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雪
零食是人生的慰安劑,也是社會的溫度計、欲望的折射鏡。
愉悅與陷阱
王珊發(fā)胖是從初一開始的,那年她12歲,有了一個弟弟,然后被送到了學校住宿。離家十分鐘的路程,媽媽每個月只能看她兩次。這成為她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她胖了。
媽媽覺得虧欠她,每次來都會塞給她許多錢。這些錢,她全部都用來買了吃的。從小被壓抑的味蕾遇到了被冷落中的無助感,她從那時開始了與零食相依相伴的長期生活。上課時會抱著西瓜吃,晚上睡覺前也會再泡一桶泡面。
讀大學后,曾有過男朋友,最終分手理由是對方“想有個正常體重的女朋友”。
有一次動手術(shù),吃不了東西,她在病床上開始幻想從小到大吃過的好吃的。想到一種,就在淘寶上搜出來加入購物車,這個過程讓她覺得非常的滿足。從那時,她才意識到,她所以愛吃并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對零食有癮,那種嘴巴里的暴飲暴食癥,是比酒癮、煙癮更可怕的東西。
“癮”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對某種物質(zhì),或者某種體驗成癮?那些令人欲罷不能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辛普森一家人》有一句很精辟的話:“酒精是所有人生問題的原因和解決方案?!贝颂幍摹熬凭币部商娲鸀椤傲闶场薄O嘈沃?,吃零食大概是成本最低、讓人的感官最快得到滿足的方式。有人形容吃瓜子上癮,就像“肚子里伸出了一把手”。經(jīng)濟學上的“延時折扣”指的是等待時間越久的獎勵,其價值越打折扣。反之,兩秒鐘就能吃到瓜子仁,是一種很微妙的激勵,一種出售未來的及時享樂。
心理學家認為,從性質(zhì)上講,吃零食行為與自我撫摸行為的機制是相同的,在于對緊張情緒的緩解和內(nèi)心沖突的消除。一方面它能夠通過皮膚神經(jīng)將感覺信息傳遞到大腦中樞而產(chǎn)生一種慰藉,消除內(nèi)心的孤獨;另一方面,當嘴部咀嚼和吞咽的時候,大腦的攝食中樞會產(chǎn)生另外一個興奮區(qū),使緊張興奮情緒得到抑制。
很多創(chuàng)業(yè)公司賦予 “零食文化”的重要性,這通??梢源致缘伢w現(xiàn)出企業(yè)的雄心壯志。比如2014年Facebook聘請了曼哈頓的前糕點廚師巴特勒帶頭發(fā)起甜品計劃,為焦慮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每天提供四種甜點,基于兩個不同的主題,從來沒有重復(fù)過。
女性們一邊嚷嚷著要減肥,一邊對喜歡的零食愛不釋手,看電影追劇也好,一群閨蜜聚餐喝下午茶也好,深夜加班抗爭永遠的拖延癥也好,正餐之外都會讓零食填滿胃的空虛。
從傳統(tǒng)上看,遠古的男性負責狩獵,女性則負責采集,在采集過程中會不斷品嘗漿果和蘑菇,所以,女性在遺傳特征上,對好吃的東西特別敏感。姐吃的不是零食,是社交,是寂寞,也是逃避。
欲望與藥方:“同一片水域里到處都是誘餌”
零食主要含有糖分、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等熱量來源。我們的文化已經(jīng)習慣將肥胖與貪婪、欲望等負面特質(zhì)相掛鉤。在動畫電影《千與千尋》中,千尋就曾對著已經(jīng)變成豬的父母叮囑說不要吃太多,否則會被吃掉。
蘇格拉底提出警告,一旦欲望超過自制力可約束的范圍,受苦的就不只是身體;屆時靈魂會陷入險境,而文明終將凋零。當時的人認為,愛吃氣味濃烈、辛辣的食物會引發(fā)濫交,對社會及個人造成威脅;記載食物的文獻也開始出現(xiàn)對筵席、暴食與淫欲的驚人描述。
我們生活在一個特別容易上癮的時代。亞當·阿爾特說,“20世紀60年代,在我們游泳的水域里,危險的東西可不太多:香煙、酒精和毒品都很昂貴,一般人根本接觸不到。 到21世紀20年代,同一片水域里到處都是誘餌。上癮之事的清單很長,超過了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期,而且我們才剛剛了解到這些魚鉤的力量?!?/p>
從很多方面看,物質(zhì)上癮和行為上癮非常相似。它們激活相同的大腦區(qū)域,受一些相同的人類基本需求所推動:社會參與和社會支持、精神刺激、見效的感覺。而我們最大的發(fā)現(xiàn)和共識是,所謂“成癮”,其實只是我們應(yīng)對人生困境的方式之一。
“癮”的功能就在于,在我們與某種痛苦的情緒之間設(shè)置一個緩沖區(qū)。癮能麻木我們,暫時脫離我們所知道的和所感受到的人生困境。久而久之,這個麻木的區(qū)域就變成了我們應(yīng)對人生的基本機制。
美國作家切利斯·格倫丁寧說,人類的滿足有兩個源頭,“原始”滿足是那些與生俱來的欲望:營養(yǎng)、愛、意義、目的、精神。當這些欲望未能得到滿足,我們就轉(zhuǎn)向“第二層”滿足,包括藥物、酒精、尼古丁、性、物質(zhì)占有、機器。當然也包括看似無害的零食。
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恰恰揭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我們的社會建造了強大的動力引擎,還需要設(shè)計更好的剎車系統(tǒng),包括社會連接、社會接納、社會認同;我們在文化層面沒有推廣更多更深形式的意義與目的,于是人們陷入了焦慮、抑郁、不安,以及“對全盤人生熱情低下”,最終只能在消費和技術(shù)制造的一個個小小的刺激反應(yīng)循環(huán)里尋找一種虛幻的滿足。
大師與零食:時代折射
許多人對于“飽食之秋”的眷念,是由冰涼可口的橘子與暖烘烘的烤栗子組成的。這種像生活的填塞劑一樣的存在的零食,對海明威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寫作養(yǎng)分:
“我買了柑橘和烤栗子裝在紙袋里帶進房間,開始寫一篇新的小說,卻沒法進行下去,我坐在爐火前,把小橘子的皮中的汁水擠在火焰的邊緣,看這一來畢畢剝剝地竄起藍色的火焰。”
《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曾回憶,有一年冬天,母親拿來一塊像扇貝的模子做的名叫“小瑪?shù)律從取钡狞c心,在一陣壓抑的心情中,他隨手把蛋糕放進茶水中泡軟,并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在混有點心屑的熱茶碰到上顎的一瞬間,我冷不丁打了個顫,感受到一種美妙的愉悅感,頓時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難也無需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p>
普魯斯特反復(fù)講到人類記憶的虛無縹緲以及難以把握,但那些小時候的味道,總能一次又一次喚醒我們。就像日本神戶那家經(jīng)營了半個世紀的零食店,在多年后依然不屈不撓地負載著記憶的宏偉大廈。
許多世界著名的文學作品都曾以零食折射時代。短篇小說巨匠莫泊桑的《羊脂球》中,有一個經(jīng)典的場面:戰(zhàn)爭時期,一輛滿載著饑腸轆轆的旅客的火車上,一個妓女帶著豐盛的野餐籃子上了車——兩只切開了的子雞,蛋糕,水果,甜食,小面包則是在諾曼底被人叫做“攝政王”的那一種。
不久香味散開了,它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幾個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輕視變得更猛烈了。之后,這群旅客在接受了羊脂球的食物饋贈后,轉(zhuǎn)眼在利益面前將她出賣。在莫泊桑批判現(xiàn)實的筆法下,這些逐利可怕的嘴臉在成為物質(zhì)欲望象征的零食面前一一顯現(xiàn)。
大文豪巴爾扎克把食物當做社會的溫度計,“一個貪吃的誘人的農(nóng)村少女像一條火腿;一個蒼白的、滿是皺紋的老太太就像小牛的胰臟;一個老年放貸人就像一只附著在巖石上的牡蠣——而一個女孩的純真就像是牛奶,可能會因為‘熱天、甚至由于呼出的一口氣而變質(zh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