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佟
我的整個青春期只約過一個男生,只吃一家店的章魚小丸子,也只應(yīng)一個男生的約。
作者有話說:這篇稿子過稿時,我正在給患者做體格檢查;周周通知我寫作者有話要說時,我剛剛給一個患者抽完腹水——癌癥晚期。
然后,我收到朋友發(fā)來的消息,她告訴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其實,沒什么好說的,醫(yī)學(xué)生的日常就是這樣,消逝與新生同路而行。幸而,我每次寫甜稿子,都能暫且與現(xiàn)實脫離,若你們看了覺得溫暖,也算讓我聊以慰藉啦。
一
有時我會隨意畫畫,任線條如藤蔓般盤根錯節(jié),自發(fā)繞成動人的形狀。
當我這樣講時,西樹盯著那些線條許久,半晌才憋出一個哦字。
我懶得理他。他這人實在遲鈍,證據(jù)多到數(shù)不勝數(shù)。我和他相識十一年、相熟七年,他卻仍舊能在為了與汪橋約會而放我鴿子后,頂著臉頰沒擦干凈的唇膏印問我:“白歌,這段日子,你到底在不開心些什么?”
我哪有不開心,我豈敢?!
反正人的本質(zhì)就是鴿子,而自與西樹相識以來,我倆就致力于將“放人鴿子”這一劣根性發(fā)揚光大,直至今日,我已累計放他鴿子二百零五次,而他放我二百一十六次。
這是一場從未約定過的荒唐比賽。我們見縫插針地約著每一個假期和對方去干點什么,日子到時,卻從不赴約,只是貓在角落里暗中觀察,對方愈氣急敗壞,自己愈心情舒暢,欲罷不能。
他是被我約過次數(shù)最多的男生,我是被他約過次數(shù)最多的女生??蛇@什么都代表不了,畢竟我們從未赴約過。
二
算起來,這場角逐是始于小學(xué)五年級。
那時我倆同班,被分到同一課后活動小組,負責“放飛希望的白鴿”計劃。活動名字風雅,實際上是去花鳥魚市場,為學(xué)校買下次運動會時要放生的鴿子。
我這人不懼蟲子,不怕蟒蛇,獨獨怕禽類扇動翅膀的那一刻。它們不動還好,但只要翅膀一張,我就想跑。這全因小時候家里過年宰鵝,那撲騰著翅膀追我追出兩條街的大白鵝到現(xiàn)在都在我的噩夢中留有姓名。
老師公布白鴿計劃由我倆負責時,西樹就坐我的后排,用我瞬間僵硬的脊背擋老師,悄悄往嘴里塞零食。
嘎嘣嘎嘣,咯吱咯吱,真想不通為什么巧克力也能被他嚼出探戈舞曲的節(jié)奏來。我也想不通,為什么有那么多小姑娘喜歡投喂他,他笑起來的確很甜,可個頭還沒她們高的小豆丁,有什么可偷看一節(jié)課的?!
“明天去北齋市集啊。”他只有伸直了腿,才能踹到我的椅子,“那邊有好多賣鴿子的?!?/p>
“我不去,你自己去?!蔽也荒蜔┑貙⒁巫酉蚯耙?。
“可我們兩個是一組的欸,你不能畏罪潛逃?!彼l(fā)得寸進尺,開始往我露在校服領(lǐng)子外連帽衫的帽子里塞廢紙,“還是說,你叫白歌,卻怕小鳥?哈哈哈。”
“誰怕了?!”我瞬間忘記糾正他“畏罪潛逃”的錯誤用法,“是你不敢自己一個人買東西吧?”
他蹺著腿哼歌,歌詞是剛改編的“白歌不敢買鴿鴿,見鴿嚇得咯咯咯”。
我漲紅了臉,悶聲不吭地狂草了一張“約戰(zhàn)書”,左上角畫一雙銀劍骷髏,右下角弄了個拇指印,放學(xué)時,將戰(zhàn)書拍在西樹的桌上,然后揚長而去。
回家后,我媽叉腰瞪著我:“你那衣服怎么弄的?”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將西樹丟的紙團取出來,牛乳色的連帽衫因此毀了——他在每一個紙團里都裹了一大個巧克力球,一路上早已被我捂得化了。
能想出這種惡作劇,他要么非常、非常討厭我,要么非常、非常任性。我單方面認定他是后者。
那么,他絕對該為他的任性付出代價,而我已有了絕佳的計劃。
三
這就是我第一次放他鴿子的緣由。
次日上學(xué),他一整天都很安靜,沒有“幫我看著點老師”,沒有無窮無盡地踹椅子,也沒有連帽衫中層出不窮的演草紙和草莓味的橡皮屑。那天直到放學(xué),他都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不來惹我,我樂得如此。我把椅子挪得超級靠后,因為坐得太遠,都快夠不著我的桌子了。
他默不作聲地將桌子向后移,直至將他自己的空間擠得窄窄的。就算這樣,他也不反擊,我自覺無趣,又慢慢地將椅子挪了回來。
如此,兩座之間便像空出了一條馬里亞納海溝。一到下課,海溝就被喊他踢球的男生與嘰嘰喳喳的女生填平了。他笑得比平時還要大聲,一副“老子特別好,超極受歡迎”的架勢,簡直吵死了,我恨恨地捂上耳朵。
運動會要兩周后才開,他買回的鴿子就被養(yǎng)在頂樓。養(yǎng)鴿子的看門大爺只愛偷偷小酌,從不管鴿子們的死活。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從消防通道小門一側(cè)的梯子爬上去,只見籠中鴿子們都餓扁了,病懨懨地擠在一起。
聽說鴿子愛吃面包屑,我試了,是真的。于是,我連著三天午餐買面包吃,留出一半風干,放學(xué)時以人群作掩護,帶去天臺喂鴿子。直到一天黃昏,我剛跳上天臺,發(fā)現(xiàn)鴿籠前的位置已被人捷足先登,我以為是看門大爺,嚇得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
那人猛地起身,也很驚恐,逆著光,我看出那是西樹。
“你——”他撓撓頭,尷尬得四處亂瞄。
“我——”我妄圖將手中的干面包藏到袖子里,可他該死地眼尖:“你拿的什么?”
被發(fā)現(xiàn)了。我干脆自暴自棄地掏出來,大步上前擠開他,將面包屑揉碎了,在不碰到鴿子的情況下,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撒在籠子里:“面包太大,我吃不完。”
他看著我,恍然大悟道:“所以,這周天天用面包屑喂它們的是你?!彼贿呎f著,一邊若有所思地在我的身邊蹲下來,掏出一把小米,謹慎地撒進食盒里。
我沒說話,臉頰像火燒一樣燙,也許是落日尚有余溫,或是他身上傳出來的熱度暖得過分,總之,我如白癡般為著不自知的理由而羞愧得臉頰紅通通的。
“其實,我那天等了你三個小時。”半響,他忽然垂眸說。
“哦?!蔽衣掏痰鼗卮?。
三小時零二十一分鐘。
我在心里悄悄說——
你提前了十二分鐘到,在路邊踢了一小時又二十分鐘石子,其間看表八十三次。然后,你氣鼓鼓地一個人沖去買了二十二只鴿子,老板借給你一輛手推車。你帶著二十二只鴿子,站在廣場邊又和噴泉玩了一小時零八分鐘,這時,太陽下山了。你媽媽已給你打了五個電話,你在噴泉池沿上用粉筆寫下“白歌宇宙第一慫”,然后才推著鴿子,蔫頭耷腦地回家了。
“你那天為什么沒來?”他狀若不經(jīng)意地問我。
“我……我有我的理由?!蔽液?。
其實,我本有三次現(xiàn)身的沖動。我第一次想蹦出來嚇他一跳時,他忽然轉(zhuǎn)身沖進市集鴿子店;一小時后,走出市集時,他推著一車撲騰著翅膀的鴿子,反而嚇得我跳了好幾下;然后他一直站在一群張牙舞爪的鴿子旁邊,我根本沒有上前的機會;好不容易等他退開半步,他又接起了電話,我只能躲在石柱后,邊跺腳,邊幫他監(jiān)視過往行人;等他終于接完電話,我第三次鼓起勇氣,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干了那件超級沒品、超級蠢的事!
他居然在公共建筑上亂涂亂畫!就算用的是粉筆,也不行!而且他寫的那是什么鬼?!
“白歌宇宙第一慫”?!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咱們班傳看一本恐怖小說雜志,你只瞄到封面就嚇得把它丟進了我書包里的事?!
不過,氣歸氣,之后,我也覺得自己有一點點過分了。我裝了兩小包花生,本想不情不愿地帶給他,誰知他竟不再理我,直到如今在天臺偶遇。
“到底為什么不來?”西樹還在不死心地追問。
“反、反正就是有不能透露的理由?!蔽艺f,“你不會還在生氣吧?”
“是啊?!彼钩姓J了,甚至皺起鼻子,“超級、超級生氣?!?/p>
他那雙被評為“甜似奶中旺仔”的眼睛亮晶晶地、期待地看著我,其中寫著碩大的“補償我,補償我,補償我”。
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周末月考,下午放假,要不我請你去吃冰?”
他這才笑瞇了眼:“下午兩點,去‘冰雀,薄荷百香果沙冰,買好等我,說定了?!?/p>
我倆離開前,他細致地抹去了鴿子籠邊的面包屑,又取出了多余的小米。他說,大爺從不喂鴿子們面包屑,要是被發(fā)現(xiàn)有學(xué)生偷偷跑上天臺喂鴿子,麻煩就大了。我這才想起前幾次喂食,我都沒毀尸滅跡,每次來時卻也沒發(fā)現(xiàn)籠邊有殘存的面包屑;再聯(lián)想起這幾天第二節(jié)課間操時,他都溜得腳下生風,不禁恍然大悟,敢情他一直在暗地里幫我收拾爛攤子。想通這個,我感激之余,不禁欽佩起他的反偵察力來。
當然,這不能告訴他。
為了這一點新滋生的欽佩,周末下午兩點,我特意為他叫了大杯的沙冰,坐在街邊長椅上等他。
好吧,那就是他第一次放我鴿子。
四
若說第一次是憤怒、第二次是難以置信、第三次是憤憤不平……到了第N次,就已變成心照不宣了。
這其實是件很魔幻的事。連我們自己都想不到,這種互相賭氣的幼稚行徑竟然你來我往地持續(xù)到高中。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已經(jīng)互相放了快兩百次鴿子,另一個人卻依然會傻傻地赴約。
此處的另一個人,單指西樹。
他每次應(yīng)約,都會等得專心致志,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理理頭發(fā),后來他學(xué)聰明了,會帶些小玩意兒自娛自樂。有一次,他帶了個會發(fā)光的溜溜球。等我的時候,他在公園廣場邊租了一雙旱冰鞋,一邊轉(zhuǎn)圈,一邊表演花式溜溜球,惹得一只金毛撒歡地追他,遛金毛的漂亮小姐姐笑作一團,直問他今年有沒有成年,約他吃飯違不違法。
他露出甜滋滋的笑,回答:“姐姐好,成年了,不違法,可是我其實在等人?!?/p>
小姐姐又笑:“等女朋友?”
“別亂講啊,別亂講,我還在上高中的,這個可過不了審。”
周圍的人哄堂大笑,而我坐在廣場樹林最粗的那棵歪脖樹后,不小心折斷了一截鉛筆芯兒,素描上便多了一個深深的黑點。
我本想做美術(shù)生,奈何家里不支持,如今只能做愛好,沒事時就畫一畫。我最喜歡畫的就是吃癟的西樹,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看你不爽,我爽多了。
而看西樹被我放鴿子,自然是所有爽中爽到巔峰的那一個。
對比西樹的蠢萌,我自然要精明許多。每次赴他的約,我都準備充足,要么帶著要完成的作業(yè),要么背著畫架,找一個微風不燥的地方,支著畫架繪群像;或在草地上鋪野餐布,趴在露水中解幾何題。夕陽下山時,該做的事也快完成,我會支著下巴,在沉甸甸的黃昏中,望著人群發(fā)一會兒呆。
我不像西樹。他等人時耐心匱乏,又愛東跑西跑,每次我躲他的視線,都特別困難。幸好我機智得從未被他發(fā)現(xiàn),不然,想想我正畫著他的速寫時被他抓包,該是多么尷尬。呸呸呸,不如讓我跳進東非大峽谷算了。
約的次數(shù)多了,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公園,我們都約遍了,連小吃攤老板們都跟我們混熟了。這全因西樹的那只小狗鼻子——他總能在眾多同類的小吃攤中,發(fā)現(xiàn)食物最好吃且老板最大方的那一個。每次我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邊,見他買什么,隔一會兒也去買上一個,保證好吃得讓人靈魂顫動。而且,這些老板都特別會做生意,經(jīng)常會送我個蛋烘糕啊,請我試吃啊,讓人忍不住想一去再去。
“老板,一份章魚小丸子,少放芥末,多放沙拉。”我擠在西樹平日里最常光顧的攤前喊道。別誤會,今天我和西樹沒約,我只是在附近幫老師跑腿買東西。
“好嘞?!贝笫迓槔亟o前一個客人打包,一邊沖身后切章魚的女兒喊道,“閨女,過來幫客人打包。”
他女兒戴著黑帽子與大大的黑口罩,捂得嚴嚴實實,個子小小的,不大愛說話。
每次都是大叔招待客人,女兒只是沉默地打下手,切食材。她有些怕人,有時大叔忙不過來,讓她幫忙給我裝袋,她低著頭,差點將袋子遞得撞到我的鼻子上。
這次還真撞到了。我咝了一聲,她驚慌失措地抬頭,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就像被撞的人是她。
“對不起,對不起?!笨谡謱⑺穆曇粑娴煤磺?。
“咝?!蔽颐亲?,對她笑了笑,“沒關(guān)系。不過,總算見你抬頭啦,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她怔了一下,又垂頭。我有些失望,這時老板遞來一根烤腸:“來,大叔送你根烤腸當賠禮,剛出爐哦!”
這個攤子的大叔是最大方的一個,我每次來,他都會額外給我一點東西。我也不和他客氣,叼著烤腸,捧著章魚小丸子,乘坐公交車回學(xué)校,在車上忍不住吃掉半盒,剩半盒包放進書包里。
五
我踏進教室門,趴在桌上補覺的西樹就抬起了頭。等我回到座位上,他已完全精神起來,嗅了嗅,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書包。
“你帶好吃的回來了?!彼V定道。
我故意將書包拉鏈拉開,讓香氣散出來:“別動我書包?!蔽业靡鈸P揚地說,然后取出老師要的東西,送去辦公室。
腦補了一路西樹看得到吃不到、口水橫流的傻樣,我爽得得意忘形。老師拿著我?guī)н^去的東西,皺著眉頭聞了聞:“你是不是偷帶垃圾食品回學(xué)校了?”
我心中悚然一驚,完了,我們班主任平生最恨垃圾食品,被他發(fā)現(xiàn)我在學(xué)校吃,那可是小則值日兩周,大則課前演講半個月??!
不行,我得趕緊回教室通知西樹才行。那呆鵝若能忍住,不翻我的書包,我就能忍住再也不畫他的素描!
“老師,我英語作業(yè)還沒交,要是沒事,我先回去了?”我強裝鎮(zhèn)靜,脊背卻被汗液浸濕。
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冒汗的額頭:“我跟你一起回去。”
砰,死刑。
我跟在老師的后面,不忍地看著就在上一秒還因嘴里塞滿章魚小丸子而像只倉鼠一般快樂的西樹,被猛然出現(xiàn)的老師拎著校服領(lǐng)子,像拎著小貓一般丟在走廊里罰站。臨走時,老師不解氣地在他的屁股上補了一腳,而他還蒙蒙的,嘴角還沾著海苔碎屑。
我也被拎到他身邊罰站。因為是女生,我被免了那一腳,除此之外,一切平等。
大家都在上課,只有我倆傻站在外面。我的心快被愧疚填滿了,這事我確實有責任。我故意不在車上吃光小丸子,又在做出“別碰我書包”的宣告后,主動拉開拉鏈,就算嘴上不愿承認,我也是默許了他可以鉆一鉆空子——好吧,如果我能更坦誠一點,我是故意給他鉆空子的。
我心里承認是一回事,和他道歉是另一回事。認識快十一年了,我倆互相搗蛋、放鴿子,可是道歉?饒了我吧,要不就殺了我。
“你這招蠻狠啊,請君入甕,聲東擊西?!蔽鳂淅涞?。
“還不是你難敵美食計。”
“可你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低聲道,“而我‘醉臥美食膝,醒握掃地權(quán),這半個月誰敢惹我,我就不掃他的座位,讓他自己臟著,所以,還是我賺了。況且,”說著,他忽然湊近我,在離我不到五厘米的地方舔了舔嘴角的海苔碎屑,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是真的好吃,值了?!?/p>
而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因為他離我實在是太近了。
他從沒靠我這么近過,空氣忽然變得特別特別熱,熱得我不會講話。接著,只見他笑容漸漸消失,猛然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桃子色自他耳垂蔓延而上,他動了動唇,卻仿佛同樣笨到不會講話。半響,他默默走到離我十米左右的位置。
我們就這樣在沉默中被罰完了這個史上氛圍最詭異的站。
六
眾所周知,重啟是打破死機最粗暴有效的方式。可人與人之間沒有重啟鍵,自那天被罰站過后,我和西樹之間僵到死機,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最初別扭的人是我。熟悉的相處模式忽然處處透著別扭:他為什么總把各種卷子作業(yè)交給我保管,怎么可以隨便喝我剩下的飲料,自習課上為什么總是躥到我后邊來玩我的馬尾?更可怕的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似乎都習以為常,他們組的組長自然而然地繞過他,徑直走到我面前,來要西樹的作業(yè),而我以前竟從未覺得哪里不對!
有些事一旦被察覺,便讓人不知如何自處。如今只要西樹出現(xiàn)在距離我的五米以內(nèi),我就會僵成木頭。漸漸地,他也覺察出我的疏遠,碰壁幾次后,也賭起氣來,不再理我。
我面上很穩(wěn),心里超慌,拐彎抹角地問我同桌,班里有沒有人傳我和西樹的緋聞。
我同桌嗤之以鼻:“這還用傳嗎?!你翻翻你那速寫本。有一次,你不小心放在我的桌上,我還以為撿到一本西樹的寫真集。”
“你別亂講啊,別亂講,”我臉紅欲爆,“我倆只是認識太多年了,實際上——”
“實際上你們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蓖勒嬲\地安慰我,“我知道,全班都知道。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但凡一方有那么一點小九九,都不會像你倆這樣互耗這么多年。真的,其實我們私下里都稱你倆為‘世間最后一份純潔的異性友情?!?/p>
“呃……謝謝啊?!?/p>
“真有問題的,可不是你這樣。”同桌神秘兮兮地一努嘴,“喏,有問題的應(yīng)該是她那樣?!?/p>
我聞言抬頭,正好看到隔壁班那個嬌小玲瓏的小美人汪橋。她正臉蛋紅撲撲地對坐在門口的同學(xué)說:“同學(xué),我,我想找西樹?!?/p>
西樹正與男生打鬧,一片起哄聲中,他嘻嘻哈哈地抽身,快到門口時,忽然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沒等我回神,他就已經(jīng)出了教室。
“據(jù)說,汪橋超害羞,他們班的男生想和她搭話,她都繞路走。”同桌興致盎然地八卦道,“西樹可是唯一一個讓她主動接近的男生。你去問問他唄,怎么做到的?”
“要問,你自己問?!拔液鋈粺┑貌恍?。
她怎么會知道,此時我和西樹已經(jīng)互不講話快一個月了。最詭異的是,即便如此,我們的互放鴿子活動竟也沒有停過,本月他放了我三次鴿子,我放了他兩次鴿子。
這幾次無應(yīng)之約,都相當乏善可陳。西樹不再花樣吸睛,而是乖乖地舉著兩個甜筒坐在長椅上,仿佛終于開始認真等我。有那么幾次,我就快忍不住從樹后走出來了,可腳一邁,就心律失常。
猶豫間,三小時已過,西樹的甜筒化成奶油湯,他低頭啃掉兩個膩軟的蛋筒,拍拍褲子回家。
三個小時,他每次都只等我三個小時。我也只等他三個小時,我會帶兩張折疊椅,帶兩份三明治,帶能趴得下兩個人的野餐布。可他也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過——有時我會偷偷張望,期待他會像我一樣躲在某棵樹后觀察我??山Y(jié)果只能證明,我真是異想天開。
我的折疊椅上坐過走累的老人,坐過失戀的小姐姐,甚至坐過幾次頂著大腦袋兼職的玩偶,唯獨沒有坐過他。
我從未等到過他。
一次,一個玩偶坐在我的椅子上,給路過的小朋友發(fā)糖,我對自己說等它再發(fā)五塊,我就走。結(jié)果五塊又五塊,直到玩偶掏空了口袋,而我用光了所有借口。
臨走時,玩偶送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和一塊幸運餅干。晚上,我掰開餅干,字條上寫著“如果有一個人,不做任何事,便能讓你蔫成一只被踢了一腳的小狗,那么,抓緊他,余生不要放開他。”
這恐怕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患者才會認可的毒雞湯。我將字條扔進垃圾桶,晚上失眠時,卻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它。
也許,我是說也許,這句話有那么一些道理。
我該與西樹好好談一談。
七
“周六,下午兩點,街心公園老地方。這次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我是認真的,有話跟你說。”
我又審視了一遍“約戰(zhàn)書”。以前我們只會涂上時間、地點和超兇的鎖鏈花紋。我們從未給過對方如此正式的邀約,我想西樹會懂,如果這個月他也與我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話。
我將紙塞進他的筆袋里,過了一會兒,又換成夾進書里,再過一會兒又反悔了,悄悄取了回來。再過一會兒,汪橋又來找他,我暴躁得差點干脆把字條丟到他的臉上!
這樣來來回回幾趟,就算是梁靜茹,勇氣也耗盡了。放學(xué)后,我攥著皺巴巴的字條,無意間走到街心廣場,杵在那家章魚小丸子的鋪子前發(fā)呆。
今天客人很少,大叔的女兒也沒來幫忙,只有大叔一個人在抽煙??匆娢?,他樂呵呵地招呼:“來一份小丸子不?大叔快搬走了,這份算大叔請你?!?/p>
這座城市競爭太過激烈,喪偶的大叔帶著高中女兒生活越發(fā)艱難,他想去臨近縣城的地方討生活。
“其實誰都有舍不得離開的人?!贝笫逋铝艘豢跓熑?,“我閨女有她舍不得的男同學(xué),我有我舍不得的熟客。她不說,怕我生氣;我也不說,怕她難過,覺得爸爸沒出息?!?/p>
我想起老板的女兒那雙很圓很漂亮的眼睛,心中酸澀。大叔繼續(xù)說:“小姑娘,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吧,我看那個總是悄悄給你買小吃的小子對你就挺好的?!?/p>
什么?我一怔。
“哈哈,沒想到大叔一把年紀,還會做這種‘叛徒?!贝笫屐t腆地撓了撓頭,“就是那個愛滑旱冰的小子,你總是悄悄跟在他的后面,他買什么,你買什么。其實他什么都知道——他買過東西后,會多留一些錢,讓我們贈你一些他覺得好吃的小吃,還不許我們告訴你?!?/p>
我像被狠狠地砸了一拳,腦中嗡嗡響過后的第一個反應(yīng)竟是,他知道我跟著他,這下糗大了!
過了好久,我才慢慢回味過來——他會暗戳戳地給我買吃的。
這個念頭像度數(shù)超高的酒精,我一秒內(nèi)就飄飄欲仙,腳下像踩了棉花。不記得和大叔胡說了些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怎樣回的家,總之,次日清醒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將約西樹見面的字條塞給了大叔,請他幫我傳話。
唉,好煩惱,雖然很不情愿,可是,看在他等我這么多次的分上,這回,我就勉為其難地赴約吧。
我一邊勉為其難地想,一邊偷偷將我媽衣柜里的裙子翻了個底朝天。
八
周六,街心公園。
下午一點半,西樹竟提前赴約。我在樹后拼命地絞著裙角,剛要眼睛一閉,跳出來時,忽然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跑到西樹的身邊。
那是汪橋。
我眼睜睜地看著西樹走到她的身邊笑了笑,她扯扯他的袖口,像要與他講話,他彎下腰,她忽然抱住他,親在他的臉頰上。
而我,還捧著兩大杯薄荷百香果冰沙,左手扯著我的裙角。
西樹可能是對的,白歌是宇宙第一慫,我連此刻藏在樹后的勇氣都沒有了。我慢慢將沙冰放在樹下,做賊似的逃走了。坐在公園后門外三條街的街邊,我將速寫本認真地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華燈初上時,一張一張地折好、撕碎,丟進垃圾桶里。
那一刻,我不覺得疼,也不失落,只是看著我用了千百個小時畫成的素描消失在油膩的一次性餐盒、燒烤簽之間,我忽然想:它們曾被那樣珍重細致地注視撫摸,如今驟然被拋棄,它們會不會以為這只是一場捉迷藏的游戲?它們會不會躺在油腐[A1]?之中,還在心里天真地數(shù)著時間,等待三小時后,我再一次出現(xiàn),接它們回家?
這個念頭不知怎的擊中了我的淚腺,我差點當眾表演大翻垃圾箱。
次日,我因感冒請了假。三天后,再來上學(xué)時,我因高燒而瘦了一圈。課間時,頂著黑眼圈的西樹久違地擠走了我后桌的同學(xué)。
“那天我等了你七個小時。”他趴在我的后桌說。
“哦?!?/p>
“你為什么沒來?”他疲憊地問,“別像小學(xué)五年級時那樣騙我,說什么‘我有我的理由?!?/p>
我垂下頭,滿不在乎道:“那不如你來告訴我,你想聽什么答案?”
他仿佛被激怒了,敲著我的椅子靠背:“白歌,這段日子你到底在不開心些什么?”
我的喉頭忽然不聽話地發(fā)出一聲怪聲,像被人猛地扼住咽喉。他徹底怔住了,迅速蹲到我身前,想看我的臉,而我拼命咬著下唇,等這層水霧自眼眶中退去,才飛快地說:“西樹,我認輸。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約你,也不會應(yīng)你的約了?!?/p>
我在整個青春期里只約過一個男生,只吃一家店的章魚小丸子,也只應(yīng)一個男生的約。
如今,我已許久不再長個子,賣章魚小丸子的大叔快要搬走,橫貫了整個青春期的約,也終將行至尾聲。
九
若這便是告別,我的真心值得一個謝幕。
章魚小丸子的攤位仍在,只是換了新的老板,是一對瘦小的夫妻,丈夫手一抖,芥末就會加很多。我蹲在街邊滿含熱淚地吃完了,告訴自己,老板已經(jīng)努力了。
妻子不好意思地說要送我一根烤腸。
“之前的大叔也經(jīng)常送我烤腸。”我笑笑,想到大叔,已退的芥末味再次涌上來。
阿姨眼睛一亮:“你就是那個烤腸少女?”
?。课覍擂蔚卣UQ郏⒁桃雅d奮地翻箱倒柜:“可算等到你了,上個老板的女兒有東西留給你!”
那個眼睛很好看的、戴黑口罩的女孩?我一怔,阿姨已將一個油花花的信封遞到我的鼻子底下。
“白歌: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可能不認得我,我是隔壁三班的汪橋。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它,也許寫下它,我只是自私地為求良心得安。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敢以這樣的方式講出實情。
我自幼喪母,家境很差,從不敢相信其他男生因我的外貌對我說的話,也不敢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爸爸在公園擺攤。西樹是第一個認出我的人,可他只是多給了我爸一點錢,眨眨眼,讓我爸多給‘其他人一些試吃。
那時我和他并不熟,我不知道‘其他人專指你,我以為他是在暗中照顧我。他是那種人,你知道的,一旦你注意到他,就再也不能移開視線——
我開始漸漸期待他滑著旱冰路過攤子的那幾分鐘,我會將菜切得很慢很慢,只為他能在旁邊的柱子上多倚一會兒。
直到一天,他來時很是低落,我終于鼓起勇氣和他搭話。
那是我第一次聽聞你的名字。
他給我講你們荒唐的放鴿子傳統(tǒng),給我講他會在每次約你后,隨便找個玩偶兼職在你的身邊晃悠,起初只是為了笑話你的有眼無珠,后來卻漸漸戒不掉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你的機會……你是他故事里的絕對女主角,而我,呵,你相信嗎?我其實一直知道他自以為隱蔽的所有小舉動,我只錯認了一件事……我一直以為他所有行為皆是為了我。
他曾是我唯一的美夢,如今大夢終醒,我只是他的萍水相逢。
你托我爸遞的字條被我看到了。那天,我剛辦好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而我的手里也捏著一份還沒遞出去的約,同樣的時間地點,同樣的收信人,西樹。
我是多么想讓他做一次選擇啊。
我問他,周末下午兩點,有空嗎?他抱歉地說,約了朋友踢球。我笑笑,將你的字條遞給他,說,是白歌托我問你的。你真該看看他那一刻的眼睛,亮得讓我連一秒都撐不下去,他卻還嘴硬——其實也沒那么想踢球啦。哈哈。
最后,我告訴他,我明天要離開,這才約到他在一點半到兩點之間,幫我提行李去車站。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任性地對自己的青春告別,卻被早到的你撞見。
西樹背對著你,未曾發(fā)現(xiàn),我卻意外目睹了你的離開。
對不起,說我自私也好,可我僅得那三十分鐘私有。我沒有勇氣告訴他,也沒有勇氣告訴你。
我會永遠記得他的笑,也會永遠記得你曾夸我眼睛很漂亮。
汪橋”
鼎沸的人群中,我讀完了這封信。
“小姑娘,你怎么了呀?”老板娘擔憂地問我,“怎么還抹眼淚了?”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您這的芥末太夠勁兒了。再給我做一份吧,多放芥末,我打包帶走?!?/p>
“好嘞!”老板娘笑瞇瞇地問我,“帶回去給誰呀?”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很想要一臺時光機。我要將時間設(shè)在七年前,在那個蹲在噴泉邊寫“白歌宇宙第一慫”的男孩身邊著陸,我要將章魚小丸子捧到他的面前,問他——
“章魚小丸子在上,你愿意與我,約會四百二十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