中央。毫無征兆。我的歌聲也戛然而止,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害怕起來,仿佛身后跟著無數(shù)的鬼魂。我屏住呼吸,頭都不敢回轉(zhuǎn)過去,我聽見萬馬奔騰的嘶吼聲,莫非是那些游蕩在夜間的鬼魂騎著駿馬而來?我就那樣被圍困在幽深的夜色里,一言不發(fā),動彈不得。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身處在無邊無際的人海中,但這些人們都沒有腿和胳膊,他們的頭輕輕地漂浮在空中。每個人的相貌和姿態(tài)都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都在掩面哭泣。他們的哭聲時長時短,時重時輕,令我萬分迷惑。星光下,他們的眼淚匯成河流,朝著山影朦朧的地方流淌而去。每個人都在夜間哭泣。每個人都為了什么而傷心落淚。每個人都像一匹匹哭泣的駱駝,在夜色中哼唱出憂傷的歌曲。連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家中的,是閃爍
的夢囈馱著我?從那以后,每個冗長而又寂寞的夜里,我就總能夠聽到人們哭泣的聲音,看見人們傷心落淚的模樣。我萬分悲痛,卻怎么也幫不到他們。
見鬼
走路時,我?guī)鹆孙L(fēng),于是我在一棵桐樹跟前停下來?;仡^時,我看見一個黑影站在身后,他腳趾奇長,身形龐大,卻沒有臉。我并不認(rèn)識他。我可沒有這樣的朋友。他一邊把玩手中的石頭,一邊對我說:“你愿意隨我去海邊嗎?”我問:“為什么要帶我去海邊?”他發(fā)出一聲聲的冷笑,并說:“我知道你從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所以當(dāng)我聽到這個悲傷的消息時,就從地縫間冒出來了。要知道,我就是這里的一塊石頭,被常年埋在黑漆漆的地面下邊,我早已受夠了這種沒完沒了的生活。我可從未離開過你。而你呢,卻時時刻刻想著如何拋棄我。難道你不感到羞恥嗎?你這個沒有人性的家伙。”他情緒逐漸激動起來,一時間,竟聲淚俱下,泣不成聲。連一旁的桐樹都劇烈搖晃起來。他又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本是廣袤的荒野,狼群成千上萬,夜里常常會聽到野狼響徹天際的叫聲,對我而言,那是一段無比幸福的時光?,F(xiàn)如今我卻只能躲在深夜里長長地哭泣。我多么希望能夠重新回到我的記憶里。你能聽見狼群在月光下磨牙的聲響嗎?我們的痛苦,比天還高,還海還深啊?!甭犃T,不覺毛骨悚然,便問:“你究竟是誰?”他卻化作一股青煙消失在地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