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倩儀

帶孩子的二婚女人

2015年8月，父親莊大樹突然給我打電話，對我噓寒問暖。記憶中，莊大樹對我的事不聞不問已經(jīng)有三四年了。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在我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意，讓我誤以為從前那個慈祥的父親又回來了。

“這個周末回家一趟吧！我介紹個美女給你認(rèn)識。”莊大樹神神秘秘地說。我聽明白了，莊大樹是想給我介紹對象，但我不覺反感，反而挺感激他。因為這說明，他在乎我的終身大事。

回家后，迎接我的是莊大樹的微笑。飯也張羅好了，美女正坐在我的對面。她叫周夢英，來自江西，比我大三歲，但長得漂亮，人也勤快。莊大樹笑呵呵地說：“女大三抱金磚，正好正好。”我淡淡一笑，對周夢英頗有好感。我笑著告訴她，有過一段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她也大方地告訴我她的感情經(jīng)歷，但她的經(jīng)歷讓我感到震驚。周夢英說，她遇人不淑，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更重要的是，那段失敗的婚姻給她帶來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他們已經(jīng)兩歲了，很乖很可愛的?！敝軌粲⑻鹦χo我看她兒子的照片，但我已經(jīng)倒了胃口。我不是介意周夢英的經(jīng)歷，只是心里有疙瘩。為什么莊大樹第一次給我介紹對象，就要介紹一個二婚并且?guī)е鴥蓚€孩子的女人？我在周夢英驚愕的表情下憤然離席，莊大樹趕忙追了出來。

“我沒想到她那么快就給你看雙胞胎的照片，我還沒逮到機會跟你說……”莊大樹氣喘吁吁地跑來解釋?！罢f什么呢？”我氣憤極了，“你啥也不用說！你心里就只有弟弟，我什么也不是。”莊大樹閉上了嘴，表情復(fù)雜地看著我離去。有些話，可能他覺得晚些說更合適。

我的母親戴容是在2008年去世的，而我的弟弟莊偉棟是在2012年出生的。

莊偉棟還沒來到這個世上時，莊大樹對我極好。甚至在母親戴容去世后，別人都勸他再娶時，他卻笑哈哈地說：“我和兒子感情好，不想讓別的女人影響我倆的感情。”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簡單而快樂。

直到2011年7月，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那時候天氣炎熱，莊大樹愛和朋友出去喝啤酒。有一天，他大概是喝多了，一夜未歸。回來后，只見他臉色潮紅，也沒跟我作解釋。

沒過多久，就有一個叫文霞的女人挺著大肚子找上門來了。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天莊大樹夜不歸宿，和文霞有了一夜情。我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著他們，只見莊大樹看看文霞遞過來的產(chǎn)檢單子，又用顫抖的手撫摸她凸起的肚子，又驚又喜，接著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莊大樹就是從那時候起，對我冷言冷語，不管不顧的。

2012年莊偉棟出生了。那年莊大樹已經(jīng)50歲了，老來得子，不勝歡喜，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老了，你弟弟還不滿一歲，后面開銷大著呢?！彼源藶橛?，拒絕供我讀大學(xué)。

我看著他和文霞還有莊偉棟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根本不屬于這個家。我擦干眼淚，背上行囊，頭也不回地到外地打工去了。

我走的時候，莊大樹沒有來送我，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外出打工的這三年，他也從未主動聯(lián)系我。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就是叫我回來奔喪。

出乎意料的事

2014年，莊偉棟剛過完兩歲生日，文霞就患急病去世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雖然我和文霞幾乎沒怎么說過話，更談不上感情深厚，她甚至更像個感情的掠奪者，但想到莊偉棟還那么小就沒了媽媽，怪可憐的，也想借此機會緩和與莊大樹的關(guān)系，就立馬回去了。

莊大樹第二次打電話給我，便是叫我回去和周夢英相親。我以為莊大樹終于想通了，想恢復(fù)我們父子倆昔日的關(guān)系，不曾想，我們因周夢英再次不歡而散。

我沒有回家，躺在賓館的房間里，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莊大樹來了，他帶著一份報告來對他的所作所為作解釋。他對我說，周夢英不但已婚育有兩子，她甚至再孕的幾率極低?！澳悄惆阉榻B給我是什么意思？”我怒吼。莊大樹緩緩取出一份體檢報告，問我是否還記得18歲時，他帶我去做過一次檢查。

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報告，但莊大樹告訴我沒有問題的?？墒茄矍斑@份報告，令我目瞪口呆。

“反正你是不太可能生育了，夢英性情好，還有兩個兒子。你對孩子好，孩子大了，也認(rèn)你……”莊大樹后面還說了一大串話，但我如聾子般竟什么都聽不見了，只木然地坐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在莊大樹的安排下，我開始與周夢英進(jìn)行約會。在與周夢英交往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她是個特別好的女人，她的雙胞胎兒子也如她形容的那般乖巧可愛。一次，我忍不住問周夢英：“你說，以后咱倆結(jié)婚了，你會讓他們喊我爸爸嗎？”“當(dāng)然，你就是他們的爸爸呀！”周夢英的回答讓我頗感溫暖。

隨著我和周夢英感情升溫，很自然地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2016年10月，我和周夢英攜手走進(jìn)了婚姻殿堂。周夢英善解人意，又是個有膽識的人，把雙胞胎送進(jìn)幼兒園后，我們辭去工作，開始做生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偶爾，我會在檔口看到莊大樹抱著莊偉棟，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們看過來，神情有些落寞。我在想，也許莊大樹一個人養(yǎng)莊偉棟太辛苦了。于是，我提議把莊偉棟接到家里來住，平常和雙胞胎一塊上幼兒園。但莊大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我的兒子，我自己養(yǎng)?！笨粗鴥婶W斑白、神情古怪的莊大樹，我張了張嘴，把原本想說的一些話，咽回了肚子里。

日子在平靜與溫馨中逐漸流逝，轉(zhuǎn)眼到了2018年。對我而言，這是意義重大的一年。因為這一年，我意外地有了第三個孩子，是個漂亮的女兒。周夢英懷孕，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莊大樹也聞訊趕來：“不是說懷不上的嗎？”“是啊，幾率極低，只有1%?！敝軌粲⒑臀覍σ曇谎?，幸福地笑起來。

周夢英給女兒取名楠楠：“爸，楠楠是和你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孫女呢?！钡易⒁獾角f大樹并沒有很高興。

楠楠的到來，給我的小家庭增添了不少快樂。更讓我感到幸福的是，雙胞胎也非常疼愛這個小妹妹。

如果說生活中還有什么讓我覺得不滿足的，那就是我和莊大樹的感情始終回不到從前。我覺得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無法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直到2019年3月2日，莊大樹忽然打電話叫我回家一趟。

可怕的報復(fù)

半年沒見，莊大樹的相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又干又瘦，雙眼都凹陷進(jìn)去了。

“爸，你怎么……”我心情復(fù)雜，一時語啞。莊大樹平靜地告訴我，他肝癌晚期，醫(yī)生說活不過一個月了。我感到頭皮發(fā)麻：“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他說，檢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晚期了，不想白花錢。

“那你應(yīng)該告訴我，好讓我……照顧你呀！”有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兒。莊大樹抹了把眼淚：“我對不起你，沒臉讓你照顧我啊……”“爸，你說的是什么話？”我大聲說。豈料，莊大樹突然捂著臉嗚嗚嗚地哭起來：“令華，其實我根本不是你爸?！薄澳恪阏f什么？”我驚得聲音都發(fā)抖了。

1995年，母親戴容帶著差不多三歲的我，嫁給了莊大樹。他們婚后雖相敬如賓，但并沒有屬于他倆的孩子。原來，母親生完我以后，做過一次手術(shù)，醫(yī)生說不能再孕了。而母親帶莊大樹去醫(yī)院做過一次檢查，發(fā)現(xiàn)莊大樹也不能生育。為此，莊大樹一度消沉，他渴望有自己的親生孩子。

“把令華養(yǎng)大，他就是你的親生孩子?！边@是母親的原話。莊大樹確實對我很好，將我視為己出。

一次意外的一夜情讓他突然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有生育能力的。當(dāng)年是母親騙了他，好讓他迎娶她，并讓我享受到完整的父愛。所以，從那時起他便恨上了母親，因為要不是母親，他本可以在年輕的時候就擁有自己的孩子。然而，那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便把這種恨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

這種恨意，在文霞去世以后，他獨自守著幼子時，得到了強化。他想報復(fù)，想讓我也承受他那種痛苦，故意幫我和周夢英牽紅線。他給我看的那份報告是篡改過的。

我們畢竟朝夕相處那么多年，加上我已經(jīng)不再記恨他不供我讀大學(xué)的事，和周夢英結(jié)婚后也一直對他和莊偉棟不賴，莊大樹有時也會覺得內(nèi)疚，想告訴我真相。他漸漸明白到“稚子無罪”，即使心存芥蒂，也不應(yīng)把母親的過錯加之于我身上，可看到我和周夢英以及雙胞胎相處和睦，又不知怎么開口。

直到楠楠的到來，莊大樹忽然理解到生命是有奇跡的。楠楠是奇跡，莊偉棟也是奇跡。他才意識到，自己錯怪我母親了。

“你媽沒有騙我，可我害了你?！鼻f大樹流下兩行濁淚，“我得了這個病，大概就是報應(yīng)吧！”

我立在原地，只覺喉嚨塞了塊鉛，后背冷颼颼的，難受極了。霎時間，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莊大樹只能自說自話。

“好在你和夢英的日子越過越好了，要是你們過得不好，我死不瞑目啊……”莊大樹說完又捂著臉哭了一陣，繼而說，“令華，偉棟他媽媽走得早，我也快入土了，他啥也不懂。我求你看在我養(yǎng)了你十幾年的份上，把偉棟撫養(yǎng)長大……”

莊大樹邊說邊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存折，淚水又涌了出來：“我這里有些積蓄，求你把偉棟養(yǎng)大，他……他可是我老莊家唯一的血脈了。”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沒想到，直到這一刻，莊大樹還是把血緣關(guān)系看得這么重。他把存折塞到我手里，眼神里充滿著期待與乞求，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放心，我一定不會虧待偉棟的?！蔽疑钌钗丝跉狻Ｇf大樹長長舒了口氣，眉眼里露出了一絲笑意?！傲钊A，謝謝你?！彼嵵氐叵蛭业乐x，讓我覺得有一種疏離感。那一刻，我覺得莊大樹怪可憐的，而我因與夢英在一起而感到幸運，因為那讓我體會到人與人的關(guān)系其實不應(yīng)由血緣關(guān)系作主導(dǎo)的。

從屋里走出來時，我覺得非常難受。那個秘密，我始終沒有告訴莊大樹，也決定一輩子爛在心里：之前我無意看到了莊偉棟的化驗單，他的血型是AB型的，但莊大樹的血型是O型，他們根本不可能是父子。欺騙莊大樹的人不是我母親，而是文霞。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