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中午十二點,急診室難得清閑,我洗完手準(zhǔn)備吃午飯,陳麗娟用胳膊捂著腹部出現(xiàn)在診室門口,看見她,我沒好氣地說:“這回又哪不舒服?”
陳麗娟看出我的不悅,小心翼翼地說:“肋骨這里疼,好幾天了?!?/p>
“怎么回事?”我問及病因,陳麗娟又開始支支吾吾。
我有些不耐煩,“你每次都不好好說病因,這讓我怎么治?漏診或是診斷錯誤到時你們家屬又該來醫(yī)院鬧,說醫(yī)生草菅人命。”“不,不,不,不會的?!标慃惥昙泵[著手解釋,“我就是不小心摔倒了,撞到肋骨這里了?!?/p>
我開了一張檢查單遞給她,“先拍個片子看看吧?!?/p>
陳麗娟剛走,另一個同事走進(jìn)來說,“這女人又來了,每次看見她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問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說,上次在外科,額頭縫了十幾針,估計八成是家暴?!?/p>
同事的話引起我的注意,我在病歷系統(tǒng)上搜索她的名字,發(fā)現(xiàn)她光在我們醫(yī)院就診的次數(shù)就達(dá)到了三十三次,去得最多的科室是,急診外科、骨科和胸外科。
CT的檢查結(jié)果,她左邊肋骨第二根和第三根斷裂,我建議她去胸外科做個固定。下班之前,我鬼使神差地在電腦上輸入她的名字,胸外科并沒有她的就診記錄。
像她這樣不聽話的病人很多,多了也就見慣不怪了,只是想起同事說的話,還是會忍不住好奇,她的傷是不是真的和家暴有關(guān)?可她自己什么都不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們基本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一個月后,陳麗娟推著輪椅出現(xiàn)在急診室,輪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胡子拉碴,頭發(fā)留得很長,凌亂地翹著,一副疏于打理的樣子,旁邊還站著一位老人一直對輪椅上的男人噓寒問暖。
輪到他們的時候,我看了看掛號條,徐俊,32歲。
陳麗娟默默站著輪椅后面,一言不發(fā),假裝不認(rèn)識我,全程都是老人在主訴病情,看樣子應(yīng)該是徐俊的母親,“醫(yī)生,他先是感冒了,吃了藥不見好,這幾天開始咳嗽,而且越來越嚴(yán)重。你摸摸他,好像在發(fā)燒了,會不會很嚴(yán)重?早讓他來醫(yī)院,他不聽……她一直自顧自地說。
我忍不住打斷她,“你讓病人自己說行嗎?”
媽媽拉長了臉,態(tài)度一下子變得不太友好,“你讓他說什么?他什么都不懂,他還是個孩子?!蔽乙荒槻粣偟卣f:“如果是孩子,請到兒科去就診?!?/p>
媽媽不情不愿地閉嘴,低下頭對著輪椅上的徐俊說:“寶寶啊,你哪里不舒服跟醫(yī)生叔叔說啊?!薄笆迨??”
后面的人聽到,忍不住笑了,我看見陳麗娟也偷偷笑了,只是一瞬,她又板起臉來。
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徐俊是肺部感染外加左側(cè)胸腔積液,我把他收到了留觀病房。
在病房里,陳麗娟拒絕了護(hù)士的幫忙,她一把抱過輪椅上的徐俊,把他輕輕放到病床上,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
徐俊的母親站著一邊,雙手叉腰,像是古代大戶人家的管家,開口閉口從來不喊她的名字,都是簡單直接的,你或者那個誰。她一會讓陳麗娟打熱水,一會讓她去洗水果,有時候陳麗娟稍稍慢一點,她隨手就在她的腰上擰一下。
我看見她疼得蹙眉,也忍著不吭聲,我想這或許就是她身上長期青一塊紫一塊的原因。
無事可做的時候,陳麗娟就在一旁給徐俊的腿做按摩,這么做是防止腿部因為長時間不運動,而產(chǎn)生肌肉萎縮。
有病人家屬問,“你們在哪找的這么聽話的護(hù)工?
徐俊的母親說:“她啊,不是護(hù)工,我兒媳婦?!?/p>
“看不出來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像這樣聽話的很少了?!?/p>
徐俊的媽媽一臉鄙夷地說:“她就是個掃把星,我兒子剛跟她結(jié)婚沒多久,就出車禍傷了腿。同坐一輛車,她怎么沒事,為什么殘的人不是她?她就是想害我兒子,然后謀奪我們家的財產(chǎn)。”
眼看媽媽越說越氣,一旁的徐俊忍不住用手去拉媽媽的胳膊,他搖了搖頭,阻止母親再繼續(xù)說下去。
第二天中午,我在病房值班,陳麗娟從外面買了盒飯回來,徐俊只看了一眼,就隨手把盒飯丟在了地上,飯菜撒了一地?!斑@是給人吃的嗎?你喂狗呢。”徐俊生氣地說。
“醫(yī)生說你的飲食要清淡。”陳麗娟小心翼翼地解釋著。
徐俊突然抬手一巴掌打在陳麗娟臉上,一臉兇相地說:“你還敢頂嘴?”陳麗娟捂著臉,一句話也沒說,她蹲下去收拾地上的飯盒,一臉歉意地對前來打掃的保潔阿姨說:“阿姨,對不起,我自己來收拾,不麻煩您?!?/p>
圍觀群眾看不下去,紛紛對他表示指責(zé),徐俊低著頭擺弄著手機,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對人對事,始終帶著冷冰冰的距離感。陳麗娟收拾完殘局,又出去給他買飯了。
下午,陳麗娟的父母出現(xiàn)在病房,徐俊和他媽媽仍舊保持一貫的冷淡風(fēng),對老兩口的噓寒問暖愛搭不理。
五分鐘不到,陳麗娟就拉著父母往外走,剛走到病房門口,身后的婆婆喊:“那個誰,你別走遠(yuǎn)啊,俊俊剛才水喝多了,馬上要上廁所的?!?/p>
走到門口的陳麗娟父母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他們剛想轉(zhuǎn)身回去替女兒說兩句話,陳麗娟用手拼命攔住父母,把他們拉到外面。
媽媽說:“什么叫那個誰?你有名有姓,你是爸媽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寶貝,怎么能在這低三下四去伺候人。他是個廢人,站不起來了,現(xiàn)在不走,以后他就會是你的負(fù)擔(dān)?!?/p>
陳麗娟紅著眼,“我不會走的,我會照顧他一輩子,就算是負(fù)擔(dān)我也認(rèn)了?!?/p>
一直不吭聲的爸爸搖著頭一臉無奈地說:“在那次車禍中,你也受傷了,難不成非要你也殘了,才算是對這件事有個交代。你別作賤自己了,跟爸媽回家?!?/p>
爸爸伸出手想去拉女兒,陳麗娟忍著眼淚把父母往外推,“我就不送你們了,回去路上小心?!?/p>
說完陳麗娟走進(jìn)病房,她隨手把床頭的簾子拉上。老兩口在門口站了半天,淚眼婆娑,互相依靠著走出醫(yī)院。
另一邊,徐俊的母親嗑著瓜子,更像是個看熱鬧的圍觀群眾,臉上掛著勝利者的笑容。
晚上,我在值班室休息,陳麗娟來問了一些出院后的注意事項,徐俊明早就可以出院了。她說:“醫(yī)生,給您添麻煩了。”看著她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之前受傷是因為徐俊打你嗎?”
她愣了一下,雙手不安地來回搓著衣角,“不是,是我自己撞到的,他因為身體不好,所以脾氣難免差一些。”
“那車禍?zhǔn)窃趺椿厥拢俊蔽倚⌒脑囂街?,這個被雙方父母提及的問題。陳麗娟盯著我,眼里瞬間溢出眼淚,或許是這個問題憋在心里太久沒有被人問及了,或許是她太委屈了。那晚,她第一次開口向我說起隱藏在她心底三年的秘密。
“三年前,我們剛結(jié)婚,為了慶祝我們結(jié)婚一百天,周末徐俊帶我去周邊的農(nóng)家樂。在車上的時候,我看見路邊可以摘草莓,就想他停下來?!?/p>
“他不停,說太危險了。我不依不饒吵鬧著,說他不愛我,這點小事都不能滿足我。他為了證明對我的愛,就把車在路邊停下來。我們剛下車,后面有輛小車嫌大貨車太慢,從側(cè)面超車,可是大貨車擋住視線,小車司機沒有看見站著路邊的我們。等他看見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徐俊一把把我推開,自己被小車撞倒,人沒事,但腿卻廢了。”
“我不敢告訴我婆婆,徐俊出車禍?zhǔn)且驗槲业臒o理取鬧,所以她打我罵我,我都不吭聲,因為我沒資格生她的氣。徐俊打我,不是因為他不愛我,是因為他想讓我走,讓我離開他。可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這輩子我都會良心不安,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h3>冰雪消融
第二天一早,我下班之前去看徐俊,陳麗娟去辦出院手續(xù),他想喝水,伸出胳膊發(fā)現(xiàn)自己夠不到,我走過去把水遞給他,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謝謝。
我問他,“你受傷幾年了?”“三年。”他緩緩地說?!澳沁@三年來,你媳婦都是這樣照顧你的?”
徐俊抬頭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你們是不是私底下特別瞧不起我,給我打針那些護(hù)士個個來都板著臉,把我當(dāng)成十惡不赦的大壞人?!?/p>
“你難道不是壞嗎?不想過就離,別動不動就又打又罵的?!薄澳惝?dāng)我不想離嗎?我提了無數(shù)次,是她死賴著不肯走,所以我才又打又罵逼著她走??伤€是不走,我想一定是我不夠狠心,所以我媽打罵她,我也當(dāng)作沒看見,為的就是讓她走,她還年輕,沒必要守著我這個廢人?!?/p>
陳麗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徐俊說的這些話她全聽見了。她走過去,抱著徐俊說,“這輩子你都別想趕走我?!?/p>
兩個人相擁而泣,病房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很詭異,大家一臉好奇地看著這對年輕人。
從病房里出來,護(hù)士問我,“下班了,還留在這干嘛?”
我說:“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好戲。”
護(hù)士一頭霧水。我沒告訴她,我算準(zhǔn)了陳麗娟回來的時間,故意誘導(dǎo)徐俊說出心里的想法。
另一個護(hù)士從病房里跑出來,“真是活久見,三床那對夫妻前兩天又打又罵,今天居然抱著一起哭……演瓊瑤劇嗎?”
這個世界上愛情有各種各樣的模樣,有的愛情遇到一點點挫折就崩潰;有的愛情遇到挫折會越挫越勇;有的愛情在平淡中死亡;有的愛情在激情中消滅,但是也有不管是殘缺還是健全,都始終是不離不棄地愛著。
第二天一上班,護(hù)士就舉著一捧花遞給我,卡片上寫著“陳麗娟和徐俊送”,護(hù)士問我,你到底干嘛了?
我湊到她耳邊小聲說,“你猜?”護(hù)士氣得直跺腳。
我笑著走開,眾生皆苦,我無力去改變些什么,只能拼命在苦中找出一點樂子來。
編輯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