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奇
大明中葉,趙州才俊翟廉進京趕考。臨行前,父親再三叮囑他,取得功名后,務必回家找到“八方錦”??疾恢芯腿ネ犊烤┲杏H戚,準備下一科再考,暫且不要回來。
翟廉問八方錦是什么,父親卻不肯說明,他只得不再詢問。
是年,翟廉不負父望,高中進士。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回家,便被朝廷外放到廣西柳城任知縣,尋八方錦的事不得不暫時放下。
卻說,這翟廉不僅精通經(jīng)史,還頗有志向,一到任便籌劃治縣之事。
可惜,他的“新官三把火”怎么燒也不旺,柳城這個邊陲小縣混亂不堪,賊匪橫行,惡霸當?shù)馈?/p>
到任數(shù)月,局面絲毫不見好轉,他天天如坐針氈般難受。時間一長,他的心里生出了離開這地方的想法。
這邊,他正為官場的事勞心傷神,那邊,趙州老家出了大事──父親去世。翟廉趕忙放下一切,出缺回家丁憂。
翟廉簡單收拾一番,帶上隨從,晝夜兼程往趙州趕去,因為老家一帶的喪葬之事特別講究,子不到親不葬。為了及早讓父親入土為安,他恨不得腋下生翅。
無奈路途遙遠,用了一個月才到了家,加上之前訃文傳送的時間,父親去世已兩月有余,幸虧是冬天,不然,尸骨非腐即爛。
靈堂前,翟廉磕頭完畢,哭著打來清水為父親擦手凈面。洗到左手時,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緊握的手里攥著紙團,他小心翼翼地把紙團取出,展開,紙上現(xiàn)出了三個字──八方錦。
八方錦到底何物?父親竟至死不忘。
安葬完父親后,翟廉開始打聽八方錦的下落,不想,親朋好友問了個遍,沒人知道。親友們勸他:別找了,八方錦一定不是什么寶貝,聽名就能聽出來,八成是塊絲織物,實在沒必要大傷腦筋。
對啊,大家這么一說,翟廉有了點兒思路,會不會是八方錦上有父親的書畫作品,被賊偷了去?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搖起頭來。父親雖能書善畫,但絕稱不上丹青妙手,前些年父親在集市上擺攤賣字畫,最好的作品也沒超過五兩銀子。
這可如何是好,找吧,無從下手;不找吧,愧對父親。想當年,母親走得早,父親一個人把他養(yǎng)大成人,還供他讀書,多年來,父親任勞任怨,從沒提過過分的要求,如今,父親的遺愿怎能不完成!
“有了,我記起來了,老先生去世前曾讓我請來你的外公,說有要事交代,會不會與八方錦有關?”鄰居若有所思地說。
翟廉馬不停蹄去了外公家。祖孫倆敘了一會兒舊,翟廉提起了父親的事,他問外公,父親臨死前說什么沒有。
外公年紀大了,頭腦有些迷糊,皺眉頭想了許久,才翻箱倒柜找出一張紙,遞給翟廉道:“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我不識字,不知寫的啥。他還說了‘梁貼之類的話,我還沒問清楚,他就斷了氣?!?/p>
翟廉一看,紙上寫的全是人名村名。難道八方錦與“梁貼”有關?他點數(shù)名字數(shù)目,恰巧八個,正好與“八方”相對,錯不了了,“八方錦”就是八塊“梁貼”。
對于梁貼,翟廉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他們當?shù)氐牧曀住4蠓灿姓l家蓋房,架梁前,一定會請一個善書法者在紅紙上寫上九個字──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然后,再由寫字人親自粘貼在梁上,以祈平安多福。
父親寫梁貼的事,翟廉不稀罕,可用絲織物寫梁貼,他還真沒有見過,難道這其中有秘密或者講究?
事不宜遲,翟廉決定及早把八方錦找回來。
重孝之人不便出門訪客,翟廉遣隨從走了一遭。
誰知,隨從去了不到半日就回來了。翟廉心想,這八戶人家雖說都在本州境內(nèi),但并不是一個村子的,最遠的離此有十多里路,哪能回來得這么快!一問才知,隨從只去了兩家,連吃兩次閉門羹,兩家態(tài)度一致,見不到翟廉誰也不能拿走“梁貼”。
人家提出這個要求,可翟廉丁憂未滿,哪能到處走動。
這一等,直到父喪滿了二十七個月,翟廉才方便出門,首要做的,就是親自去交涉“梁貼”一事。
頭一家,他去了本村的高家,高老爹把他迎進屋里。翟廉抬頭一看,高家房梁上的確有塊紅錦緞梁貼。
“高老爹,我是為梁貼而來?!钡粤_門見山道。
“我知道,老先生寫梁貼時說了,日后你肯定會來取走?!备呃系掏掏峦碌卣f,“只不過,當時老先生許諾過的……請走梁貼要十兩銀子。雖說梁貼是老先生白送的,我也不想跟進士老爺要錢,可老先生的話不能不聽啊……”
高老爹說話時,翟廉已把高家掃視了一周,真窮!稱得上家徒四壁,房梁只有大腿般粗細,房屋低矮伸手可抵,說難聽點兒,這房子比富人家的雞窩狗棚還要不如。
“好,我明日備上銀兩再來。”說罷,翟廉舉步離開高家,又去了另外兩三家,令他驚訝的是,一家比一家貧窮。
到此,他才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原來,父親是想借著找回八方錦,讓他接濟窮鄉(xiāng)親??!
幾天后,翟廉把八塊紅錦緞“梁貼”全部請回到家中,撣去灰塵的那一刻,他剛剛平復的心再次驚跳起來。
這八塊紅錦緞的另一面都有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難道真有秘密?
翟廉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這些小楷筆跡大小均相同,應該是同時書寫、內(nèi)容相連的整體。他趕忙把八塊紅錦緞平鋪桌面,以拼湊被撕裂文字之法,將八方錦合為一體。
拼好后,翟廉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桌子上的紅錦緞是父親最珍惜的物品──母親出嫁時的紅蓋頭。翟廉清楚地記得,自母親去世之日起,父親就把這塊錦緞蓋在母親的枕頭上,父親還常囑咐他不能觸碰……
這般寶貴的物品,父親怎肯撕毀、贈予窮人當梁貼呢?如此反常,必有蹊蹺。
翟廉擦干眼淚,一目十行讀起了上面的文字。還未讀完,便癱在椅子上。
父親寫在錦上的是一封信,這封信不但有讓他尋找“八方錦”的真正原因,更有關于他母親早逝的秘密。
二十多年前,翟廉的母親去世并非突發(fā)疾病,而是受到了本州惡霸張奎的玷污而服毒自盡。
翟母是個聰慧美貌、知書達理的女人,為養(yǎng)家糊口,常隨翟父到城里打下手賣字畫,有一回,正好被張奎瞧見,張奎便打起了歪主意,以要求上門送畫取錢為由,把翟母霸占了。
翟母是個烈性子,被糟蹋后,連夜逃回翟家,喝了毒藥。
那么,這么多年,父親為何要隱瞞真相,不去官府告狀呢?信中對此也做了解釋。父親知道張奎心狠手辣,怕事情一旦公之于眾,張奎會報復翟家,那樣一來,別說科考,翟廉的性命也要受到威脅。信的最后一句寫道:“考取功名,為母報仇!”
看到這些內(nèi)容,翟廉的頭嗡嗡作響,一拳砸在桌子上。
轉天,翟廉起了個大早,帶上“八方錦”直奔趙州州府而去。
遞上了名帖,知州把他請進客堂。寒暄片刻,翟廉取出了八方錦。知州責令旁人退下,把八方錦鋪開看了起來,看完,臉色陡變:“真沒想到,此等事會發(fā)生在當朝進士家中?!?/p>
翟廉點點頭:“老父親隱忍了二十多年,抑郁而終,就是盼著我出人頭地,好為母親雪恨。還請知州做主,懲奸除惡,幫我母親申冤!”
“唉!”知州嘆了口氣,說了句:“難??!”
接下來,知州講起了張奎的惡行。
張奎欺行霸市,強取豪奪,光天化日打家劫舍,欺辱良家婦女……他的打手爪牙遍布趙州,一手遮天,無人敢惹。據(jù)傳,但凡誰家有小孩發(fā)脾氣哭泣不止,長輩小聲說一句“再哭張奎就聽到了”,小孩一準不敢再鬧。無論是士農(nóng)工商,還是三教九流,談起張奎無不色變膽寒。
“王法何在!天理何在!難道就這樣讓惡人為非作歹,逍遙法外?”翟廉氣得手都抖了。
知州無奈地搖了搖頭:“管?誰來管,誰敢管!本州的上一任就是蹚了這渾水丟了烏紗帽的。別說本官不敢,你敢嗎?你遇沒遇到過這種事?你在廣西任上怎么做的?”
知州這一連串問話如同把利刃刺入翟廉的心頭。他低下頭,思考良久。
“既然知州大人不敢插手,我只好到真定府一走,請知府大人主持公道!”翟廉一邊說,一邊拱手要告辭。
“別!”知州勸翟廉就此罷手,悄聲說,當朝的一品大員劉閣老,是張奎的兒女親家。劉閣老位高權重,權傾朝野,與他同級的張首輔幾次率文武百官彈劾劉閣老,都是功虧一簣。如今你與他作對,到頭來,怕是打不住狐貍惹一身騷……
翟廉心意已決,哪里肯聽規(guī)勸。
這之后,翟廉帶著八方錦去了真定府。知府聽說他是新晉進士,招待得非常熱情,可得知他的來意后,迅速拉下臉來,當即表態(tài)無能為力。
此后,翟廉又去了直隸巡撫衙門,巡撫警告他要息事寧人,否則前途和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從巡撫衙門回來,翟廉休整了兩天,又上路了。這次,他要搜集更多張奎的罪行,進京告狀。
翟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百姓們終于把各自的冤情說了出來。大約用了一個月,張奎的累累罪狀被整理出來。證據(jù)確鑿,翟廉叫上隨從、帶上行李到京城告狀。
到京城后,他們住在“悅來”客棧里。
兩人剛剛安頓好行李,就有一個同年前來探望,一番敘舊后,非要拉著翟廉給他接風。京城人多嘴雜,百官站隊不一,雖然是同年,可翟廉并不敢推心置腹,對于自己回京的目的絕口不提。
喝完酒,回到客棧已經(jīng)深夜,翟廉一進房間就驚呆了,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看來對手對自己的行蹤掌握得很清楚,幸虧他把告狀的資料早就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
當晚,翟廉徹夜難眠,隨手翻著一本《三國志》,對諸葛亮的智謀,不由得拍案叫絕。先師早就教我們要學會“借力打力”,為什么沒想到呢?
第二天天一亮,翟廉就帶著所有告狀的資料,啟程來到張首輔家拜訪,拜帖寫明:晚生特為劉閣老一案而來。
很快,門人就帶翟廉進了內(nèi)書房,當天一番密議。
第二天,張首輔帶著翟廉的全部資料再次彈劾劉閣老??吹秸鎽{實據(jù),皇帝特意召見翟廉詢問。很快,劉閣老被問罪抄家,遠在趙州的張奎作為爪牙,自然難逃噩運,被逮捕進京,問罪處斬。
大仇已報,翟廉祭拜了父母的靈位,取出“八方錦”,找來了針線,親手把八塊錦緞一針一線縫在一起。
縫好拎起的一瞬間,他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八方錦八方錦,八方合一方,方方太平,才是錦繡河山啊。他當即吩咐隨從整理行裝,隨時準備趕往廣西柳城。
隨從不解地問:“老爺,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那個是非之地嗎?如今三年丁憂期滿,咱補缺到別的地方,豈不是更好?”
“翟家的仇報了,柳城百姓的仇呢?惡不除民不安,除惡不是天的事情,而是人的事情,是官的事情,惡人橫行,等不得‘報應!”翟廉握緊拳頭,正容回道。
幾年后,翟廉治理柳城有功,被升任汝寧府推官,最后,官拜廣西布政使參議。據(jù)說,他為官期間,一直深受百姓的愛戴。
選自《民間文學》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