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彥
入冬多日,木葉盡脫。北風(fēng)浩蕩萬里,嗚嗚了一夜,從遙遠(yuǎn)朔北橫跨塞外草原,撲山頭,漫山梁,灌山口。一路風(fēng)塵,不曾減了它的肅殺與凜冽,撲在窗戶上,沙啦作響,撲在人臉上,如無數(shù)的針扎。山中是要變天了嗎?果然,落雪了,開始只柳絮蘆花般的小雪,像蒲公英帶絨毛的種子在風(fēng)中飛,不疾不徐,任意東西。雪漸漸大起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溪中的大小石頭上都覆蓋著白雪了,好像生出許多白色的蘑菇。不一會兒的工夫,村子的屋頂上、柴垛上都披著白雪,山上松樹林、竹林都披著白雪,那高高的栗子樹和柿子樹,樹干、樹枝上都披著白雪,石橋披著白雪,遠(yuǎn)山披著白雪,造化的神奇留下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這就是北山的雪,伏牛山雪,來得從容,下得濃烈,潑墨的筆法酣暢淋漓。
我沒有見過江南的冬景,據(jù)郁達(dá)夫的說法,冬季的江南,帶有一種明朗的情調(diào)。江南地質(zhì)豐腴而潤澤,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除了山地,一般城市里是不見雪的。沒有雪,似乎就不是冬天。就是下雪,也是吳儂軟語,很快就消融了,真找不到冬天的感覺,即便有一點(diǎn),又總覺得意猶未盡,不夠味兒。
孩子們是極喜歡下雪的,這是冬天特意饋贈的禮物。穿得像熊似的出門,心里卻在偷著樂。他們野兔一樣在田野里追逐,腳底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四野蒼茫,幾只出神的鳥雀站在被壓彎了腰的翠竹上,小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雪悄悄地飄,鳥兒靜靜地聽。幾棵鮮綠的包菜被兒童的笑聲吸引,露出半邊嬌憨的臉,好奇地打量著這些“入侵者”。雪球滿天飛,抓雪打仗忙,笑語四處濺,身上掛白花,中彈不倒忙呼喝,不料殘雪迸口中。在裊裊的炊煙和父母悠長的呼喚聲里,孩子們喘著氣紅著臉相約再戰(zhàn)后,才戀戀不舍地道別回家。
大人們早已完成了過冬的儲備。在晴朗的日子里準(zhǔn)備木柴,健壯的男人們仿佛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力氣,那經(jīng)年累月打磨得發(fā)亮的斧柄、斧刃仿佛有了靈性,默契地配合著男人們有力的臂膀,揮舞著劈向木頭,意行合一,瀟灑利落。至于曬棉被、備冬衣、窩酸菜、腌辣椒……這些需要磨性子的活兒可是女人們的強(qiáng)項,當(dāng)然,豬肉、白菜、粉條是不能少的,否則白菜豬肉燉粉條的美味到哪里去尋呢!
當(dāng)八百里伏牛山雪的清輝灑滿大地,山中便一起進(jìn)入了靜謐曠遠(yuǎn)的夜世界。但動物們是個例外,它們狂歡的時刻來臨了。踏著碎瓊亂玉,倘若此時你到林子里去,說不定碰得到覓食的山雞在林間悠然自得,呆萌的野豬在雪地里來去匆匆,雄性梅花鹿們狹路相逢大打出手……
北山的冬夜怎離得了爐子,旺火煮上熱茶,燒上烈酒,燉上一大鍋排骨——其他調(diào)料都不要,有點(diǎn)鹽就夠。一大口烈酒下肚,胃都滾了;不喝酒的喝茶,河南人拍話,東北人嘮嗑,都一個意思。灶膛里的火映著女人紅彤彤的臉龐,她們攏一攏額頭散亂的頭發(fā),烤一點(diǎn)紅薯或者花生,聊一聊東家長西家短。娃娃們則是在一旁嬉笑喧鬧。別有喜好的人們,搓幾圈麻將,看幾集電視,玩一會兒手機(jī),話一話當(dāng)年,再聽聽窗外呼嘯的北風(fēng),門外天寒地凍,室內(nèi)溫暖如春,雪讓冬夜變得如此溫馨,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北山的雪夜,粗獷而溫情。
我卻更喜歡雪夜的孤獨(dú)。大雪封山,隔斷歸途,閉門即是桃源。一人一燈窗前獨(dú)坐,放一首老歌,淺唱低吟。一件往事,一片回憶,一段歲月,青澀和懵懂,酸甜苦辣咸,都上心頭。再捧一本舊書, 讀一讀《左轉(zhuǎn)》《資治通鑒》,品一品世道人心。翻一翻《曾國藩家書》《胡適四十自述》,把心掏出來,縫縫補(bǔ)補(bǔ)。斟一壺老酒,酒入豪腸,吐出三分灑脫:人這一輩子,最值得懷念的還是那些艱難世事,孤獨(dú)中的清醒,蒼茫底色下的決絕以及悲喜了然的超脫。三更已過,山中人鳥聲俱絕,我安坐一角,頗有幾分遺世獨(dú)立的況味,雖然還沒有“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的境界。一個人的世界,萬千思緒,沉淀,自省,慎獨(dú),追求一種內(nèi)心的“圓融”,做一個“圓融”的孤獨(dú)者。
居于北山兩年矣,竟使我體驗到一種地域的魅力,當(dāng)我傾心駐足伏牛落雪、頑童雪仗、劈柴備糧、入夜撒歡、圍爐夜話、雪夜孤獨(dú)時,北山的冬景,又何止這些?
北山的冬景讓人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