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寫作絕非為過去的內(nèi)容強加一種(表達)形式?!瓕懽魇且粋€生成事件,永遠沒有結束,永遠正在進行中,超越任何可能經(jīng)歷或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過程,也就是說,一個穿越過去與未來的生命片段。
—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
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出生于巴黎,師從費迪南德·阿爾吉耶和讓·伊波利特。他先是在索邦大學、里昂大學等高校任教,一九六九年應??轮诎屠璧诎舜髮W獲得終生教職直到一九八七年退休,他的同事還包括沙特萊、利奧塔、加塔利、雅克·拉康、阿蘭·巴迪歐和朗西埃等人。德勒茲的哲學生涯,平靜無瀾,一目了然。
但是,假如說這樣就能看清德勒茲的哲學根底卻很無稽,他的淵厚與豐美讓人嘆為觀止。米歇爾·??略缇驼f過,將有一個德勒茲的世紀。這句評價十分引人注目,時時被人提及。而德勒茲本人怎樣解釋呢?德勒茲說,他處理事情的方法并不是通過結構或語言學抑或精神分析學,也不會通過科學或者甚至是通過歷史,因為他認為哲學有它自己的原材料,這種原材料讓它能夠進入與其他學科更為根本的外部聯(lián)系之中。而福柯看見了他的“天真”與“無邪”,明白他生產(chǎn)出了一種原生藝術(art brut)。
《吉爾·德勒茲》 [ 瑞典] 芙麗達·貝克曼著夏開偉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
為德勒茲這樣一位哲學家立傳,殊非易事。瑞典學者芙麗達·貝克曼在她所撰寫的《吉爾·德勒茲》前言中說及該書的寫作難度:第一,聚焦人物生平并以編年史的方式將其記錄的習慣做法有悖于德勒茲整體的哲學思考,因為德勒茲本人質疑這種將個體作為一個既定的統(tǒng)一體的做法;第二,作為一部思想小傳,她的愿景在于將德勒茲的生平和著作共置于一個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的討論之中,但恐怕有力所弗及之處;第三,因為德勒茲思想體系繁茂,傳記的篇幅限制,無法全面地展現(xiàn),她只能重點突出一些概念;最后,最為理想的,仍然應該是去關注德勒茲生平與其作品中的那些創(chuàng)造、遭際和生成。
這部傳記固然是小的、有限的,但作為“一張地圖”,它的路徑極清楚,且徐徐展開的一路風景亦使人頗有收獲。
貝克曼強調(diào)自己對德勒茲研究的起點在于“配置”(the assemblage,法語為agencement),這個概念來自德勒茲與加塔利合作的代表作《千高原》(1980)。這是一個用以處理偶然性和結構、組織和變化作用的概念。舉例說明。尼采的軼事里有一樁說他在都靈的街頭抱著悲嘶的馬兒哭泣。馬—馬車—街道,就是物體通過特定關系聚合的一個“配置”,而這個“配置”同時還包括一系列能動和被動的“情動”,馬的眼睛被蒙住,戴著馬嚼子,拉著沉重的貨物,被鞭子抽打,倒下,蹬腿,口吐白沫等等,以及馬夫舉鞭的動作,路人的圍觀,尼采的哭泣等等,這些“情動”在“配置”內(nèi)部流動、轉化,成了馬與人之“能指”。“配置”是一種符號的系統(tǒng),包括話語、語詞、意義及聯(lián)結能指和效果的非實體性關系。傳記對于德勒茲的描述,同樣也是包括風格、行為、習慣,詞語的總匯、表現(xiàn)和意義等所構成的一種“配置”,同時,正如德勒茲和加塔利所認為,一次陳述絕非是個體的,“而是一個國家的、政治的和社會的共同體應具備的功能”。
如何體現(xiàn)德勒茲的個性,同時做到“去個人化”,找到起作用的配置,找到配置的時間性和驅動它的欲望,是貝克曼寫作的方式與目標。
作為對康德主義批判的踐行計劃的一部分,在與加塔利合作的《反俄狄浦斯》(1972)里,德勒茲就致力于用被稱作精神分裂分析的“革命性的唯物主義精神病學”取代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對精神分裂分析而言,無意識不是如語言那般被構造的,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生命的能量欲望的場所,這一生命對能量的欲望曾被稱作權力意志、生產(chǎn)力和力比多。德勒茲與加塔利強調(diào),無意識要根據(jù)特定的一套綜合來運轉從而加工并構成經(jīng)驗,精神分析必須符合這些程序,否則就是無效的。通過轉化要將無意識的處所從個別的主體替換成一個主體所隸屬的歷史中的特定的群體及其社會構成。這個觀點,是認識德勒茲的開始,也是貝克曼開篇就言明的,德勒茲為何認為作家與作品鮮有關聯(lián)的原因。
與大多數(shù)傳記挖掘童年經(jīng)驗對作家人生的影響大為不同,這部《吉爾·德勒茲》僅用百余字概括了德勒茲的童年。就如其本人所認為,他的童年沒有什么值得談論的,值得談論的是“童年”這個概念本身。貝克曼指出,在德勒茲的哲學里,孩童大體象征著一種建構功能。其中,“生成”(becoming)是一個核心概念。倘若“存在”(being)是一個固定點以開始或結束,“生成”則是整個生命的過程。德勒茲思想的“生成”,與他的家庭出身幾無關聯(lián),而是產(chǎn)生于他的學術生涯的不斷行進之中。青年德勒茲受到薩特、馬爾法蒂、榮格與柏格森等哲學家的影響,后來他將擺脫或者延續(xù)、拓展這些影響,逐漸“生成”他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貝克曼提醒,不要建構一種個體、線性的歷史,也不要固執(zhí)于一種膚淺而又有限的因果關系。在感知與記憶中,德勒茲式的孩童概念要求我們顛覆弗洛伊德的理論,它不是個體的童年,而是“世界的童年”。
柏拉圖以來的西方思想傳統(tǒng)都建立在“存在”的基礎之上,而德勒茲的全部著作與思想,都貫穿著對“生成”而非對“存在”的強調(diào)。“生成”在理論淵源上借助了尼采的永恒回歸的美學思想,意指在諸事件構成中差異的內(nèi)在性的持續(xù)生產(chǎn)(或回歸),它意味著起點、中點和終點的圜轉共生。一切“存在”皆不過是“生成”之流中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瞬間。那么,從此開端,作為讀者的我們就會漸漸領悟,《吉爾·德勒茲》的五個章節(jié):一個孩童、一名學徒、一段友誼、一次實踐、一種生命,如同“孩童”所“能指”的那樣,其余四種也并不是語言表義通常指向的個體經(jīng)歷,而是要逐漸揭示作者所做的概念化的綜合。
德勒茲向來輕蔑傳統(tǒng)。法國思想界自由不羈、新見迭出的學術氛圍,以及五月風暴的政治狂飆刺激,塑造了德勒茲偏重“叛逆”和“反?!钡膶W者氣質,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特色斐然的哲學觀念和美學圖式。貝克曼認為,德勒茲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出現(xiàn),不能理解成一種“哲學家—身份”的調(diào)用,而應該被理解成一次“哲學家—生成”的伊始。德勒茲有這樣一種能力:回到先哲那里,和他們建立起一種超越作用、旨在創(chuàng)新的關系。在《差異與重復》(1968)里,德勒茲說,思想的聲音就是“孤獨而又激烈的哭喊”的爆發(fā)。在《褶子:萊布尼茨與巴洛克》(1988)里,德勒茲將“褶子”與巴洛克建筑的折疊風格類比,視之為重新思考自我觀念的一種方式。在此意義上,德勒茲與其好友關于哲學的各種交流,比如他與加塔利的多次合作,這些友誼也被貝克曼理解成一種“生成”的協(xié)力合作,作為德勒茲哲學的先決條件之一。
《弗朗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1981)被貝克曼作為一次“實踐”的樣本。德勒茲從“感覺”出發(fā),以“認知”作為關鍵詞,探討藝術作品的“形象”問題。在德勒茲看來,藝術靠的是純粹感覺,這種感覺超越了對事物的個別理解,當哲學變得疲憊或者陷入僵局之時,藝術可以帶來新的挑戰(zhàn),讓概念和問題呈現(xiàn)新的面貌。后來,在與加塔利合作的《什么是哲學》(1993)里,這份感悟繼續(xù)回響。德勒茲說,正如畫家是在涂滿先前藝術創(chuàng)造的畫布上開辟新的領域一樣,哲學家的職責就是在擠滿先哲求索的畫布上另辟蹊徑。這份感悟不斷體現(xiàn)在他的生命歷程里,在他長久受困于病榻而思索自然與死亡,在他于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從高樓縱身而墜落的那一刻,以及在此后綿延的悠久的歲月里,德勒茲的生命與著作所“生成”的能量,一直在廣泛傳播。
德勒茲的一生撰寫了大量研究康德、休謨、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尼采、柏格森、福柯等哲學家的著作。這些著作沒有只棲身于書齋,而是走向更廣闊的世界。當代重要的思想家,包括齊澤克、巴迪歐、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內(nèi)格利等人都從德勒茲那里汲取營養(yǎng),受其影響的學者遍布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性別研究、藝術設計理論等諸多領域。德勒茲的“配置”與“生成”理論,既是一種哲學思辨的闡釋方法,也是一種文化分析的指導原則,由此衍化延展的思想—“生成—女性” “生成—動物”“生成—不可覺察之物”,被廣泛地運用于各種前沿辯論,它們涉及女性主義、后女性主義、環(huán)境主義和政治科學等。這類思考和爭論有助于我們理解身份和本質當中的種種等級結構以何種方式建構又遭遇了什么樣的抵抗。將“生成”看作生命的一種真相,看成批判性自我意識的一個階段,或者看作一種美學或道德的回應,有助于理解當代社會我們所重視的身份本身如何通過對立、重復和差異而形成。
德勒茲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思想遺產(chǎn)。正如作者芙麗達·貝克曼所言,本書存在一些缺憾,比如卡夫卡與“少數(shù)文學”,比如福柯與“規(guī)訓”,比如“風格與口吃”,等等,很多有意思的話題都無法盡情展開,通過我們進一步的自覺認識,通過我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轉化,應該可以逐漸“生成”一些相關的感知。福柯所指稱的世紀現(xiàn)在當然已經(jīng)被我們拋諸腦后,有關“德勒茲的世紀”是否存在過也很難斷定,而不可否認的是,吉爾·德勒茲作為一個生成事件,永遠沒有結束,永遠正在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