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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是岸

2019-06-11 05:30:09溫亞軍
安徽文學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姑父表哥

溫亞軍

幾天前,在微信上看有人寫徐岳老師的文章里,提到我們公社的宋建福當年曾向他推薦過幾個文學青年,其中有我的表哥江曉河。徐岳老師曾是另一個公社中學的語文老師,酷愛文學,業(yè)余時間全用在創(chuàng)作上,成就越來越大,先是從中學到縣文化館,再到省城。宋建福向他推薦文學青年時,他已是省里文學雜志的主編了。

宋建福當時是我們公社的書記,中等個頭,身形微胖,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與他身份相稱的是滿臉嚴肅,見誰都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他垂憐過文學青年,令人難以置信。我給徐岳老師發(fā)微信,不能直接質(zhì)疑宋建福怎么會垂憐文學青年,只能問這個人現(xiàn)在狀況如何。徐岳老師已年屆八十歲,與我未曾謀面,可他還保持著當年為文學青年鋪路架橋的熱忱,用當下的話說,初心不改。他當即給我回復,他調(diào)到省里工作后,慢慢地與宋建福斷了聯(lián)系,但他可以馬上托人打聽宋建福的下落。我連忙制止,語氣上已經(jīng)失態(tài)。如果打聽到宋建福本人,而他根本不知道有我這么個人,那多尷尬。

說起與宋建福的接觸,僅限于開大會時,他在臺上講話,我站在學生堆里只有聽的份。那時候大會特別多,為湊人數(shù),經(jīng)常拉學生來充數(shù)。會場在公社隔壁唱戲的院子。主席臺當然在戲樓上,下面參加會議的成年人自帶凳子,學生統(tǒng)一站著聽會。因為我們大隊的初中撤銷,初中二年級我轉(zhuǎn)到了公社中學,自然成了參會的成員。只是,會議的內(nèi)容一直沒搞清楚過,但對于臺上講話的人,心里發(fā)怵,都不敢正眼看一下。

轉(zhuǎn)到公社中學后,我住在父親那里。父親當時在公社的一家企業(yè)當會計,有半間宿舍,十平方米的樣子,給我加了張床,屋子顯得更擁擠,我卻感到幸福至極,比住學生宿舍的大通鋪強百倍。更重要的,不住在學校,不用上晚自習,而且,父親偶爾還帶我去公社二樓的小會議室看電視。整個公社駐地只有這一臺電視機,看的人卻不多,因為大多數(shù)人晚上都回家了,只剩下公社院子的幾戶人家。能住在公社院子的這些人家,毫無疑問都是公社的“高層”了,他們看電視名正言順。我與父親像是外來的闖入者,在那團氛圍中顯得多余,尤其是父親,每次我提出去看電視,他先是沉默一會,似乎沉默是他積攢勇氣的一個過程,等鼓足了勇氣,才帶我去一次。所以,我們父子不是經(jīng)常去公社看電視的。僅有的幾次,都能見到宋建福書記,他像開會那樣坐在前排正中位置,表情依然嚴肅,不像是在看電視——甭管電視內(nèi)容有多輕松愉悅,臺詞有多幽默好玩,大家都跟著笑出聲來,也沒見他隨著電視和大家一起笑過。都晚上了,他還沒卸下公社書記的面孔。大概一種身份久了,與之配套的神情也被確定和固定,不太容易發(fā)生變化了吧。在他身旁,坐著不同的人,有時是他老婆,也有公社的其他干部,經(jīng)常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女兒宋嘉玲(好像是這個名字),她也上初中,不過她上駐地的國企子弟學校,教學質(zhì)量與硬件設施,與我們公社中學有著天壤之別。

宋嘉玲長的一點都不像她父親,身材苗條,面龐白凈俊俏,尤其是一雙大眼睛,會說話似的,從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到:“憑什么你也來我們公社看電視!”父親肯定也看到了??赡芨赣H比我更敏感一些,或者是他所領略的來自成年人間的內(nèi)容更為曲折和尖銳。后來,父親不愿帶我一起去公社看電視了。

上到初三最后一學期,我對考高中不抱一絲希望,便提出退學。起初父親不同意,他對我的未來大概還懷揣著明亮的期待,繼續(xù)上學,才能夠達到那份明亮的途徑。我比父親想象的要執(zhí)拗,我的堅持使父親終于同意我輟學。不久,父親給我找到一份臨時工,是裝卸工,雖是體力活,可比農(nóng)活輕省多了,每天能掙一塊四毛五分錢,對于十四歲的我來說,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只是,除了每天中午到父親單位吃飯,晚上還得走十幾里山路回家睡覺。我在父親單位宿舍的那個床位,歸了表哥江曉河。表哥像藏在父親的門后面等著似的,我剛輟學,他就搬了進來。表哥在徐岳老師所在的那個中學讀高中,已連續(xù)兩年高考失利,學校不再讓他復讀,他只好來我們公社中學辦的高考加灶班。這個班類似于現(xiàn)在的課外輔導班,當然沒有現(xiàn)在課外班那么高昂的費用,老師也并不很賣力,不然依那時的生活條件,就算很多人有考大學的雄心壯志,肯一而再、再而三,有至死方休的勁頭也是扛不住的。學校不提供吃住,備戰(zhàn)高考又不能把整日的時間置于奔波的途中,表哥是我父親的親外甥,理直氣壯地住進來,對此我沒半句怨言,也不能有怨言。表哥兩三歲便死了母親,是我奶奶把他帶到我家養(yǎng)到上小學的年齡,他才回自己家。不過,他經(jīng)常逃學跑很遠的路來我們家,好像是錯了位,他的家不是他的家,我們家才是。他逃離的,是冷漠和束縛;奔向的,是親情和溫暖。打我懂事起就看到一個場景:奶奶拿根燒火棍顛著小腳,將表哥趕回去上學,奶奶半道返回后,坐在院子的石頭上放聲大哭,哭過還要發(fā)半天的呆,跟割舍了什么極其珍視的東西似的。奶奶的舉動嚇得我們后來看到表哥都遠遠地躲開。

我與表哥談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他對我輟學感到惋惜,只要說到這個話題,他的情緒便有些激動,與我父親針鋒相對,說話的聲調(diào)一點都不像晚輩。那個拿著燒火棍的奶奶早已作古,逃學的表哥已成大人,他身形高大,足有一米八幾,戴副近視鏡,文質(zhì)彬彬,除了在討論是非對錯的問題上對我父親嗓門大之外,看上去就是個沒出校門的羞澀學生。他對我極其友好,給我做好吃的,而且不憐惜錢,但他看上去不像是討好我,也沒有鳩占鵲巢的愧疚之意。慢慢地,趁父親回家時,他邀我晚上不要回家,給我在電爐上做好吃的,其實就是些家常便飯。物質(zhì)還匱乏的年代,以能吃飽肚子為準,稍再有些變化,都是可以列入“好吃的”種類。我的心思并不在吃上,而是被他的談吐、具有遠大抱負的言談所吸引。他對我說,他一定能考上北大、清華,除非是這兩所大學錄取,別的考取了他也不會去上,省內(nèi)的名校他連志愿都不填的。他激勵我,不要滿足于眼前的裝卸工,一定要出去闖蕩一番。我已自斷前程,無處去闖,就算內(nèi)心里偶爾會激起一絲關(guān)乎前程的希望火苗,也是微弱不堪,我要在多么沉靜的狀態(tài)下才能有所感覺?!在表哥的教導下,我也像父親一樣越來越沉默。表哥看出了我的無趣,便帶我出去走走。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夜色那么凝重,不是繁華之地,做不到每幾步就有路燈照耀,把夜色比淡下去。國企生活區(qū)原來倒是有個露天電影場,一到放電影時間,黑壓壓一片人,熒幕上鑼鼓喧天,熒幕下歡聲笑語。后來禮堂蓋起來了,電影進了禮堂,本作為生活里有情調(diào)的一件事,變成了收費的。表哥語氣豪壯,囊內(nèi)羞澀,我雖然每月能掙三四十塊錢,可都是父親領取,我基本身無分文??措娪俺闪宋覀兛赏豢杉吹氖隆7祷氐焦缢诘?,唯一的供銷社大門比死人的嘴關(guān)得還嚴實,沒一點光從黑暗中泄露出來。無處可去,又不愿回屋聽表哥無休止的高談闊論——他的言論讓我陷入深深的茫然中,就好像要從河水中打撈東西,但你沒有任何工具,甚至,你不知道茫茫水面上,那些漂浮物里哪個才是自己想要的。

突然想起,好久沒去公社看電視了。

看電視不用花錢,卻要看臉色。沒有父親的陪伴,我一個人是絕不敢進公社那個院子的,更別說進那個有電視的小會議室了。表哥顯然比父親要勇敢,他聽了我的介紹,說了句“這么好的事為啥不早說”,領著我進了公社的二樓。

表哥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他一點都不怯場,推開門就進,而且,他徑直向前排最好的位置走去。我一看急了,趕緊去拉表哥,瘦小的我被表哥輕易甩脫,眼看他要坐在宋建福書記身邊的空位子上了,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這時,一個紅色的身影從后面沖來,閃過我也超過表哥,搶先一步穩(wěn)坐了宋書記身旁的位置。表哥剎不住腳,差點坐到那人身上,驚得宋書記跳起來,一把攔住表哥,才護住他的女兒。

宋書記并沒惱火,望著人高馬大的表哥,輕聲說道:“這里有人坐,你到后邊吧,那里有很多空位子?!?/p>

我沖過去趁機拉了表哥一把,我們回到后面坐下。那天晚上看的什么節(jié)目,一點都沒記住,只記住了表哥一言不發(fā),與其說,表哥死死地盯著電視屏幕,還不如說是盯著宋書記女兒宋嘉玲的后腦勺,發(fā)了兩個多小時的呆。

直到電視節(jié)目結(jié)束散場,我才將半癡半呆的表哥拉離會議室。在回去的路上,黑得很徹底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表哥的神態(tài),他卻冷不丁地問我,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是誰?我想都沒想就回復他,當然是宋書記的女兒宋嘉玲了。

“她看我的眼神不對?!北砀缭诤诎抵姓f。

待走出公社院子,我才小聲對表哥說:“當然看咱眼神不對了,那是他們公社的電視。咱啥也不是?!蔽覜]說,連我父親都有點發(fā)怵進到這里來看電視。

表哥說:“老弟,你今年十四歲吧?你不懂?!?/p>

我的確不懂。我很敏感,十四歲正是敏感的年齡,對表哥的這句話,我認為是他對我的輕視,甚至蔑視。我都能憑雙手掙錢,替父母分擔生活了,表哥比我大四五歲,個頭也比我高許多,卻依舊要姑父供養(yǎng)著,一年又一年地復讀,無視以他的能力無法觸及的現(xiàn)實,做著清華、北大的美夢,就這么眼高手低、一年又一年地落榜,一點長進都沒有。

自那晚去公社看了回電視,表哥像換了個人,不再是一副雄心勃勃的樣子,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別說補課學習,連對我都無心搭理,我怎么在他眼前晃蕩,他也只是茫然的目光閃過去,再聽不到他亢奮、激勵的闊論了。有次,姑父騎輛破自行車,一頭汗水地來給表哥送錢,表哥接過錢看都不看,隨便往床鋪下一塞,對姑父愛理不理。我看著心里不舒服,拉姑父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姑父雙手捧著那杯水,沒喝一口,淚水卻默默地涌了出來,沒坐一會兒,他借故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那一刻,我對表哥有了看法。可以看出,表哥對我也失去了熱情。那些天,正趕上裝卸隊換了領導,對我干活沒有異議,卻對我的年齡產(chǎn)生了嚴重質(zhì)疑。我報的是十八歲,與實際年齡相差有點大,當時也沒有身份證戶口本之類來證實,新領導有新觀念,怕承擔雇用童工的責任,要辭退我。我的情緒極其低落,哪有心思理會表哥。父親去找了裝卸隊新領導,也無濟于事。還是一個開車的司機動了惻隱之心,在國企的一個車間給我找了份臨時工,工錢每天還是一塊四毛五,活還比裝卸工輕,是給鋼管除銹,粉塵比較大,干久了容易呼吸道感染,好多人不愿意干。我沒有選擇的概念(也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欣然前往,想著只要能有事做,能掙著錢,別的都不在乎。只是,這個車間遠離生活區(qū),十幾里的路程,我沒有自行車,中午再不能到父親那里去吃飯,每天從家里帶些餅子充當午飯。與表哥自然接觸的少了,偶爾從父親那里聽到一兩句表哥的情況,語氣里能聽出父親對他這個外甥也是有看法的,一個快二十歲的大小伙,不自食其力,還讓家里供養(yǎng)著,整天做不著邊際的夢……我以為父親說的表哥不著邊際,是指非考取北大、清華不可。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親指的不是這個。

次年七月,表哥第三次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早已預料到,別說北大、清華,連地區(qū)師范的分數(shù)線都沒達到。失利之后,表哥依然在我父親那里住著,他不愿回家。表哥本來對姑父的感情就沒那么深厚,要不然也不會從上小學就開始逃課往我家跑。前些年姑父再娶,還生了個女兒,表哥對那個家更心生怨恨,尤其不認繼母,她做的飯堅決不吃,寧愿吃自己做的半生不熟的飯食,這也是他一心想要考取大學遠走高飛的主要原因。但心高沒用,表哥照樣擠不過千軍萬馬要過的那根獨木橋。

表哥不再復讀,姑父給送的生活費明顯少了。我父親把表哥推薦給我原來干過的那個裝卸隊。表哥的身高、年齡讓隊長無法挑剔,只是表哥干了不到一月,便自己辭了,說他不能把青春浪費在這種地方。我父親很生氣,說了他幾句,他便卷起鋪蓋徑自走了。除了我父親那兒,表哥沒地方可去,最后只得回那個他不喜歡的家。不知回到家里的表哥是怎么生活的,只聽說他在家待不住,仗著讀過高中,參加過三次高考,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崇尚知識,要依賴科學技術(shù)發(fā)家致富。表哥買了幾本種植葡萄的書,鉆研一個冬天,開春后將自家地里的麥苗鏟掉,挖坑栽種葡萄樹。買果樹苗沒有資金,表哥到處借錢,自然少不了跟我父親借。有次,父親與母親吵架時,我才聽出父親偷偷給表哥借了錢。這筆錢被母親預測對了,果然打了水漂,表哥從書本里學的栽培技術(shù),與現(xiàn)實一點都不相符,他的葡萄樹苗死的多,僅活著的幾株也叫蟲吃光了葉子。像他的高考路沒走通一樣,表哥靠種植葡萄來致富的路照舊走不通。

自從奶奶過世后,表哥很少來我們家,逢年過節(jié)也不見他來,給我家拜年的,倒是表哥的繼母,我們也叫她姑,只是不覺得親,每次姑父不一定來,她卻不落一點禮節(jié),與我父母相處得也很好。這個姑一點都不像人們常說的那種狠毒、自私的后媽,她善良、熱情、通情達理,從沒聽她說過表哥的不是。我父母問到表哥,她只簡單說幾句,葡萄沒種成,又把自己關(guān)進屋子,說要寫啥書,門上貼著紙條,寫著“閑人免進”。自家人,誰是閑人?我父親惱了:“過些天,信不信我去給他撕了?!蹦赣H趕緊制止,好像父親正在沖上去準備撕那張紙條似的。姑臉上訕訕地,料不到這么件小事竟會引起父親的惱怒,她肯定后悔說了這些。父親當然沒真的去撕表哥門上的“閑人免進”,再怎樣,那也是表哥貼在自家門上。其實,內(nèi)心里父親還是比較偏袒這個從小就沒娘的外甥的,有時無論多么不情愿,都會盡力滿足外甥的一切需要,他總在說服自己相信這個外甥。

這是放任。以為自小沒娘的孩子比別的孩子可憐,而對這種可憐的填補,就是投進去更多的滿足,無論這種滿足是否切合實際,是否有的放矢,是否真的利于健康的成長。姑父也是這個心態(tài),他怕自己作為父親的形象會讓人覺得嚴苛。這導致表哥隨心所欲,看似率性成長,卻華而不實,與鄉(xiāng)村格格不入。

十七歲那年冬季,我報名參軍。如果說,我的內(nèi)心還有一點對未來有所期待的話,那么選擇當兵便是我對未來的一點努力。我沒有表哥的雄心壯志,也沒有他的高瞻遠矚,只能把握著我能做出的選擇。出了校門,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我已經(jīng)學會了面對現(xiàn)實。

當兵臨走前,我去表哥家,是為看望一下姑父。他已被生活壓垮,頭發(fā)白了,背駝了,身體一向不好,我擔心當兵三年后回來,再見不到他。姑父家的大門開著,院子卻空蕩蕩的,我一間間屋子找人??吹奖砀玳T上的“閑人免進”,猶豫了一下,不確定這個時候的自己在表哥眼里是不是“閑人”。我不能白來一趟,還是敲了門。表哥看到我有些驚訝,笑容滿面地把我讓進屋??吹轿掖蛄克奈葑樱砀缯Z氣仍是那樣高亢著說,失望了吧,沒想到我能收拾得這么利索,告訴你吧,我從來都不會沉淪,有朝一日,會讓你們看到我出息光彩的時候。

姑父不在家,姑也不在,他們?nèi)サ乩锔苫盍恕N也幌肼牨砀缈淇淦湔?,說自己要當兵走了,去的是新疆。他一點都不吃驚,拉我坐下說,怪不得呢,不然你怎么會來。我不知說什么好,沒有解釋。表哥第三次高考失利之后,我們再沒見過面,我與他之間的距離,似乎并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是半生半熟的疏離,熱不起來,也冷不下去。這可能與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總是沒辦法熟絡地向一個人打開自己,像刺猬卸下堅利后的柔軟。這次,表哥沒像我想象的那樣,高談闊論一番,之前那個動不動就給我人生指導的表哥好像不在了,我倆竟然無話可說。傻坐了一陣覺得無趣,我起身告別,表哥卻挽留,說有話要對我說。我只好又坐下,心想他還是裝不下去了,他終不肯放棄做我人生導師的機會。

表哥從桌子下面拉出個木頭箱子,是那種裝機器零件的木板箱,很粗糙,板與板之間的縫隙能塞進去一個手指頭。他將箱子抱到炕沿,看了我一眼,目光很自信地說,你可能也聽說了,這是我寫的一本書。小說。草稿。謄抄的已寄到北京的出版社去了。

看來真有這事,表哥的“閑人免進”還是很理直氣壯的。只是對他而言,“閑人”應該是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像我這樣的闖入者。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伸手去掀箱蓋,表哥撥開我的手說,打不開,我釘上了。這本書出版之前,誰也別想看。不過,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寫的這部小說里的愛情,遠比《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感情要濃烈,比他們更純潔干凈,你——等著瞧吧。

我不知道高加林和劉巧珍是誰,也沒看過電影《人生》,自從沒有了露天電影,我就再沒看過電影,才不愿花錢去電影院看電影呢。至于《人生》這本書,也是到部隊后才看到,當兵之前,我只看過一本書:《高玉寶》,還是缺損的,沒有開頭和結(jié)尾,高玉寶的經(jīng)歷沒看完整,卻讓我難過了。

我兩眼茫然地看著表哥,第一次等待著他高談一番——愛情。這個年齡段,對愛情已經(jīng)有了萌動之心,心里明明很感興趣,很期待,卻因為羞澀而不得不做些掩飾。表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狡猾地看著我,冷笑道,別想從我嘴里得到想要的知識,以后看我的書吧。這樣給你說吧,你記得那個宋嘉玲嗎?

當然記得,公社書記的女兒,我們一起去看電視時碰到的。

表哥敲著白茬木箱,一臉認真地說,這里面寫的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啊……我驚愕地望著表哥。我很意外,公社書記的女兒,表哥居然會和她有故事。那又是怎樣的一段故事呢?我的眼神充滿了期待,很想知道這個故事的內(nèi)容。

表哥卻說,我會告訴你姑父,你當兵走前,來看望過他。我沒有多余時間來陪你,你可以走了。

我這一走,竟然是四年。在這四年里,我給父母寫過很多信,從來沒在一封信里問起表哥的情況。人在他鄉(xiāng),更多是關(guān)切著自身的處境,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人,而忽略著更多的旁枝末節(jié)和無關(guān)緊要的人。父親給我回信時,也沒提到過表哥。就是說,在新疆時,表哥并不在那四年里我任何一個記憶節(jié)點上。我對他一無所知。

四年后的秋天,我回家探親。姑父還健在,自然得去看望一下。與四年前的那個冬天如出一轍:姑父不在家,姑去走親戚。表哥一人在家,他對我的出現(xiàn)依然一點都不驚訝,像昨天剛見過面似的。他在前,我跟在后面,進了他的房間。我沒大注意他的房門上是否還貼著那張“閑人免進”,經(jīng)歷四年時間的漂洗,我想即使那張紙條還在,也應該淡得幾無痕跡了吧。我對四年后見到的表哥卻有些訝異,他幾乎沒一點變化,歲月在他身上沒產(chǎn)生丁點影響,頭發(fā)黑長,牙齒雪白,四年的光陰在他身上如同一場短促的太陽雨,潤濕過地皮之后在陽光下消逝得無影無蹤。不像我,頭發(fā)竟然白了不少,胡子兇狠地占據(jù)了整個下巴和腮幫,我像是歷過千山萬水,顯得成熟和滄桑。

表哥并不問我這四年在外的情況,他對我的前途似乎也不感興趣。顯然,他也不打算告訴我有關(guān)他的情況,我倆四目相對,找不到話頭,一時間尷尬起來。我想我好歹也是出過家門的人,雖說是窮僻的邊塞,卻也是世面,見過世面的人不找話說,不顯得沒有世面了嗎,隨便說幾句話,又不用擺多大的場,總不能剛進門一句話沒說就走人吧。這樣想著,我的嘴唇剛動了動,話還沒出口,表哥卻搶了話頭,他笑著說,是不是他們要你來,勸我同意去相親?

我說,你太自以為……武斷了,沒人讓我來勸,我也沒想著要問你這個。我其實對你的書出版沒有,還算感興趣。

哦。表哥明顯輕松了,他竟然羞澀地笑著,從炕頭的一堆書里翻出幾頁稿紙來,遞給我說,那本書稿沒出版,讓我給燒了。給,這是我新寫的,成熟了不少,你可以看看。

見我有些猶豫,表哥從稿紙里抽出一頁,指給我看,你就看這一頁好了。這一頁的語言表達,肯定超過路遙《平凡的世界》。當然,這不是我說的,你知道■■嗎(他說了個名字,我當時沒記住,不知是不是徐岳老師)?是他看后這么說的。

見我兩眼茫然,表哥一下子找到了以前的感覺,他摘下眼鏡,揉揉發(fā)漲的眼睛,認真地說道,以前我對路遙的作品理解是不夠的,現(xiàn)在依然不夠。我說的是表面化的,你能聽明白嗎?路遙對這個世界太理想化了,他的小說里全是浮淺的、不切實際的世界觀,像孫少平這個人物,就有很大問題。你說說孫少平他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一樣沒上過大學,憑啥田曉霞愛得他死去活來?田曉霞是誰,她爸最先是縣革委會副主任,到地委書記,后來還當了省委副書記,就是孫少平招工去了煤礦,也只是一個下井的煤礦工人,他比農(nóng)民強不到哪里去,一個省委副書記的女兒,又是大學生,陽春白雪的,為啥非他不嫁?這都是路遙瞎編亂造的,一點都不貼合實際,他寫這小說,騙其他人還行,騙不了我,我是有親身經(jīng)歷的,別說省委、縣委,就是公社……人家正眼都不會多看你一眼的。

表哥突然卡住,躲開我的眼光,聲調(diào)低了不少。他接著說,反正,《平凡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中是站不住腳的。所謂愛情,真的是只有門當戶對才會有的東西……真正了解農(nóng)村實際現(xiàn)狀的人,是不會被他蒙蔽的。對了,你看過《平凡的世界》嗎?

我搖了搖頭。我沒告訴他,在我服役的南疆那個偏遠小縣城,是看不到這些書的。

表哥從我手里抽走那頁他寫的稿子,說,你沒看過,就不要看了。我的這個也不用看,沒有比較,看了也沒啥用。

我以為表哥生我的氣了,正好也沒啥話可以跟他一起聊,我倆從一開始就沒在一個頻道,想借故離開。沒想到表哥拉住我不讓走,非要給我做午飯。時間尚早,我堅決要走,表哥死活不放,只好跟他進廚房。他切菜和面,我?guī)退麩穑岬孟率巢?,竟然給我做了頓臊子面,還別說,他搟的面,還有調(diào)的臊子湯很不錯,我一連吃了三碗,撐得都走不動路了。臨走時,表哥把我送出門,說了句:“能留在新疆,就不要回來?;貋砭屯甑傲恕!闭f這句話時,表哥臉上神情淡淡的,好像某個路口我們相遇時他給指了下路一樣:喏,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就到了。

那是我與表哥的最后一次見面。

回到新疆不久,父親給我寫的信中,竟然提到了表哥,說他失蹤了。父親讓我在新疆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

要在新疆打聽一個人,比大海撈針還難。我也相信,表哥絕不會來新疆。新疆不是他理想的歸屬地,這里也不會有孫少平那樣的愛情。他的失蹤會不會跟一個叫宋嘉玲的人有關(guān)?幾次,我想提醒父親,找到宋嘉玲,或者可能會找到表哥的蹤跡,但我把這話壓在了心底。表哥自己都說了,路遙營造出來的愛情是理想化的,那不是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里能擁有的東西。更何況,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時,空穴來風只能更多折騰我那可憐的姑父。據(jù)父親說,表哥失蹤后,姑父可憐極了,頭發(fā)全白,背更駝了,逢人便哭,到處托人尋找兒子。一旦有丁點兒消息傳來,不管真假,在姑父的哭啼聲中,父親兄弟幾個責無旁貸,陪姑父去尋找,有幾次都是跨省。父親說,為了省錢,他們晚上就在火車站地下通道待著,春夏秋三季還好過點,有年冬天,那個冷啊……候車室到了晚上就不讓進。

姑父在尋找兒子的這些年里,耗盡了精力,他像一塊被風干的牛肉,只剩下枯干的脈絡支撐著他最后的氣息。臨死的時候,姑父抓著我父親的手不放,聲息微弱地要我父親答應他,一定要將兒子找回來。姑父的遺愿成了父親的一塊心病。每次我回家說到此處,父親都會哭出聲來,他沒有斷過尋找表哥下落的心思,但他終沒有像姑父那樣無論冬寒夏暑、風雪雨晴,都毫不猶豫地奔著某個模糊不定的信息而去。畢竟,父親有我們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血脈親緣。

姑父去世五年后的秋天,有天父親突然接到消息,鄰省一個縣的交警隊讓去認領表哥。父親他們兄弟幾個喜出望外,連夜乘火車往鄰省趕,第二天下午找到交警隊,人家卻把他們帶到一家醫(yī)院的太平間,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遺體,從身形上看,應該是表哥。父親老兄弟幾個為這樣的結(jié)果失聲痛哭,按照要求含淚將表哥的遺體送去火化,抱回來一個骨灰盒。表哥沒有成家,不可能有子嗣。沒有舉行任何喪葬儀式,父親他們將表哥葬在姑父的墳跟前,讓他們依舊相互守著,了卻姑父的一樁心愿。

一晃,十七八年的時光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去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除夕夜大家都在發(fā)微信或者打電話相互拜年。父親的手機也一直在響,只是他每次都要把手機湊到眼前,一定要看清來電號碼才肯接聽,有他不想接聽的,任鈴聲響個不停,也不肯靜個音,他耳朵不好,怕靜了音,漏了其他人的電話。我覺得奇怪,怎么有那么多父親不想接聽的電話,便問他到底是誰,這大過年的還是接下吧。父親瞅了我一眼,嚅了嚅唇,沒吭聲。母親搶先說,還能是誰?你姑父家的曉河!

表哥?我噌地站了起來。

啥表哥,他把誰當親人看待了?母親氣憤地說,他當年一拍屁股走了,你姑父沒黑沒明地哭,你是沒見,那么剛強個人,硬是叫兒子的出走打趴下了,到處打聽去找,把家里值錢的東西賣光全充了路費,那可憐勁兒,一到冬天農(nóng)閑,便與你父親、叔叔去扒拉煤的貨車,蹲火車站地道……

他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忍不住打斷母親的敘述,這些話我已聽過無數(shù)遍,眼下最想知道的是表哥他明明被葬在了姑父的墳旁,父親還曾說過,希望黃泉下表哥再不要與他的父親整日以怨相對,不要讓恨植成樹,還長了根。他怎么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

父親嘆口氣,說,他沒死,十幾年前領回埋在你姑父墳前的骨灰,根本不是他,那只是身材跟他很像的人,天知道怎么偏偏把一張臉給撞得沒了痕跡,讓我們當成曉河給安葬了。今年夏天他突然間回來了,說是當年賭氣出走,也受了不少罪,沿路乞討,最后落腳在福建廈門的一個農(nóng)場,還娶妻生子了。他回來說他兒子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是回來尋求幫助的。悲傷似退去的潮水一般又涌了過來,父親抹了把眼淚,又對我說道,你媽不讓給你說,他與你沒啥關(guān)系。他這個人,本來就不讓人安心,你說十幾年沒有一個消息,他爸為了他受那么多罪,臨死都不見他過問一下,可見這人心里是沒啥情分的。現(xiàn)在我咋知道他變成啥人了。

那你……也得接下他的電話呀,大過年的。我一下不知該怎么說。

接啥呀?七葷八素的,鬼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解決不了他的問題。再說,你姑父墳堆旁邊的那堆黃土,已在那里十七、八年了,我也就當那個是你姑父的兒子了……

過后,我偷偷從父親手機里調(diào)出那個響了十七次的未接號碼,是廈門的座機號,保存到我的手機里。過完年回來,我打通了那個座機號,接電話的是個女聲,問我找誰。我報了表哥的姓名,對方說你打錯了,掛斷了電話。再打,對方不接了。

就這么擱下了。

昨天下班路上,有人打我手機,是個陌生號碼,我以為又是推銷房子或者賣保險的騷擾電話,便沒有接。到家后,我收到一條短信,就是未接的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上說:請問你找我父親有什么事?宋嘉玲。

責任編輯 趙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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