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成
內(nèi)容提要:清代以來各種書法雅集較之前代明顯增多,乾嘉時期甚至出現(xiàn)了以隸書為主題的雅集活動。本文嘗試從書法雅集的角度進行探討:一則考察此時期隸書創(chuàng)作、研討的熱度,揭示乾嘉時期隸書復興的必然性;二則將乾嘉書法雅集形式呈現(xiàn)出來,以利于當代書法學習者借鑒。關鍵詞:清代;乾嘉;雅集;隸書;復興
從清初開始,由于鄭簠等書法家對隸書的熱衷并以強大的勢頭影響到當時的書法家,人們對隸書日趨崇尚。就乾嘉時期隸書復興來說,清初的漸變之態(tài)為鋪墊;而乾嘉時期尚隸之風日益強烈,也可以說這種風尚即是乾嘉隸書復興的外在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書法中心向漢碑重地轉移、隸書家逐漸增多以及各種隸書的交流活動、創(chuàng)作雅集日益頻繁等方面。
一、書法中心的轉移與隸書家日益增多
山東逐漸成為書法的中心。原因有三:一是山東擁有大量的漢代碑石,曲阜、濟州等地漢隸碑刻尤多;二是揚州的經(jīng)濟影響力在乾嘉時期開始逐漸下降;三是從乾嘉時期開始,“揚州八怪”陸續(xù)離開人世,尚有較大影響力的羅聘也家境漸落,為謀生計不得不幾次北上,即便妻子病重仍繼續(xù)北上,“出門落淚豈無情,君病臥床我遠征”,揚州書畫中心不再。取而代之的山東,則不斷展現(xiàn)它的金石書畫的魅力,本地的金石、書畫家影響力越來越大,外籍的金石、書畫、篆刻家也不斷涌入。
山東本籍一些金石、篆隸書家聲名鵲起。張在辛在山東有較大的影響力:一是其為鄭簠的學生,隸書的風格基本上繼承了其師的風格;二是其將研習漢隸的經(jīng)驗編纂成書《隸法瑣言》;三是其好金石書畫亦好交游,曾與“揚州八怪”中金農(nóng)、高鳳翰等都有交集。他在傳播書畫方面無疑是一個橋梁,將山東書畫情況介紹出去,將南方的書畫經(jīng)驗引進來。牛運震,好金石,為官泰安時識得碑帖商人褚峻,二人后合作《金石經(jīng)眼錄》,褚峻摹圖,牛運震補說。高鳳翰,其主要活動地點在歙縣、揚州,其聲名起于揚州,屬“揚州八怪”一系。其隸書繼承鄭簠,但后因右臂病而以左手作字畫,饒有拙趣。乾隆五年(1740)高鳳翰歸山東養(yǎng)老,此期間其對于山東金石、書法的貢獻自不待言。桂馥,精通小學,好金石篆刻,擅隸書,與朱筠、翁方綱、阮元、武億等當時金石學家都有交游。段松苓,金石學家,曾為阮元所著的《山左金石志》提供大量資料。
外籍來山東的金石、書法家更是為數(shù)不少,其中黃易停留時間最長。黃易,浙江錢塘人,其父精小篆、八分,黃易深受影響,后又從丁敬學金石篆刻。所以雖然黃易在山東為官兗州府河運道同知,但使其擁有聲名的倒是其金石修養(yǎng)、隸書、篆刻以及其對碑刻的新發(fā)現(xiàn)。凡乾嘉時期來山東的金石學家或書法家?guī)缀鯖]有人不與黃易相交游。除黃易之外,前后相繼有人前往山東考察金石。武億,乾隆四十一年(1776)進京途經(jīng)山東德州,或許為其進入山東境內(nèi)的最早記錄,后在阮元山東幕,助阮元金石著述。何元錫,乾隆五十四年(1789)于曲阜清洗《竹葉碑》,又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在孔林外發(fā)現(xiàn)《孔君碑》。鄧石如,擅書法篆刻,隸書聲名尤重,乾隆五十五年(1790),隨戶部尚書曹文埴入京途經(jīng)山東,訪泰山。羅聘,“揚州八怪”之一,擅畫能隸,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過黃易濟寧官署。翁方綱,金石學家,擅書法,官至內(nèi)閣學士,后奉命提督山東學政。阮元,金石學家、書法理論家,乾隆五十八年(1793)奉命為山東學政,后升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朱文藻,曾助力阮元編撰《江左金石志》,其入山東境為此書編纂之時,即乾隆五十八年(1793)前后。畢沅,金石學家,曾為山東巡撫。鐵保,擅書法,山東考官,與阮元相交于濟南。孫星衍,金石學家,曾任刑部主事,嘉慶十六年(1811)為山東督糧道,后任山東布政使。伊秉綬,篆隸精絕,也曾遠赴山東從劉石庵學書。錢大昕,金石學家,曾充山東鄉(xiāng)試考官。錢載,擅書畫,曾任山東學政。從以上情況基本上可以想見當時山東金石書畫氣氛之盛,其中的交流、研討是必定的。
又,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乾嘉時期有資料可查的涉及隸書創(chuàng)作的書法家就有近兩百人,這是前代任何時候都沒法比擬的。他們大都在山東、河南、山西等一帶有過訪碑、賞碑、拓碑的經(jīng)歷,也有隸書創(chuàng)作甚至著錄、研究的經(jīng)歷。其中書法雅集是必不可少的,以隸書為主題的雅集也不在少數(shù)。
二、各種雅集活動凸顯乾嘉隸書之復興
乾嘉時期出現(xiàn)了一些形式各樣的書法雅集活動,甚至以隸書為主題的雅集。
首先是“結集訪碑”。我們不妨看看乾嘉書家結伴訪碑的情形:
十九日,至偃師,虛谷已返飯齋中,縱觀金石拓本……補拓數(shù)種,秋塍先至洛,書來約余同虛谷往洛。[1]
二十一日,同秋塍及虛谷、喬梓出南郭渡洛河謁關忠義陵,極崇麗,游龍門賓陽諸洞,觀諸佛像,莊嚴、博大,旁多刻字……循山而南,石壁鑿洞,不能計數(shù)。登老君洞觀魏齊諸刻……[2]
這是黃易的訪碑記錄,并沒有太多驚奇,表現(xiàn)出乾嘉時期視訪碑為日常的一種態(tài)度。如果詳察《嵩洛訪碑日記》,我們可以知道,黃易在訪碑的過程中,除了友人之外還有拓工與其他幫手。正因為每一次參與的人數(shù)較多,我們完全可以稱之為“訪碑雅集”。這樣的雅集在乾嘉時期金石、書畫家的文集、日記中時見記錄,頻繁的“訪碑雅集”促使新的發(fā)現(xiàn)浮出水面。一旦有新的發(fā)現(xiàn)之后,他們必然奔走相告。
乾隆五十年(1785),黃易訪得《朱龜碑》拓片,高興地書信轉告張塤,張塤為此作詩曰:“開緘黃九平安信,又得人間三漢碑?!盵3]同樣,翁方綱也有詩記錄此事。
其次是“拓片觀賞”的雅集活動。乾嘉時期金石、書法家多有收集碑刻拓片的習慣,觀拓的活動自然也是常有的事。伊秉綬曾書信給任云南永平知縣的桂馥,以詩歌的形式告訴他書友會聚的歡愉情形:
……歐趙所未見,見之適然驚。熟碑最新拓,笑倒翁北平。因思桂大令,南詔煙嵐蒸……[4]
此詩為伊秉綬題《衡方碑陰》,詩中除了提及此碑碑陰的一些基本信息外,還用“熟碑最新拓,笑倒翁北平(翁方綱)”一句談及當時觀拓雅集時的融洽與開心。當然,有時候并非拓片,而是拓片的衍生品,比如雙鉤本、縮刻本等。我們且看關于《延熹華岳碑》的一件事情,就頗有意思:
乾隆四十三年(1778),太學生曲阜桂馥借得顏氏所摹杭人金農(nóng)雙鉤本以示翁方綱……旁觀者,馥及太學生烏程陳焯、海鹽張燕昌、安邑宋葆惇、內(nèi)閣中書舍人番禺潘有為。[5]
朱笥河五兄所藏《延熹華岳碑》,予既臨摹寄陜?nèi)胧駨偷媒饓坶T雙鉤全本于曲阜顏氏,補前所摹全字一百有六,于是碑字遂完。[6]
從上面翁方綱的兩則題跋,我們可以知道:桂馥從顏氏借到《延熹華岳碑》(《漢西岳華山廟碑》)的本子,這個本子為顏氏所摹金農(nóng)雙鉤本。雖然為幾度復制,他也不妨向翁方綱展示。其時,同觀者又有陳焯、張燕昌、宋葆惇、潘有為等人,他們?yōu)槲谭骄V友人或弟子。而在此之前,翁方綱曾依朱筠所藏《延熹華岳碑》臨摹一本,但有缺字上百,現(xiàn)在眾人觀摩下補缺字,其依靠的“前摹本”當為金農(nóng)所摹雙鉤本或顏氏摹本。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乾嘉時期這樣的雅集活動已經(jīng)不僅是拓片鑒賞,而是明顯帶有集體比對、研究的性質,對于隸書的研究逐漸深入了。
再次是“隸書創(chuàng)作”的雅集活動。乾嘉時期的隸書創(chuàng)作雅集活動還常常與飲酒、表演相關聯(lián)。與表演、飲酒相關的書法創(chuàng)作,草書創(chuàng)作為多,唐代就有這樣的例子,至今被世人傳為美談。然而,隸書一向被人們認為是靜態(tài)的書法字體,幾乎沒有表演的可能性,這一點恰恰在乾嘉時期被打破。
乾嘉時期的桂馥曾在《未谷詩集》中就對自己酒后作隸書、旁觀者圍觀歡呼的場面有詳細且精彩的描述:
吳君煮酒酒不群,要余飲酒書八分?!瓬\斟細酌到無算,對客解帶微覺醺。請試把管管無力,寫出便付秦人焚。……縱飲大噉雜諧謔,花陰漸轉天將曛。興酣筆落無束縛,墨沈不顧沾裳裙。橫卷直幅盡揮灑,苦無余紙書嘉文。旁觀暢意呼大好,一贊亦足張吾軍?!瓍蔷?!吳君!但愿日日飲酒書八分,富貴于我如浮云。[7]
馬履泰為《未谷詩集》作序時稱桂馥有四病,其中就有“醉”與“工書”兩病,實為稱贊。按其描述,甚至桂馥醉時作書,“脫手輒為人持去,比醒都不復記憶”[8]。而桂馥此次飲酒似乎并沒有酩酊大醉,而是微醺,所以我們才能有幸“目睹”乾嘉時期隸書即興創(chuàng)作雅集的一幕。有一年,桂馥回鄉(xiāng)游山東東萊(今煙臺),吳秋鶴置酒設宴,時正春暖花開。桂馥飲酒由“淺斟細酌”到“縱飲大啖”再到微醺;書寫則由“對客解帶”“把管管無力”到“筆落無束縛”再到“盡揮灑”“無余紙”,可謂解衣盤礴;旁觀者則“暢意呼大好”,稱贊大有氣勢;最后,書寫的快意讓桂馥不禁感慨:“但愿日日飲酒書八分,富貴于我如浮云!”
乾嘉時期出現(xiàn)酒后即興隸書創(chuàng)作的激越場面,打破了人們心目中只有草書才具備表演性的固有思維,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乾嘉時期書法雅集時隸書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熱烈氣氛。
結語
乾嘉時期,書法的中心向北轉移,尤其是擁有大量漢魏碑石的山東、河南、山西等地。由于發(fā)掘的漢隸碑石不少,這一時期喜好隸書的書法家人數(shù)大增。這種喜好往往通過各種雅集活動表現(xiàn)出來:結伴訪碑;獲得新發(fā)現(xiàn)碑刻、新拓片則奔走相告;集眾人之力挪移碑刻、保護碑刻;雅集觀賞碑刻或拓片,等等。當然,還有隸書創(chuàng)作以及理論探討方面的雅集活動。這樣以隸書為主題的雅集活動的頻繁開展,為乾嘉時期書家創(chuàng)造出大量且多樣風格的隸書作品以及建立屬于這個時代的隸書理論體系做了非常好的鋪墊。同時,這種雅集活動也凸顯了乾嘉時期隸書發(fā)展的繁榮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黃易.嵩洛訪碑日記[G]//石刻史料新編:第三輯:第2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2006:600.
[2]黃易.嵩洛訪碑日記[G]//石刻史料新編:第三輯:第2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2006:600-601.
[3]張塤.竹葉庵文集:卷二十四[G]//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64.
[4]伊秉綬.留春草堂詩鈔:卷四[G]//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734.
[5]翁方綱.翁方綱題跋手札集成[M].沈津,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61.
[6]翁方綱.翁方綱題跋手札集成[M].沈津,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62.
[7]桂馥.未谷詩集:秋鶴席上醉歌[G]//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02.
[8]馬履泰.未谷詩集:序[G]//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93.
本文系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學科共建項目“清代書法雅集研究”(GD13XYS02)階段性成果;嶺南師范學院人文社科專項“清代中前期書法雅集研究”(項目編號:ZW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