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散文承續(xù)的是明清小品、現代言志散文的傳統(tǒng),為典范的士大夫式的寫作范式。在都市的深處,閑坐書齋前的馮杰,寂寞中又帶有點點的清思。他工書畫,善文字,臺灣版散文集子,紙張精美,內里的插畫皆為其手繪,皆著彩色。豎體字,銅版紙,彩色插畫,看上去雅致異常,文人范十足,而他的鄉(xiāng)土文字,寫的又是鄉(xiāng)土世界的大紅大綠,比如對聯、年畫的夸張與流俗,比如少年時看種豬交配的陳谷子爛芝麻。這一雅一俗于馮杰而言,其實不存在什么鴻溝,它們都來自深不可察的生活,來自復雜而寬廣的人本身。海德格爾曾經指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得故土成為接近本源之處?!?/p>
《器皿記》就是典型的馮杰式的散文,以小小的物件,勾畫北中原這塊土地的神奇,進而成為看得見的鄉(xiāng)愁所在。
形而上的鄉(xiāng)村器皿:罐
器皿與制造的材料有關。鄉(xiāng)村全部器皿都是水和泥摻和上時間做成的。器皿在時光里破碎、組合、消失、凝固,再繼續(xù)作另一圈輪回。器皿不是固體,器皿是液體,器皿的過程是流動的,如器在人間旅行。
記事時我恍如就是在鄉(xiāng)村形色各異的罐子里穿行。那是一些上釉的和不上釉的器皿,它們如川劇變臉,面目不同,大大小小,有著不同的型號。質地分別為銅、鐵、錫、陶。盛雪、盛月光、盛草香,還盛沉沉的嘆息。鄉(xiāng)村的器皿是鄉(xiāng)村形狀各異的胃,在消化時光。
在鄉(xiāng)村日子流動的縫隙里,布滿了打水的罐、裝糧食的甕、盛水的缸、盛酒的壇、和面的盆、盛飯的碗,還有惹是生非或借酒澆愁的小酒盅……
少年時代在鄉(xiāng)村經歷過這樣一幕,晚秋的一天,我和村里一個孩子去鄰村軋花生油,回來路上油罐摔碎了,油流一地,香氣濃郁。那是全家一年的生活用油啊。我們害怕回去無法給大人交差,就脫下衣服,一邊哭一邊用衣裳往地上蘸油,以便回家再把油擰出來。貧樸的時代,油是映照生活面龐的亮色,器皿的碎片上卻沾滿少年的哀愁。
到我們村賣陶罐器皿的人一年四季趕著驢車緩緩而行,村里有幾家窯場,燒制須用黏土。器皿原色,素面干凈,不設花,無圖案,坦坦蕩蕩的。
我姥爺家有一方帶耳朵黑罐,用于放煙草葉。他的煙草是自制的,為了節(jié)省,配方是摻一半煙草,另一半是碎桐葉,奢侈一些時就淋上芝麻油稍拌,在罐里燜兩天之后煙葉就可抽用??人月暲铮瑹煵莺袜l(xiāng)村的日子一般苦澀。
還有一種叫瓿的陶器,瓿是對小菜壇子的稱呼。姥爺說過,古人愛把自己著的書前寫上“請某某大先生覆瓿”,就是謙稱自己的書無價值,只配蓋菜壇子。
三十歲那年,我也出了一本詩集,學著古人作文化狀如此寫道,以示賣弄。
村里一位大伯問我這是啥意思?我解釋。后來,他真就給蓋上菜壇子。第二年咸菜全壞了。
器皿表情:藥鍋的愁容
傳說鐵鍋熬藥易有毒。鄉(xiāng)村藥鍋都是砂鍋質的?!按蚱粕板仭罚▎枺┑降住?,這句鄉(xiāng)村歇后語在今后電腦時代將被淘汰掉,因為背景消失,讓人陌生不可理解。
想一想,昔日有許多方言和土語都曾在藥鍋里慢慢熬制,然后在大地上布滿奇馨異香。
藥鍋不會家家都有,如果村子不大,一個村里共擁一只輪流借用。藥罐會在縱橫交錯的小巷里串門走戶,誰家的門檻它都邁過,儼然是個砂質的郎中,是一部游動的《村莊藥物志》,砂質版的“村志”啊。
鍋可以多,但藥鍋不能多。藥鍋多了就象征一個村子陰氣重,人丁不旺。在鄉(xiāng)村里有偷鍋的,有偷銅勺的,偷鐵盆的,但藥鍋是沒人去偷的,晦氣。因此經??梢栽卩l(xiāng)村看到用完的藥罐孤寂地站在窗臺上閑看風景,顯得無所事事,仿佛瞌睡。它其實在等待著下一家窗欞里的咳嗽聲。
藥鍋是鄉(xiāng)村的愁容。藥鍋的面龐就是鄉(xiāng)下人憂郁的面龐。
最后熬完的藥渣不能隨便倒掉,必須要黎明無人時在鄉(xiāng)村十字路口扔掉,讓眾人踩踏,病才能加快速度最后痊愈。這是藥效之外的另一種藥效,單方上不曾交代,秘而不宣。
也有吝嗇不倒藥渣的人家。我家斜對門有個三姥娘,家窮,覺得藥渣倒掉可惜,干脆磨成碎面最后吃下。其實藥熬三遍之時已如熬干的人生了。
送鍋時有一種講究,還人家藥鍋是不許送空鍋的,送空鍋是想把病給別人送去,有象征的嫌疑。約定成俗,最好空鍋里放一把糧食、鹽、棗子諸物,即可破解。這是連李時珍《本草綱目》里也沒有交代的。
母親教我使用砂鍋熬藥的方法,提前先用涼水將藥泡好,從黃昏開始,用文火。藥熬好了,篦出藥湯。晚上喝一次,第二天加溫即可服。早晚兩次。
給母親端藥時,用一方包藥的草紙輕輕遮著藥碗,壓根筷子,是怕夜空落下晚秋露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從廚房踱到堂屋。
三米長的距離,三米長的草藥之香,竟漫長如一生。(本文有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