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詩梵
“奶奶是珍珠粉的味道,媽媽是粉紅裙子的味道,爺爺是書柜的味道,爸爸是沙灘的味道?!迸畠河幸惶斐鲩T前不意間說出一番話,令我震驚其嗅覺和表達的準(zhǔn)確性??梢韵胍?,奶奶的味道大概來自養(yǎng)生藥品和天天燃熏的線香,媽媽的味道是由媽媽的“美麗人生”香水味而聯(lián)想到粉紅裙子,爺爺整天鉆在故紙堆里難免帶些舊書頁的潮氣,似乎爸爸跟沙灘八竿子打不著,問她怎講,回說:“咸咸的。”頓悟,沙灘上的海風(fēng)和身上的汗味,其相同之處便是咸。能把奶奶和媽媽這類愉悅的味道,以及爺爺和爸爸那類不怎么愉悅的味道用表面平等的詩意語言表達出來,并不加以直接評判,我甚至有些佩服她了。
傳統(tǒng)中男人好像總是與“臭”鏈接,動不動就被叫做“臭男人”。臺灣歌手辛?xí)早髟?jīng)唱過一首名為《味道》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說完襪子緊接著下一句就是味道,總是讓我混合錯記成“想念你襪子的味道”。試想,職人一般需要穿深色襪子,白色襪子一定是運動款,運動穿過的襪子,那個味道,口味有點重,不敢往具體的想。
地鐵四號線開通了以后,我經(jīng)常坐地鐵上班,我離始發(fā)站近,總有座位,這樣既好也不好,好在不用站著,不好嘛……就是到了換乘站,你不知道什么人會在你身邊坐下。這個顧慮乍聽是真矯情,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明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還好運,不排除偶爾的例外,比如風(fēng)風(fēng)火火咬著最后一大口包子的小伙,反芻似的久久咀嚼不完,持久地釋放出蔥肉餡兒的特殊氣味,想發(fā)作……唉,算了,他可能是個工作不久自己照顧自己的新員工吧。有時候是宿醉男,周身氤氳著酒氣、煙味,沖鋒衣籠住隔夜不散的火鍋氣逼人而來,間歇有縷縷呼吸間的酒嗝氣,不時又開始帶著節(jié)奏吸溜鼻子,我有點想走開,那廂吸溜得更頻繁了,我“騰”地站起來走到門邊,回望一眼,原來他竟是在掩面而泣,也許是個失意的創(chuàng)業(yè)者。我心想要不遞個紙巾吧?然而終究沒有去。
自己身上的味道當(dāng)然是自己說了算,但是在密閉空間里,不好的味道算得上對別人的一種侵略了。氣味是自己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是一種印跡。我當(dāng)年搬家以后,同層的鄰居還在裝修,很長時間我們并不曾謀面,有時候出門發(fā)現(xiàn)那家換了新防盜門,過幾天又多了一塊門墊,拆開的電器紙箱被搬走了,還捎走了我的垃圾袋,再走進電梯時就能聞到清晰的男士香水味,大約是帶點苦味的木香調(diào),我猜那應(yīng)該是個西裝革履的人吧。久后的某一天,我從地庫坐電梯向上,一層進來一個人,西裝革履,木香調(diào),看了一眼我按的樓層,果然沒有再按其他按鍵,笑說:“鄰居啊?!蔽艺f:“謝謝啊?!?/p>
真的開始感興趣男士香水是收到一個媒體朋友給的外版《VOGUE》雜志,拿到手就隱約聞到香味,翻到內(nèi)文一頁Burberry的男士香水廣告,香味就確切起來,原來頁面邊上加了一條聞香試紙。香水如果不能聞到,只看瓶子形狀,靠文字描述推測,誰能想見綠橘、豆蔻到玫瑰、雪松,再到檀香、灰麝究竟是什么味型?這本雜志被我放在案頭,時常拿起來聞聞,像過癮似的。后來有一次逛商場,路過專柜,正好看見這款香水?dāng)[在顯眼處,忍不住又試起來,導(dǎo)購小姐熱情說服我買來送男士,只可惜我老公是從來拒絕使用香水的。轉(zhuǎn)念一想,誰說男士香水就只能男的噴,女的噴也不犯法啊,難道不能給自己買一瓶嗎?就這樣我成功實現(xiàn)了嗅覺滿足。直到有一天,在洗手間碰上一女同事,她在我旁邊一邊洗手一邊不停地抽鼻子,我猜她大概是喜歡上了我的香水,等著她打聽,良久,她說:“你身上……怎么一股我男朋友味兒?”暈,噴個男士香水還有這種風(fēng)險呢!于是條件反射般反唇相譏:“什么動物才靠聞味兒認(rèn)人吶?”
氣味就像標(biāo)簽,每天見不同的人,不免聞到各種不同的氣味,不通過氣味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是一種禮儀,比如通常女孩們跟不熟的人見面前要洗個頭發(fā),不僅是對對方尊重,也是自重?!堵勏阕R女人》里弗蘭克中校有一句詞:“我想有一個女人擁住我,我埋在她頭發(fā)里聞香,而第二天醒來,她還在我身邊?!睆垚哿嵩凇都t玫瑰與白玫瑰》里描寫振??匆姛燐Z,“像下雨天頭發(fā)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fā)出翁郁的人氣”。頭發(fā)的氣味能讓人迷戀也能讓人嫌惡,散發(fā)著頭油味確實讓人太難堪。但是有一種關(guān)系,叫做不洗頭發(fā)都能相見。我與女友中午約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原因竟然是她出發(fā)前在樓里的美發(fā)工作室見縫插針地洗了個頭發(fā),我不禁生疑,逼問之下,原來是跟我吃完飯還有一場約見男士的咖啡局,我就料定她不會專門為了見我花錢費事。
科普文章里講,嗅覺其實并不真實存在,對味道的判斷都來自意識,聞過的味道都被大腦存儲起來,不停地積攢,又不停地以此為資料庫與鼻子串通,產(chǎn)生聯(lián)想。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的小閨蜜說我身上每天都帶著我家的味道。我竟還不知道我家究竟是什么味道,她說就像翻新書時候的味兒,里面又夾雜著果醬。我聞了聞她,覺得她身上確實也沾著她家的味道,那是舊年的老木器加上一點熱甜面湯的味道。每個家都有獨特的味道,住在里面的人自己聞不到,倒是常來常往的外人旁“聞”者清,也說不清這描述中摻雜著多少經(jīng)驗和想象。
大約只有人類可以這樣玩味嗅覺,用喜歡的氣味來調(diào)動情緒,連嗅覺也是好玩的。賈寶玉在寧國府里做客睡中覺,不愿睡在給他安排好的客房,秦可卿只好帶他來到自己的房間,“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xì)細(xì)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眼餳骨軟……連說‘這里好?!痹谙銡饫锾上?,一覺便睡到了太虛幻境,見了警幻仙姑,如若睡在先前的枯燥無味的上房內(nèi)間,怕是根本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又如我在休假游玩十幾天后,回到斗室,聞一聞案頭的佛手,燃一根金木犀,這個屋里的氣味便是收心的機關(guān),啟迪我該開始靜靜干活了。
嗅覺也是一層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自由選擇自身氣息幾味,制造每日所處空間的幾味,又有長年習(xí)慣的“沙灘”一味,可蓬頭相見的密友者二三味,便不可說不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