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唯

摘要：方言是作家創(chuàng)作時十分喜愛的元素，但與此同時，具有地域文化色彩的一些表達使得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困難重重。對于方言的翻譯，界內(nèi)對此的看法也是見仁見智。筆者認為，可將方言翻譯區(qū)分為該不該互譯和如何翻譯兩個不同的層次，將上述兩個層次歸并研究所導(dǎo)致的矛盾與困惑才有望消除。此外，筆者還將讀者納入方言翻譯研究中，認為描寫性而非規(guī)約性的理路是深化方言翻譯研究的有效途徑之一。

關(guān)鍵詞：方言;翻譯;讀者;思考

方言是語言的一種特殊表達，一般可以分為地域方言（regional dialect）和社會方言（social dialect）兩大類。地域方言是語言在不同地域的變體;社會方言是語言的社會變體。經(jīng)研究，每一部經(jīng)典著作幾乎都涉及一種方言或幾種方言。方言作為文學(xué)語言，廣泛出現(xiàn)在中外文學(xué)作品中，用以展現(xiàn)地域風(fēng)情、勾勒人物形象，凸顯社會差異。但這些方言很少是未經(jīng)過加工提煉就直接取自日常生活中的真實口語，而是根據(jù)作者寫作目的作用下的“文學(xué)方言”。近年來，方言翻譯來取得了一些成績，逐漸成為業(yè)界研究的新熱點。然而，方言的翻譯對于譯者仍是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翻譯理論研究者也是見仁見智，難以達成共識。但是，我們不應(yīng)因此就停滯不前，而是有必要繼續(xù)深化對方言翻譯的探討，為翻譯理論的豐富和充實盡微薄之力。

1.方言及其功用

方言涵蓋地域文化色彩，形象生動，是作家尤其是小說家喜愛的創(chuàng)作元素。從中國的《紅樓夢》中的東北方言、山東方言、江淮方言、云南方言，到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以下簡稱《歷險記》）中的黑人英語，從這些作品中讀者很容易感受到方言的魅力。中外作家之所以對方言喜愛有加，其原因在于方言的恰當(dāng)使用能使小說增添標準語所不具備的藝術(shù)效果。僅就文學(xué)作品中方言的修辭功能而言，田中陽認為主要有如下三種：“首先是在人物語言的描寫中，它能摹聲擬態(tài)，隨聲傳形，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其次是比喻、雙關(guān)、反語、通感、夸張等 修辭格，在方言語境中顯得更鮮活且富于個性化;再次，還表現(xiàn)在對當(dāng)代小說家語言風(fēng)格形成的影響上?！保ㄌ镏嘘?，1995：86）美國學(xué)者理查德？劉易斯認為黑人英語主要有16種文學(xué)功能，王艷紅將其總結(jié)為如下四種：“人物刻畫、文化繼承、情感激發(fā)與政治觀點?！保ㄍ跗G紅，2010：44）

盡管方言的使用可以讓作品增色不少，但由于中英方言在書面形式、 同一語言內(nèi)部不同方言之間的聯(lián)系上均有較大差異，中英小說在方言使用及其讀者接受方面均表現(xiàn)出顯著的不同，鑒于此，小說的方言翻譯也變得困難重重。將原文的方言譯成標準語還是方言，成為譯者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一方面，譯成標準語不僅使原文的方言特色喪失殆盡，而且方言所產(chǎn)生的文學(xué)藝術(shù)效果也很難在譯文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另一方面，以方言譯方言雖然有助于再現(xiàn)原文方言的藝術(shù)魅力，但所呈現(xiàn)的地域特色卻與原文方言的地域特色相較甚遠。翻譯理論研究者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也是見仁見智，仍未達成共識。

2.理論爭鳴

方言頻繁見于原創(chuàng)文學(xué)作品中，其藝術(shù)效果和魅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對翻譯文學(xué)中的方言使用，人們的觀點就沒有那么一致了。反對意見者卞之琳在《莎士比亞悲劇論痕》中指出，雖然他很清楚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獨白和對白類似“我國京劇的‘京白和昆劇的‘蘇白”（陳國花，1997： 50），但他在翻譯時并不用北京土話予以區(qū)分，因為”我操縱不了北京土話，而且更主要的，原則上不想這樣做”（陳國花，1997：50）。并認為“我國過去有人翻譯哈代小說，就煞費苦心，把原用英國多塞郡方言寫的對話譯成山東話，效果是中國化到地方化了，過了頭，只有引起不恰當(dāng)?shù)穆?lián)想。山東風(fēng)味，恰好有失原來風(fēng)貌”（陳國花，1997：50）。

偉大翻譯家傅雷也是反對陣營的一員，他曾指出：“方言中最colloquial的成分是方言的生命與靈魂，用在譯文中，正好把原文的地方性完全抹殺，把外國人變了中國人豈不笑話！”（傅雷，1984：547）傅雷這句話有兩層意思：首先是方言有其自身的“生命與靈魂”，即充分肯定方言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重要價值;其次，是譯者使用方言會把“外國人變了中國人”，即不贊成方言互譯。傅雷這句話的后半部分恰恰是許多反對方言互譯的人喜歡引用的名言。鑒于此，我們有必要分析一下傅雷的這句話：既然原作中的方言有其“生命與靈魂”，譯文為什么就不能使用方言呢？難道譯文中的方言就沒有“生命與靈魂”嗎？ 除此之外，這句話的邏輯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某種漢語方言是漢族某個聚居區(qū)通行的語言，使用這種方言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如果譯文使用這種方言就能“變外國人為中國人”，那么如果譯文使用通行全國的普通話，外國人難道就成了超中國人或全球華人嗎？此外，傅雷的論斷在方言和標準語的使用效果上使用了雙重標準。如果不顧話語的內(nèi)容，僅僅就言說方式而論，翻譯毫無疑問都是“變外國人為中國人”。譯文使用方言毫無疑問也引發(fā)了類似的“變”，無非是把使用方言的外國人變成了滿口方言的中國人罷了?？偛荒芤驗槲覀冎虚g有人說方言就將之排除在“中國人”之外。既然譯文使用標準語和方言都“變外國人為中國人”，那么僅僅反對方言的使用不便有失偏頗。

翻譯名家韓子滿先生在方言翻譯問題上做了大量深入的研究工作。韓子滿曾發(fā)表論文《試論方言對譯的局限性—以張谷若先生譯<德伯家的苔絲>為例》（以下簡稱《局限性》）。在該文中，韓子滿從方言在英漢兩種語言文學(xué)作品中的形式、文學(xué)作品中使用情況、讀者的接受、語用功能、藝術(shù)效果等幾個方面做了深入分析。他認為：“雖然譯文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傳達出了一些鄉(xiāng)土氣息，但就方言成分在原文中的主要功能來看，他的譯法并不成功?！保n子滿，2002：88）究其原因，“首先，譯文未能體現(xiàn)出方言成分在原文中增加真實感的功能”?！捌浯危闹蟹窖猿煞职凳救宋锷矸莸淖饔迷谧g文中也未得到傳達”;“再次，嚴格說來，譯文也未能忠實于原文”（韓子滿，2002：88-89）。該如何翻譯方言，他在文章最后也給出了答案：“在方言翻譯中，通常意義上的‘忠實或‘對等是基本上做不到的，語義或語體上的損失要比標準語翻譯大”;但在“明確方言的功能”下，有兩種解決辦法，即：“如果原文中方言主要是用來確立地理背景的，這時我們只能束手無策，放棄在譯文中傳達這個功能的努力;如果原文中方言是用來表明人物不同的身份和教育的，那我們則可以采用其他補償?shù)氖侄蝸韨鬟_這個功能”（韓子滿，2002：89）。綜上所述，方言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使用的藝術(shù)元素，在作品中發(fā)揮著標準語無法替代的特殊作用，具有標準語所不具備的藝術(shù)價值;方言互譯屬于目前翻譯界所竭力倡導(dǎo)的異化翻譯，是再現(xiàn)原作方言特殊作用和藝術(shù)價值的有效途徑，因此我們沒有什么理由可以否認方言互譯的合理性。

與此對應(yīng)的方言互譯的支持者往往“只是對譯本作了對比，給出了想當(dāng)然的主觀評價，并沒有給出理論依據(jù)，缺乏說服力”（王艷紅，2010：3），因此使得他們對方言互譯的支持顯得軟弱無力、不堪一擊。為了走出目前方言翻譯研究的困境，深化方言翻譯的研究，我們有必要把方言的翻譯問題分成兩個層次：一、策略層面，即方言該不該譯成方言;二、技巧層面，即如何翻譯方言。這兩個問題層次截然不同，將它們放在同一平臺上歸并研究的做法是不科學(xué)的。反對方言互譯的研究者往往將這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放在一起討論，一方面承認方言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卻因其翻譯難度大、部分互譯實例效果不一定理想而否認方言互譯的合理性，進而在不知不覺中間接否認了方言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重要作用，從而導(dǎo)致論述過程中前后矛盾的尷尬局面。而將方言翻譯的問題區(qū)分為兩個層次進行探討，不僅有助于反對者擺脫論述中前后矛盾的尷尬局面，也有助于支持者擺脫具體譯例的束縛，從理論的高度探索和進一步認識方言互譯的合理性，為方言互譯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承認方言互譯的合理性，并不是說方言互譯是方言翻譯的唯一途徑，而是在方言翻譯的問題上，我們既要承認互譯的合理性，又要允許多種翻譯途徑的嘗試和互補，只有這樣，方言翻譯的實踐才會百花齊放，方言翻譯的理論探討才會逐步深入。

3.讀者接受

英語方言的漢譯的問題，若僅局限在理論層面的爭論，就會與翻譯界近年主流的研究方法—描寫法相違背。為了對方言翻譯有一個更為全面的認識，我們有必要看看我國翻譯界爭論最多的張谷若譯本《德伯家的苔絲》：“德伯太太是說慣了土話的;她女兒在‘國家學(xué)校里，受一個倫敦畢業(yè)的女教師教導(dǎo)，已經(jīng)第六級及格，所以說兩種話;在家里或多或少地說土話，在外面或者和有身份的人談話，說普通話?！保◤埞热?，1984：28）

這是小說開始部分的一段話，它明確地告訴讀者，小說至少使用了標準語和土話兩種不同的語言。張谷若在1936年版“譯者？自序”中指出：“原書敘述、描寫的地方，譯文用普通的白話文，這沒有什么解釋的必要。至于原書的對話，本是兩種：一種是普通的英國話，一種是英國道塞郡 （Dorset）一帶的方言。所謂普通的英國話，就是Daniel Jones，Harold E. Palmer，Walter Ripman諸人所說的英倫南部受過教育的人所講的話?！保◤埞热?，1936：1-2）“我最初本來一概用北平的方言來譯原文的對話。但是后來覺得，原文分明是兩種話，譯文里變成了一種話，那怎么成呢？”（張谷若，1936：2）客觀地講，張谷若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因為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是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途徑，譯文中抹去人物對話的方言特征，不可能不辜負作者通過精心設(shè)計的人物對話來塑造人物性格的良苦用心，不可能不影響原文中的人物因使用方言而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譯者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哈代使用方言的良苦用心，那么譯者以方言譯方言的良苦用心讀者領(lǐng)情嗎？ 我們不妨看看專家的觀點：譯者用北平語來翻譯書中的標準的英文，至于原文的道塞郡的方言，他用了山東東部的方言來譯。這樣讀上去便更覺傳神了。不太懂山東方言的讀者，或者覺得山東話讀來沒有北平話流利，然而那亦何殊于不大懂道塞郡方言的英國讀者去讀哈代的原文呢？（林辟，1940：118）張君除了采取“道地”譯筆以外，并且還勇敢地用中國北方的方言（山東東部）譯原文Dorset的方言，因此，“倷”、“啥”、“俺”一類土頭土腦的字眼在本書中到處可見。筆者在這里還想指出本書另一個特殊的美德，那是注解的詳盡。（蕭乾，1937：43-44）

總之，以方言譯方言的張谷若譯本，不僅在其出版初期受到專家和讀者的好評，即使幾十年后的今天，它依然是許多大學(xué)生欣賞哈代這部名著的首選譯本，這對文學(xué)作品中方言翻譯的理論探討具有某種啟發(fā)。

4.結(jié)語

方言極具文化色彩，因此也就成了跨文化翻譯中難度較大、失真較多的語言成分。這些失真是翻譯本質(zhì)屬性使然，因而在文學(xué)作品中方言的翻譯上任何求全責(zé)備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理論界對方言翻譯的探討，應(yīng)放棄以往規(guī)約性的研究理路，更多地采用描寫性的研究方法。對于文學(xué)作品中方言翻譯這樣的復(fù)雜現(xiàn)象，我們應(yīng)該將其區(qū)分為該不該用方言翻譯和如何用方言翻譯這樣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這樣不僅可以避免以往許多研究中前后觀點矛盾的尷尬，也有利于研究者在不同的研究層面抓住主要矛盾逐一突破，從而將方言研究推向深入。文學(xué)作品中方言的翻譯，我們既需要從理論上予以全面深入的探索，也需要關(guān)注方言翻譯的實際情況，更需要將文學(xué)作品的最終消費者——讀者因素充分考慮進去。只有這樣，我們對方言翻譯的研究就有可能盡量避免以偏概全，得出在理論上合理并符合譯本接受實際情況的結(jié)論。由于方言自身及其使用的極端復(fù)雜性，對其翻譯的研究自然也是見仁見智。筆者才疏學(xué)淺，目前還難于提出更加科學(xué)合理的解決方案。正因為如此，方言翻譯研究猶如一塊蘊含豐富的寶地，等待著更多的研究者探索開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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