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
35度的高溫,以及接近95%的相對濕度,讓文萊的夜色像一塊潮濕的熱布將剛下飛機的我緊緊包裹。
這是我第二次踏足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度,航班起飛前,電子屏幕上出現(xiàn)了《古蘭經(jīng)》片段,吟誦聲縈繞整個機艙。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將是一次與以往不同的旅程:從前那些旅途中積累的經(jīng)驗或許是很好的借鑒,也很可能毫無用處。
取過行李,盡管早已被告知在文萊遇見公交車的概率極小,但依舊出于好奇,試圖在機場外研究該如何搭乘公交車或者租車前往酒店??上Ч卉囌九_難覓蹤跡,租車公司也早已打烊。一個穿傳統(tǒng)馬來服裝的老者觀察我良久,確定我沒有車也無人來接之后,才走過來彬彬有禮地問:“女士,你需要出租車嗎?”
溫度、英語路標以及整潔但并不寬闊的街道讓車窗外的斯里巴加灣和新加坡如此類似—直到杰米清真寺壯觀的金頂出現(xiàn)。
下榻的棕櫚花園酒店藏在清真寺不遠處的黑暗中,必須經(jīng)過一段無燈的公路才能到達,兩側(cè)是水塘和樹林,蛙鳴讓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暑假。
放下行李,一看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饑腸轆轆的我?guī)е烀5南M螂娫捊o前臺,問附近是否有夜市。得到的答案居然是:有,開車大約五分鐘。
“步行呢?”
電話里一片靜默,良久才聽到前臺困惑地說:“步行也能到,但是你確定要走過去嗎?”
這個因為石油與天然氣富國的國家,平均每戶人家擁有兩輛汽車,國家提供免息車貸,每升油價更是以“角”計算,真正比水都便宜得多。除了市區(qū)少數(shù)收費停車場外,到處都是免費停車位。而所謂的收費停車,價格是五角文萊元,折合人民幣兩元五角。如果你不小心忘記付費,會收到非常正式的罰單,罰款額度:五角,就近到便利店繳納。
在這樣的地方,當然沒有人愿意走路。
就在我前往加東夜市的這十五分鐘時間里,被熱心的司機搭訕了四次,他們想知道我要去哪里,要不要搭車。我正在擔心這輩子的搭訕指標都在這個國家用盡了的時候,有個大叔隔著條寬闊的水溝拼命揮手,大喊著告訴他目的地之后,他大喊著告訴了方向,又大喊著表示要送我去夜市。
大概是航班起飛前的那段祈禱讓我將文萊預設(shè)成了宗教氣息濃郁的國度,入境單上對游客攜帶煙酒以及香水數(shù)量的嚴格控制也難免叫人狐疑:是不是這里的居民都在蘇丹的統(tǒng)治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拘謹生活?
但是加東夜市的熱鬧讓我詫異不已:深夜了,這里依舊人山人海,色彩艷麗的新鮮水果與火燒火燎的燒烤攤前顧客成群,都是拖家?guī)Э冢慌蔁狒[紅塵的景象。點了幾串燒烤,又叫一杯飲料,最后在炒飯攤坐下。大廚給我端來炒飯之后,不時偷偷打量我。
那炒飯味道真是好,賣相樸素,滋味濃郁。吃完后發(fā)現(xiàn)大叔在朝我笑,然后鼓足勇氣似的過來說:“你的相機真不錯,來張合影吧?”
斯里巴加灣是座容易被沒有耐心的游客形容為無趣的小城,但這里友善熱情的居民卻讓她成了我心目中最難以忘懷的城市。英文有句俗語叫“from? the? bottom? of my heart”(來自真心),我在文萊再次體會到這話最原本的含義:魚市上的漁夫會不辭勞苦把最大的魚從冰庫拿出來讓我拍照;在路邊等出租的時候會有當?shù)厝藶槟阒嘎罚唛_后又不放心地折回,將你送回酒店;過馬路的時候司機會遠遠地就減速,耐心等你過馬路;不小心掉了東西,會有人妥善保管等你回去拿;在商店購物,你拿出信用卡要求刷卡的時候,店主會笑著說:我給你打折!
在文萊的這些日子,從驚訝到忐忑再到感動,我終于習慣了陌生人的善意。在文萊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餐前都會點一杯冰鎮(zhèn)荔枝水,仿佛只有這種甜美的飲料才對得起文萊的甜蜜。
離開市區(qū)前往婆羅洲的路上,去當?shù)夭柯溟L屋吃午飯。長屋是伊班族的傳統(tǒng)居住方式。曾驍勇善戰(zhàn),以獵殺敵人頭顱多寡決定社會地位的伊班族,總是時刻保持警覺。對鳥類習性了若指掌的他們,自己也活得頗有“驚弓之鳥”的意思。長屋的設(shè)計就是易守難攻,不僅可以讓族人住在一起,單一的入口也可抵擋敵人的進攻。
很久以前,男性伊班族人會將獵得的人頭懸掛于客廳,如今這種場面早就是傳說了。他們會熱情地邀請你去他們的長屋做客,客廳里懸掛的則是蘇丹和王后的照片,以及一對美麗的鹿角。
拿來待客的竹筒飯使用的并不是隨意找來的竹筒,而是內(nèi)里汁水豐沛甜美的青竹。雞則是散養(yǎng)在叢林中,奔跑的時候個個容光煥發(fā)。男人們生起火來,將竹筒架起,并注意著火候。女人們則端出了傳統(tǒng)的點心,都以鮮花點綴。
彩色的木質(zhì)長船在河中漂流,大約兩小時的船程,幾乎稍縱即逝。度假村沿河而建,午后就是廣袤的婆羅洲叢林。
到傍晚,缺席了一個多星期的雨終于開始墜落。那酣暢淋漓的架勢,仿佛要把全世界的雨水悉數(shù)給這片雨林。我們就著閃爍的燭光吃著美味的羊排與牛排,我伸手將酒杯舉到屋檐外,不多時清透的雨水就將酒杯注滿。晚餐快結(jié)束時,豪雨終于止息,喧鬧的雨聲停止了,但雨林卻從不安靜。各種鳴叫與長嘯,各種頻率互相應和,因黑如濃墨的夜色而更覺深遠。
婆羅洲的清晨,我們順流而下。陽光正細細描摹每棵樹的輪廓,連最細微的脈絡都不忽略。偶爾的微風送來河水和樹的呼吸。
循著水聲來到瀑布下,脫下鞋子走進那片清涼,瀑布下的小魚幾乎是蜂擁而來,迫不及待地啄食起我的腳來。幾乎要用盡自制力才能忍住那麻癢的感覺。也不知道下一次它們這樣飽餐會在什么時候,所以我?guī)е撤N“自我犧牲”的精神享受著它們專業(yè)又熱情的服務。
或許我不是被眼前的景色打動,而是為自己不辭辛勞遠道而來的努力。婆羅洲雨林,下午三點,坐在涼爽的河流中看世界流淌而過。沒有比研究卵石的紋路更要緊的事。
一次旅行就能改變生活的軌跡,但更多改變并非一蹴而就,旅行帶給你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文萊的美好,就像她產(chǎn)的沉香,平靜細微但如此深廣,讓你不知不覺為之著迷。
文萊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國度,但太完美的東西在有毀滅傾向的人眼里難免無趣。快艇終于離開斯里巴加灣碼頭的時候,我感到一陣茫然。
快艇掠過曲折的河道,繞過馬來西亞領(lǐng)土,四十分鐘之后抵達文萊國家森林公園的碼頭。中午的烈日下,碼頭上空無一人。等我的眼睛適應了光亮,才發(fā)現(xiàn)陰影里站著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黑發(fā),白汗衫,比一般東南亞男人高,但一樣瘦,一樣沉默。他說他是我的向?qū)?,叫安迪?/p>
我隨他到碼頭另一邊搭木質(zhì)長船。同行的還有一個掌舵的船夫,過來幫忙安頓我的行李。起航后,安迪一直手握長桿盤腿坐在船頭。
婆羅洲的烈日下,我們艱難而靜默地逆流而上,耳邊只有引擎和鳥鳴,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才最終抵達雨林的中心。
安迪帶我去木屋安頓下來,然后商議第二天的伊班族探訪行程。包圍我們的這片叢林可以滿足你對熱帶雨林的所有想象:遙遠、熱、茂盛、野性、與世隔絕、物資匱乏。生活在這片叢林里的伊班族人崇拜鳥類,認為那些美麗的羽翼上書寫著他們的命運。
晚飯時暴雨如注,安迪近乎喊著對我說:“太好了,你把雨帶來了!已經(jīng)兩個多星期沒有下雨,這絕對是非常非常少見的事?!?/p>
此刻我才明白來的路上他為何有個如此嚴肅的背影:太久沒有下雨,原本寬闊的河道如今亂石林立,險礁處處,船夫必須從他不斷變化的微妙手勢里決定方向。
閃電正用一種極暴力的方式描摹每棵樹的輪廓,閉上眼睛,轉(zhuǎn)瞬即逝的強光在視網(wǎng)膜留下青紫色的幻覺,像蜿蜒的毛細血管。
我把玻璃水杯伸出廊外,只幾秒鐘就已注滿。即便河面漆黑一片,依舊能感覺它在暗中迅速上升。
“你在這里當導游多久了?”
“ 六年?!?/p>
“沒有想過回城里?”
“旅行社人手不夠的時候我也會去接客人。”安迪收拾好餐桌,坐下來。
“準備一直在這里住下去?怎么找女朋友呢?”
“回城里也沒多少選擇啊?!卑驳蠂@息:“我是華裔,根據(jù)伊斯蘭教義,娶信仰伊斯蘭教的姑娘必須入伊斯蘭教改姓。那比入贅還麻煩,我媽就我一個兒子,絕不會同意的。”
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信號。
“要不要唱卡拉OK?”安迪問,“發(fā)電機沒問題,我們有足夠多的電?!?/p>
充當餐廳、會議室、酒店大堂的房間里有一臺電視和一只VCD播放機,翻了一下,有張中文流行曲集錦,全是20世紀90 年代的熱門曲目。
“這首我會!”我選了《我知道你很難過》。
唱完的時候,安迪大力鼓掌。
我把話筒遞給安迪,他猶豫了半天,不情不愿地選了《男人哭吧不是罪》。他說每一首都唱過幾百次,但盡管如此,還是很投入。
“你大學時候的女朋友呢?”他一唱完,我就問他。
他想了想,說:“我們在一起兩年,后來我喜歡上別的女生,要和她分手。她半夜喝洗滌劑自殺。我以為她開玩笑,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倒在客廳地板上了?!?/p>
電視里開始放周杰倫的歌。
“她被搶救過來,非常辛苦,但活下來了。她問我為什么要分手,我只會說對不起?!卑驳下柫寺柤绨颍嘈?,“第二天全學校都知道有個女生為我自殺。后來兩年,我沒有交過女朋友,但在學校看到她會手足無措,很想繞道走。畢業(yè)之后去馬來西亞做導游,再后來回文萊,到這里工作?!?/p>
我想來瓶冰啤酒,敬一敬這連死亡都無法讓其回還的愛情??上娜R都沒有酒精飲料出售,更別說在這片深夜雨林。我喝光了玻璃杯中的雨水。
離開文萊一個多月之后,我在機場等早班飛機,正要關(guān)機的時候看到安迪的短信。
“你好嗎?這個國家真的太小了,可能是這個世界太小?!彼f,“昨天回城里接幾個客人,剛才我在碼頭遇到了她。她還沒有結(jié)婚,當了律師,很有作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