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小學(xué)一年級,我入了少先隊。那是我們班的第一批少先隊員,總共六人,四女二男。班主任侯玉鳳老師為了給我們留個紀念,決定在一個禮拜天帶我們進城去照相。
我們住在一個叫永安的小山村。它只有一家商店,一家糧店,一家衛(wèi)生所,要想照相,只能去城里。城離我們說遠很遠,說近也近。說它近,那是因為我們住的村子地勢極高,站在山頂向遠方望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城的影子。那時常想,我要是長著一雙長長的胳膊該有多好,一伸手就可以把城攬在懷里,想逛商店就逛了,想看電影就看了,想聽汽車的喇叭聲就聽了。商店里五顏六色的花布、雪白的銀幕上演繹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嘀嘀作響的汽車喇叭聲,都是我夢寐以求的。說遠是因為別看站在村里能看到城里的影子,一旦你走起來,可不是十分鐘八分鐘就能趕到的。
路有兩條,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大路遠,小路近。大路也叫公路,較為寬闊和平坦。路面鋪著土黃色的沙石,夕陽灑在路面上,這條路看起來就是金色的路了。而小路則是從莊稼地里辟出來的,坑坑洼洼,坎坷不平,逢了陰雨天氣,泥濘得讓人寸步難行。雖然說它比大路要縮短近一半的路途,但走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們那次走的卻是小路,因為那是個晴朗的禮拜天,小路格外干爽。而且小路兩側(cè)是莊稼地和草甸子,能時時與飛鳥和野花相遇,使我們的路途變得賞心悅目。
從小村往城里走去,是從高往低走。原先覺得白云離自己很近,似乎是被風(fēng)刮跑的白襯衫,一跳腳就會把它抓回來。而出了村子之后,這白云卻像是做了錯事不敢回家的孩子,躲得遠遠的,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這時天空就顯得格外高。我們戴著紅領(lǐng)巾,唱著歌走在田間小路上。我那天穿了一件水粉底帶白點的上衣,一條天藍色的背帶褲。上衣的白點被陽光映得一閃一閃的,就像是水面上跳躍的波光。我們走在小路上的時候,常常能看到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他們有的我們熟識,有的則不認識。熟識的人會和我們打招呼:“進城去??!”這時侯玉鳳老師就會說:“領(lǐng)學(xué)生進城照相去!”看他們眼睛里流露出羨慕的眼神,我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
天越走越亮堂,可是也越走越炎熱。我們渴了,見誰家的地里長著一片青蘿卜,就想偷著拔一個分著吃了解解渴??墒怯欣蠋煾覀兣掳づu,不敢任意妄為。于是就忍著不看地,把目光放得遠一些,眺望離我們越來越近的城。想著一旦進了城,就可以用媽媽給的零用錢買幾根冰棍吃,既解渴,又解饞。
城其實并不很大,它只有幾座小樓,其余的都是板夾泥的平房。城中心有兩條主干水泥馬路,主要的商店和飯店都集中在此,照相館就在一家飯店的旁邊,是一間藍色的屋子。吃了冰棍,領(lǐng)略了往來的汽車發(fā)出的嘀嘀的喇叭聲,侯老師就帶我們?nèi)フ障囵^了。我記得照相師傅是個老同志,他擺布了很久,才按動快門。侯老師坐在中央,我們四個女同學(xué)分成兩隊站在她的左右兩邊,兩位男同學(xué)則蹲在老師的膝前,這使侯老師看上去像個家長,而我們則像她的孩子一樣。
如今面對著二十八年前的這張黑白合影,我不由得感慨萬千。侯玉鳳老師現(xiàn)在在哪里我已打聽不到了。當年同時入少先隊的同學(xué)也已失去了聯(lián)系,不知他們?nèi)缃竦娜兆舆^得可好?雖然現(xiàn)在拍照片是很容易的事了,且拍的都是彩照,但是它們不能像那次照相一樣給人帶來美好的回憶。我懷念徒步進城去照相的那遙遠的一天,懷念那天的陽光、蝴蝶和溫柔的風(fēng)。假如蝴蝶再朝我飛來,我絕不會去撲它,就讓它落在我的肩頭,同我一起看天吧。
夏荷摘自《我的世界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