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大河

1

——我們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

——我追的你呀。

——怎么追的？

——打電話。我給你打電話。你們的電話永遠(yuǎn)都占線。

十年后，他們再次聚首時，很自然地探討起這個問題。她不記得他們是如何相識，以及如何開始戀愛的。她頭腦中永遠(yuǎn)是他彈吉他或者炒菜的畫面。他彈吉他總是在陽臺上。位置，永遠(yuǎn)不變。他坐下前，會將椅子擺放好，與陽臺呈45°角。精確到什么程度呢？椅子腿永遠(yuǎn)放在四個不變的點(diǎn)上。只有那個位置，那個角度，他彈吉他最舒服。他永遠(yuǎn)坐的是同一把油漆剝落的木頭椅子。椅子結(jié)實(shí)得很，一輩子也坐不壞。甚至可以當(dāng)傳家寶傳給后代。只可惜椅子不是他的。椅子連同房子都是貝斯手的。他坐在椅子上，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曲著，姿勢永遠(yuǎn)不變。他彈吉他。她看他彈吉他。他問她，好聽嗎？她說好聽，他臉上就露出燦爛的笑，得意地說那是他寫的。如果她說不好聽，他就說不是他寫的。永遠(yuǎn)如此，一成不變。那么簡單，那么美好。不需要“之前”，也不需要“之后”，掐頭去尾，只要這一段。之前歸于虛無，之后歸于黑暗。記住這一段就好。但愿如此持續(xù)下去。當(dāng)初，她看他彈吉他時也這樣想過吧。我不要什么，我只要這樣看著他，看著他就好。沉浸在音樂中，世界在旋律中展開，五彩紛呈……另一個畫面，是他炒菜時的樣子。他熱愛炒菜，一如熱愛彈吉他。他總是炒一個菜：土豆絲。那時，他們只吃得起土豆。土豆便宜。他炒的土豆絲很好吃。他向她傳授過秘訣：土豆絲要焯一下，油燒熱，將花椒煸煳，鏟出花椒，放土豆絲，快速翻炒，三下五去二，OK。就這樣簡單。沒別的。然而很好吃。這是她學(xué)會炒的第一個菜，也是她一直愛炒的一個菜。她百吃不厭。她總能在土豆絲中吃出愛情的味道。他炒菜時，陽光照進(jìn)來，打在他身上，他看上去特別明亮，好像會發(fā)光似的，好美啊！她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他雖然不方便，但不會趕她走。

記憶如同植物，有的生長得好，蓬蓬勃勃，占去好大一片空間；有的卻枯萎，乃至消失，一點(diǎn)痕跡都不留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頭腦中，這法則也適用。他彈吉他和炒菜，這兩個畫面覆蓋了她所有的記憶嗎？

——打電話。我給你打電話。你們的電話永遠(yuǎn)都占線。

她想起來了。她的大學(xué)宿舍樓是曲尺形，電話在拐角處，每層一部，放在一張破桌子上。桌子搖搖晃晃，沒有人修理，但也不會歪倒或散架。就像有的人，看上去病病歪歪，但一直活著，仿佛能活到世界末日似的。電話機(jī)又黑又舊，一副飽經(jīng)滄桑備受摧殘的樣子，仿佛電話剛發(fā)明時制造的機(jī)子，在那兒一直忠心耿耿服務(wù)到現(xiàn)在。換個地方，這電話機(jī)就是古董了。電話機(jī)前，永遠(yuǎn)有人在打電話，永遠(yuǎn)有人在排隊(duì)等著打電話。還有人在隊(duì)列外等電話。她們提前給家人或朋友說好，這時候她們會回到宿舍樓，可以這時候給她們打電話。等電話不需要排隊(duì)。電話響，會有人拿起聽筒：喂，你找誰？對方會說我找某某。接電話的人會高聲喊：某某，電話！更多的時候，等電話是純粹的徒勞。電話根本打不進(jìn)來。什么時候能打進(jìn)來呢？上一個電話掛斷，下一個還沒拿起聽筒，只有這短暫的幾秒、十幾秒，電話能打進(jìn)來。瞧，想打進(jìn)來一個電話有多難。運(yùn)氣好，也許一撥就通。運(yùn)氣不好，可能一天都撥不通。

他不知撥多少次電話，才能打通一次。當(dāng)她聽到有人喊：格格，電話！她馬上沖出門，飛快跑過去。不能耽擱時間，那么多人等著打電話呢。每次都是還沒說上幾句話，她就說：先這樣吧，還有人等著打電話呢。拿聽筒時，她不看排隊(duì)者的表情和眼神。她有潔癖，必須用手絹墊著聽筒。她知道這一動作不但耽誤時間，還令人反感，但她不得不如此，因?yàn)樗侣犕采系募?xì)菌。她背對她們。她們的目光，如芒在背。即使你沉浸在柔情蜜意中，即使后面排隊(duì)的人不催你，放開了，讓你打，你敢打幾分鐘？你不會忘記時間。談情說愛，好意思一直霸占電話嗎？她每次放下電話都意猶未盡，話沒說完，戀戀不舍。戀人間的話永遠(yuǎn)不可能說完。她希望在下一個人撥打電話前突然響鈴。那樣，她可以馬上抓起話筒：喂，你找誰？她期望是他打來的。她會給大家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我的電話，然后再說幾句。他說我剛才話還沒說完。她說我知道。她催他快說，后面有人等著打電話。說什么呢，這么短的時間？但他得說，否則就辜負(fù)了這個打通的電話。于是他又說了幾句，至于說的什么，他也不清楚。他頭是暈的，幸福的眩暈。這次能說完嗎？還說不完。戀人間的話是永遠(yuǎn)說不完的。她會再次對他說，該掛了，有人等著打電話呢。當(dāng)然，這樣的場景沒出現(xiàn)。

——你就沒想過掛斷再打給我嗎？

——我試了幾次，可一次也沒打通過，永遠(yuǎn)占線。

有一次，她接電話時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后面，看見大家表情怪異。她們回避她的目光，盡量掩飾，但她還是看出幸災(zāi)樂禍和忍俊不禁。好奇怪，她們笑什么？她低下頭，看到自己穿了一只紅拖鞋，一只綠拖鞋，也不禁莞爾?；氐剿奚幔镜界R子前，轉(zhuǎn)身，她才發(fā)現(xiàn)真相：她背后連衣裙拉鏈?zhǔn)情_的。從頸部到臀部，像被刀劃開的一般。她的脊背裸露出一條線。準(zhǔn)確地說，是裸露出一片楔子形狀的區(qū)域。醒目的白。她愣了。剛才正要換衣服，有人喊：格格，電話！她就意亂情迷了。沒人提醒她把拉鏈拉上。樓道里不時有男生出沒，有個男生快步越過她回頭看了她一眼。那怪異的眼神，她至今都記得。她站在鏡子前，一陣羞愧。羞愧過后，她開始端詳自己的身體。那裸露出來的一片，白，像月光。脊椎弧線優(yōu)美，引人遐想。她索性脫下連衣裙，鎖上宿舍的門，青春的身體像從籠中放出的獸，怯怯的，好奇地感受著自由。她的身體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和諧美妙。她仿佛第一次看到這個身體，如此陌生，如此美好。

她記得有一次去男生宿舍樓，在走廊里碰到一個男生端著一盆水從水房里出來，看到她，“哐當(dāng)”一聲，盆子掉落，水潑灑一地。他的表情好夸張，眼睛瞪那么大，沒見過女人嗎？還有一個男生抱著吉他，攔住她：美麗的姑娘，讓我為你唱首歌吧！

更不可思議的是，有天早上醒來，她朝窗外看去，竟然看到一個男生笑瞇瞇地看著她，沖她點(diǎn)頭致意。她以為是在夢中。她的宿舍在四樓，窗外怎么會有男生的腦袋呢。再看，男生還在。不是夢。男生說他在練習(xí)攀巖。他確實(shí)是沿著垂直的墻壁像壁虎一樣爬上來的。

可是，她的心思全在L身上。她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等他的電話，魂不守舍，不可救藥。別人進(jìn)入不了她心里。

2

——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這你也不記得了嗎？

——忘了。

——眼神，他說，眼神！

他在臺上演出，她站在臺口的位置。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火花四濺，噼啪作響。之前，如果讀到這樣的句子，她會說這是文學(xué)修辭?，F(xiàn)在，她確信這是物理現(xiàn)象。如同物理課堂上，老師將燃燒的鎂條放入氧氣瓶中，瞬間猛烈燃燒，耀眼奪目。啊，多像奇跡。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中，心臟狂跳，血液咆哮。他像孩童一般天真，有著天使的面孔，純真到了極致。音樂石破天驚，仿佛在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時間開始了！吉他發(fā)出富有穿透力的聲音，制造出炫目的幻象。強(qiáng)有力的歌詞在展開全景式的場面，見所未見的史詩般的場面。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強(qiáng)健有力。一切都光彩奪目。

男同學(xué)們感到危機(jī)：完了，要出事。他們的夢中情人動情了，要戀愛了。瞧，她的眼神！多年之后，聚會時他們承認(rèn)，那時他們都愛她，但是誰也沒有勇氣追她。讓L捷足先登了。瞧，她的眼神！他們知道，完了，沒戲了。他們的女神要戀愛，他們誰也阻止不了。什么眼神？放電。這兩個字太準(zhǔn)確了。放電，是的，她與L在互相放電。

那是1986年。莫言出版了小說《紅高粱家族》。張藝謀為拍電影《紅高粱》，在山東種高粱。鞏俐正在中戲讀書。劉曉慶和姜文主演的電影《芙蓉鎮(zhèn)》在全國熱映。音樂學(xué)院的劉索拉寫了一篇小說《你別無選擇》，很火。同學(xué)們都在談薩特和加繆，談《惡心》和《局外人》。羨慕薩特和波伏娃超越婚姻的新型關(guān)系。弗洛伊德關(guān)于性和潛意識的理論振聾發(fā)聵。長江第一漂，引人關(guān)注。崔健的《一無所有》響徹校園。

那年她19歲。

開始戀愛。

3

——你第一次來我們學(xué)校演出？

——是。

云端樂隊(duì)來學(xué)校演出，是學(xué)生會張羅的。

醒目的海報(bào)貼在三角地。這是圖書館、生活區(qū)、教學(xué)區(qū)交匯之地，熙來攘往。廣告牌上每天都貼滿各種海報(bào)，大多是講座信息。講尼采，講李敖與柏楊，講大國關(guān)系，講晚年馬克思，講兩彈一星，講氣功，講特異功能，講后現(xiàn)代文學(xué)，講第三次浪潮，講文明與沖突，講海洋文明與黃土文明，講新儒學(xué)，講禪宗，講歷史與教科書，講中日關(guān)系，講長征，講新啟蒙，講偶然與必然，講英雄與超人，講寬容，講《金枝》與民俗，講圖騰與崇拜，講本我與超我，講自卑與超越，講集體無意識，講法國大革命，講世界洪流，講使命與擔(dān)當(dāng)，講改革與革命，講存在主義，講波普藝術(shù)，講美的歷程，講問題與方法，講宗教與信仰，講魯迅，講胡適，講金庸與梁羽生，講古龍，等等，不一而足，真是講座滿天飛。所有講座都是免費(fèi)的。新信息新觀念像炮彈一樣在校園上空呼嘯，爆炸，摧枯拉朽。搖滾演出的海報(bào)比其他海報(bào)都大，如同羊群里的駱駝。海報(bào)上是一個人彈吉他的剪影，姿勢充滿動感，仿佛正有音符源源不斷地飛出。

演出地點(diǎn)：大飯廳。

大飯廳并非飯廳。以前曾是飯廳?，F(xiàn)在改成大劇院，但“大飯廳”的名字沿用下來了。大飯廳很大，每年的開學(xué)典禮都在這里舉行。

她是學(xué)校歌舞隊(duì)成員，有一個節(jié)目，她是主唱，要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扈小鳳找到她懇請她把這個機(jī)會讓給她。扈小鳳說這次演出對她很重要，關(guān)乎她一生的幸福。一次演出怎么就關(guān)乎一生幸福了？她不明白。她不記得扈小鳳具體說了什么，但她清楚地記得扈小鳳期盼、懇求、忐忑不安、可憐巴巴的神情。面對那樣的神情，你不讓就會覺得自己在犯罪。好，讓。她把登臺演唱的機(jī)會讓給了扈小鳳，扈小鳳對她千恩萬謝，這是當(dāng)時。之后，她和扈小鳳成了敵人。扈小鳳最終將她排擠出校歌舞隊(duì)。

扈小鳳是她見過的最有心計(jì)的女人。因?yàn)橐淮蔚桥_演唱，將自己包裝成明星，招搖過市。這不算什么，她真正的大手筆在后面。畢業(yè)時，小三上位，成功嫁給了香港百萬富翁。五年后，她離婚了，又嫁給美國億萬富翁。前者比她大20歲，后者比她大39歲。她與前夫沒有孩子，與后來的丈夫育有一兒一女。

不說扈小鳳了，這不是關(guān)于她的故事。

說扈小鳳是為了說格格為什么站在臺口。近在咫尺，格格心有不甘。她后悔嗎？若說沒有，那是假的。若說有，當(dāng)時的她是不會承認(rèn)的。她心情復(fù)雜。站在那里，看著臺上，于是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碰到一起，火花四濺，噼啪作響。男同學(xué)看到，說要出事。她那時全然不知道男同學(xué)們站在那里，她沒看到他們，她眼里只有流光溢彩的舞臺，只有大放光芒的L。

演唱會結(jié)束，L問她要電話號碼，她將宿舍樓四樓的電話說給他。她臉紅心跳。她應(yīng)該矜持點(diǎn)，不告訴他電話。讓他從別處打聽，讓他著急，讓他受點(diǎn)挫折?？墒牵瑳]有，她馬上就把電話號碼說給了他，擺脫了他的糾纏，擺脫了尷尬的處境。他和她站在一起，引人注目。她不想引人注目。甜蜜、慌亂、手足無措。如果不告訴他電話，他會追著問。她不想這樣，她不想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diǎn)，她要趕快離開他。她心跳得厲害，她快不會呼吸了。必須逃走，趕快！告訴他電話，擺脫他！之后，他就經(jīng)常給她打電話。雖然那個電話永遠(yuǎn)占線，但只要鍥而不舍，總有撥通的時候。

說到眼神，她講了她閨蜜的一個故事。她沒說閨蜜的真名，只說叫她媚吧。媚有一次開車在高速公路上與對面車道上一個開車的男人對上了眼神，電光火石間，也許十分之一秒，也許百分之一秒。他們靠眼神確認(rèn)了對彼此的好感、欲望、希冀、允諾。她心跳加快，面紅耳熱。將車停在路邊臨時停車帶，下車，點(diǎn)上一支摩爾煙。等。天藍(lán)得像剛出窯的青花瓷，大朵的云像棉花一樣堆在天上，潔白美麗。難得的好天氣。第一支煙抽完，他沒出現(xiàn)。她又點(diǎn)上一支煙。第二支煙抽完，他還沒出現(xiàn)。她點(diǎn)上第三支煙。第三支煙抽完，他還沒出現(xiàn)。于是她不再等了，她開車重新上路。一腳油門，飛馳而去。遇到第一個服務(wù)區(qū)，她減速，駛進(jìn)去。她心中怏怏不樂。判斷錯了嗎？會錯意了嗎？她將車停下，熄火，懶洋洋地打開車門，下車。剎那間，她愣住了。一輛嘶鳴著的寶馬在她身邊停下。馬身上汗津津，明亮亮，熱騰騰。他從馬上跳下。正是他！他們相視一笑……

格格說，如果不是媚親口告訴我，我很難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又說，臺上臺下看一眼就愛上，別人會相信嗎？

4

盡管父母為他安排了正式工作，他仍然選擇不務(wù)正業(yè)，無所事事，搞音樂。為此，他不惜與父母決裂，自我放逐，在北京漂著。他是最早的“北漂”，有北京戶口的“北漂”。

他與幾個朋友組建云端樂隊(duì)。他是樂隊(duì)的吉他手。

樂隊(duì)共五個人，分別是主唱、貝斯手、吉他手、鍵盤手和鼓手。這群人，主唱最帥，長發(fā)飄飄，聲音具有穿透力。他唱歌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他是對他而唱，無盡的傾訴，仿佛只為一個人，一個特定的人。每個聽眾都認(rèn)為自己是那個特定的人，盡管他們知道不是，但歌聲營造了幻象。他就有這種本事。鼓手塊頭最大，一個人相當(dāng)于兩個人，他笑口常開，像彌勒佛，他打起鼓來，三頭六臂，一個人如同一支交響樂隊(duì)，喧囂的聲音能把整個世界掀翻。鍵盤手最靦腆，喜歡沉思，像個哲學(xué)家，他的音樂神秘莫測，讓人想到詩和遠(yuǎn)方。貝斯手光頭，三角眼，兇神惡煞，像個不折不扣的土匪。別看他外形兇悍，其實(shí)最溫柔了，說話慢聲細(xì)語。他會繡花，這是他一大愛好。他不但給自己的衣服上繡出一個個圖案，還趁別人不注意時，給別人的衣服上也增添一點(diǎn)裝飾：一支玫瑰，一只蝴蝶，一個蟑螂，一個豬頭，一條蛇，等等。L也是長發(fā)，頭發(fā)的長度和主唱差不多，但他沒主唱帥。他看上去有點(diǎn)憂郁，深不可測，有時又像孩子般單純。他反叛家庭最徹底，三年都不回家一次。他們以為我死了，他說，我也當(dāng)我死了。這樣最好。

他住在貝斯手家里。

貝斯手家是樂隊(duì)的根據(jù)地。那個年代，住房極為緊張，可貝斯手父母竟然有兩套房子。他們是馬戲團(tuán)的臺柱子，各有一套房子。貝斯手從父母手里要來一套，大家共用。因?yàn)檫@套房子，L才沒睡到大街上。

L第一次將格格領(lǐng)進(jìn)這個小屋時她很驚詫，世界上還有這么臟亂的地方！她沒法下腳，不是怕踩住樂譜，就是怕踢倒瓶子。L臉紅了。他提前偷偷打電話給門衛(wèi)宋大爺，讓他通知幾個伙計(jì)將屋子收拾一下，看來宋大爺沒通知到。后來，L問宋大爺，宋大爺說敲門沒人應(yīng)聲，還以為屋里沒人。宋大爺滿臉歉意，他也不好說什么。

他說不好意思，屋里這么亂。她說沒什么。和屋子里的幾個怪物比起來，臟亂倒可忽略不計(jì)。L向她介紹主唱、鍵盤手、貝斯手、鼓手。她說都認(rèn)識，在舞臺上見過。臺上和臺下真不一樣。臺上他們是一個協(xié)調(diào)的整體，如同一個人的五官，各不相同，各司其職，誰也代替不了誰。臺下，他們一盤散沙，每個都可有可無，存在是荒謬的。臺上他們光芒四射，每個都是發(fā)光體，光與熱總是相伴的，他們的熱情能夠點(diǎn)燃整個劇院。臺下，他們就像燃燒過的煤球，徒具煤球的形態(tài)，但誰都知道，不可能指望它做飯了。臺上，哇噢！臺下……

她笑了。你笑什么？我沒笑，她說。她哈哈大笑，笑聲驚動了對面屋頂上的一群鴿子，鴿子飛起來，在空中盤旋，發(fā)出哨音，它們大概從來沒聽到過這么清脆的笑聲，想知道笑聲是從哪兒發(fā)出的。幾個人被她笑得不好意思，面面相覷。之后，他們也跟著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肆無忌憚。

——我第一次到你們住的地方，和幾個人都不熟，我怎么會笑呢？

——你真笑了。

——我記得他們手忙腳亂一通收拾，屋子稍稍像個樣子。

——屋子是你收拾的。他們還不樂意，說那樣挺好，你一收拾，他們就找不到東西了。哎，我的被子呢？哎，我的杯子呢？哎，我的刮胡刀呢？哎，我的鉛筆呢……

真是這樣嗎？她是幫他們收拾過屋子，但那是以后的事。

她喜歡干凈，喜歡秩序，喜歡整齊。她住進(jìn)去后，收拾屋子便是她的事了。她當(dāng)仁不讓。他們開始不習(xí)慣，后來也喜歡上了整潔。有時他們故意亂放東西，為的是讓她有活干?；蛘撸瑸榈氖恰敖?jīng)她手”。他們喜歡物品“經(jīng)她手”各就各位。

屋子那么小，住著五個大男人，她怎么就住進(jìn)去了呢？起初，貝斯手的母親也住在這里，她和貝斯手的母親住一起。后來，貝斯手的母親出國演出，她一個人住那間小屋。夜里L(fēng)進(jìn)來，賴著不走……你走。我不走。你走。我不走。別。就。別。就。不行。怎么不行？不行。怎么不行？就是不行。你……

L動手動腳，得寸進(jìn)尺，得隴望蜀。她半推半就。這個詞讓她臉紅。如此準(zhǔn)確，仿佛為她而造。

故事推進(jìn)得太快了，且慢，且慢，那年頭從約會到拉手，從拉手到接吻，從接吻到上床，是個漫長的過程……

此前，他們已經(jīng)交往一段時間了。拉過手，親過嘴。她和他在湖邊散步，然后拐上小路，來到陌生的園子，校園里還有如此荒涼的地方，她以前從沒來過。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很。樹木黑魆魆的，草長得很高，蚊蟲亂飛。他抱住她親嘴。她料到會這樣，既期待，又忐忑。她不但沒躲，還鬼迷心竅地將舌頭伸到他口中大膽地探索。他們自學(xué)成才，一會兒工夫就吻得有模有樣，如饑似渴。他總不滿足，他想要更多。要遷就他嗎？不。她有要堅(jiān)守的防線。她和他無聲地搏斗。但他將搏斗誤會成調(diào)情與鼓勵。直到她咬住他的嘴唇，他才罷手。不能咬，我還要上臺演出，他說。她要他老實(shí)點(diǎn)。他說他夠老實(shí)了，否則……他沒說出的話，讓她自己意會。她面紅耳熱，心蕩神馳。她說這里有蚊子，咬死人了。他還不肯走。她說好東西要慢慢享用。這句話將他說服了。他下邊硬得像鐵棍。蚊蟲真多，但這里真安靜。后來她再沒領(lǐng)他進(jìn)過這個園子。有一天，她拉他到三角地看布告。瞅瞅，她說。他無言。布告上說某男生與某女生在男生宿舍發(fā)生性關(guān)系，情況屬實(shí)，依據(jù)校規(guī)第幾條，給予二人開除學(xué)籍處分。還是純潔點(diǎn)好，她說。好，純潔點(diǎn)，我們給他們看看什么叫純潔。他抱住她親吻。要知道這兒可是學(xué)校最熱鬧的地方，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大庭廣眾之下接吻，像什么話。她推開他說，你瘋了。他說接吻不會被開除吧。他聲音好大，馬上引來一堆目光。她覺得丟人，面紅耳赤。他突然又抱住她接吻。她想掙脫，可是掙不脫。他勁好大。她頭腦一片空白。天啊，這下丟人丟大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小樹林里還沒親夠，非得在人最多的地方親嗎？頭頂就是開除學(xué)生的布告。這兒，可真是地方！現(xiàn)在，可真是時機(jī)！她突然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了。他在表達(dá)不滿，他在反抗。那時，她沒聽過行為藝術(shù)這個術(shù)語，不知道這叫行為藝術(shù)。他也不知道。她先是反抗，后來是配合。吻，不再是吻，與平時的滋味大不相同，沒有渴望、陶醉、甜蜜，代之以驚恐、羞愧和憤怒，之后，是興奮、奉獻(xiàn)和光榮，是叛逆，是抗議，是斗爭。她頭腦中響起搖滾的旋律。這是現(xiàn)實(shí)生活的搖滾，行動的搖滾，是自由，是表達(dá)，是表演。她由配合變?yōu)橹鲃?。吻。大膽。無恥。刺激。忘我。冒犯。哦，接吻吧，朋友們，生命短促啊！觀眾很多。觀眾都很聰明，很快就理解了他們的行為藝術(shù)，報(bào)以熱烈的掌聲。光有掌聲是不夠的，得有行動，以行動來表達(dá)支持。你們對布告滿意嗎？如果不滿，就行動起來吧。先是情侶效仿他們，當(dāng)眾接吻。接著，不是情侶的也行動起來，男生抱住身邊的女生接吻，女生抱住身邊的男生接吻。很快，男男女女，都吻在一起，一對，兩對，三對……無數(shù)對。這是接吻的盛會，接吻的狂歡，不斷有新人加入。青春在燃燒，荷爾蒙在燃燒……蔚為壯觀。

多年后，她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新聞，宋莊兩個行為藝術(shù)家在平房頂上當(dāng)眾性交，還配有照片。他們要表達(dá)什么，她不清楚。但她想起了L與她當(dāng)眾接吻的事，不知那時他內(nèi)心里有沒有更進(jìn)一步的想法。

電影《香水》最后的場面極為震撼。廣場，成千上萬人，受到一種香水的蠱惑，集體交媾，場面宏大，情欲滾滾……哇噻，真夠瘋狂！

那天，L鉆進(jìn)她房間攻城略地，城池將要失守時，她想起了那張布告，說你想讓我被開除嗎？他愣了，會嗎？她說會。你不想？她說想。你怕嗎？她說怕。他也怕。他可不想讓她因?yàn)檫@件事被開除，上大學(xué)不易，他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善罷甘休，他又不肯。笨蛋，只有被發(fā)現(xiàn)才會被開除，誰來發(fā)現(xiàn)我們呢？

她看過一本《性知識》，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但知道與體驗(yàn)是兩碼事。有些事，你如果不體驗(yàn)，就不能稱之為知道。語言無法描述那些微妙的感受?；艁y，心跳，渴望，興奮，羞澀，敏感，忐忑，激動，害怕，羞恥，勇敢，挑戰(zhàn)，孤注一擲，不管不顧……這些詞語都與平時的含義大不相同。平時，詞語只是詞語，這時候詞語都活蹦亂跳，有呼吸，有性格，有氣息，有形象，令人印象深刻。

“第一次”，這個詞語從此有了屬于她的注解。

5

——我給你織的圍脖你一直在用？

——是。

——舊了。

——是。

——我有你們所有的唱片。

所有唱片的封面都是樂隊(duì)的合影，正是從這些合影上她發(fā)現(xiàn)他一直都勒著她給他織的那條圍脖。第一張專輯《哐，哐，哐》，五個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寬闊的大街上，有風(fēng)，主唱和L的長發(fā)飄起來，L的圍脖向后輕揚(yáng)，動感十足。他們那么自信，仿佛在說：世界是我們的，我們來啦！第二張專輯《洶涌的光》，五個人自由自在地站在一個朱紅大門前，仿佛某人剛講了一個笑話，他們正在笑，L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攥著圍脖。這時候他們事業(yè)蒸蒸日上，開心得不得了。第三張專輯《我來了》五個人全戴著墨鏡，黑衣黑褲，像黑社會“亮隊(duì)”，站在高處，俯瞰下面，L的圍脖是一抹亮色。他們那么嚴(yán)肅，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嚴(yán)陣以待。第四張專輯《全速前進(jìn)》，五個人站在一輛敞篷跑車上，跑車風(fēng)馳電掣，長發(fā)與圍脖一同飛揚(yáng)……車要開向哪里，會失控嗎，誰也不知道，管它呢。

格格原來不會織圍脖，她什么都不會織，她沒摸過毛衣針。她從沒想過要學(xué)，也沒想過要給誰織東西。宿舍里六個女生，五個都會織毛衣，只有她不會。她看她們打毛衣，就撇撇嘴。然而，有一天她買回一堆毛線，說要學(xué)打毛衣，讓上鋪的王潔教她。王潔打毛衣又好又快。王潔說，不會吧，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說，是。王潔看看她，又看看毛線，這么說真要學(xué)？真要學(xué)。有耐心？有耐心。她學(xué)打毛衣成了新聞。同學(xué)們都笑話她，愛情的力量真大啊，把我們的格格改變了?？椕码y嗎？會了不難，難了不會。她沒想到她學(xué)得這么快，只幾天工夫就學(xué)會了?？椕绿闊?，她決定給L織個圍脖。這個簡單。她不眠不休，三天就將圍脖織好了。她展示給宿舍里的姐妹們看時，她們都嘖嘖稱贊。這是她一生中織的唯一一件東西。她將剩下的毛線，連同毛衣針都送給了王潔。不再織了嗎？不再織了。為什么？不為什么。一件就夠了。唯一的一件，送給L。一個小小的驚喜。

她把圍脖裝進(jìn)書包里，弄得書包鼓鼓囊囊，像孕婦的肚子。圍脖被她施了魔法，是活的，像一頭小獸，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她時不時地拍拍它，讓它安靜下來。

因?yàn)闀镅b了圍脖，整個世界都與以前迥然不同了。光線更為明亮。鳥兒叫得更加婉轉(zhuǎn)，湖邊的柳條更加情意綿綿，湖水泛起溫柔的漣漪，塔影倒映在水中，那么安靜。她想起弗洛伊德的理論，湖是女性的象征，塔是男性的象征。其實(shí)，先人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大自然也要陰陽和諧，于是湖邊往往建有塔。她在校園內(nèi)徜徉?？吹揭粚η閭H，她也不羨慕，只是祝福他們，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祝他們在塵世獲得幸福。他們該羨慕她才對，她書包里揣著的愛情，勝過所有人的愛情，她是最幸福的人！

她想象：L會突然出現(xiàn)在校園，她帶他到湖邊，讓他轉(zhuǎn)過身去，不許看，她從書包里掏出圍脖，圍到他脖子上，給他一個驚喜。

回到宿舍，她支起耳朵，聽樓道里的動靜，盼著有人喊：格格，電話！她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不能錯過電話。錯過了，他很難再打進(jìn)來。她找各種借口，不斷從樓道里走過，看看什么人在打電話。電話機(jī)前老有人，L打不進(jìn)來。她想，她要是有勇氣將排隊(duì)打電話的人都趕跑就好了。或者大叫一聲：地震啦！人們都飛快地跑出去，樓道里一下子就會變得空空蕩蕩。那樣，L的電話就能打進(jìn)來。她相信L此時正在電話機(jī)旁拼命撥打這個永遠(yuǎn)占線的電話號碼。

沒接到L的電話，她有些生氣。她將圍脖裝在書包里背了三天。她怕有人問起：你書包里裝的是啥？那樣她將不知如何回答。說是圍脖，豈不成了笑話。還好，沒人問。

已經(jīng)一周了，L沒打來電話，這不正常。他再不打來電話，她就將圍脖拆了?？椫M(fèi)事，拆著還不容易。

上課。老師講《楚辭》，她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她知道她一輩子也做不了真名士。不要說名士，連學(xué)者她也做不了。青燈古卷，荒江野老，那不是她的追求。她頭腦里全是圍脖。圍脖是何時何人發(fā)明的？古代最早勒上圍脖的人是誰？他的圍脖是誰給他織的？

下課。走出教學(xué)樓，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L在一棵銀杏樹下等她。她心里頓時涌出……委屈，眼淚都快出來了。她裝作沒看見，從他身旁走過。L那時還沒成名，云端也沒火。他雖然來學(xué)校演出過，有人認(rèn)識他，但沒人和他打招呼。那個年代沒幾個大學(xué)生追星，何況他還不是星。人們聽侯德建，聽程琳，聽李宗盛，聽鄧麗君……L，他的長發(fā)很醒目，不過，沒人多看他一眼。

L跟在她后面。他一定看到她鼓鼓的書包了。他會猜里面裝的是什么嗎？

他說，我打不通你的電話，打一百次，一次也沒打通，永遠(yuǎn)占線。

他說，我為你寫了一首歌，很好聽。

他說，美蘇首腦建了熱線電話，我們之間也該建一個。

他說，我給你背首詩吧，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p>

他說，我這一周都在排練，沒時間過來，我不能太散漫是吧。

他說，我做夢夢到你，你站在高處，光從你背后照過來，光太強(qiáng)，我看不到你的面容，你被光淹沒了，好像你在發(fā)光，光芒四射……

走到圖書館后門，她突然站住，從書包里掏出圍脖塞到他懷里說，給你！L將圍脖放在鼻子下聞聞，毛線的氣味很好聞。他把圍脖貼到臉上，好柔軟??！他勒上圍脖，笑了。他沒有說謝謝。他抱住她親吻。她不配合，她還在生他的氣。他用圍脖將兩個人的脖子圍在一起。她掙一下沒掙脫，便不再掙了。在他熱烈的吻中，她融化了。

你壞，她說。

你欺負(fù)我，她說。

你不給我打電話，她說。

你不愛我，她說。

……

其實(shí)她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的嘴被他的吻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沒有一絲縫隙。她以為她說出來了，他聽到了，并給了回應(yīng)，用吻?？梢赃@么理解。行動勝過語言，親吻勝過千言萬語。

6

——這條圍脖是我的幸運(yùn)符，它帶給我好運(yùn)。

——是嗎？

他自從有了這條圍脖，每次登臺演出都勒著，無論冬夏。這是他的愛好，他的迷信，他的執(zhí)著，他的標(biāo)志。他得了一個外號，叫圍脖男。細(xì)心的歌迷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他不是喜歡圍脖，他是喜歡“這條圍脖”。這條！新，也是它。舊，也是它。演出，勒它。拍攝封面照，勒它。接受采訪，勒它?？傊?，在公開場合，他勒的都是“這條圍脖”。

有一次，演出前他找不到這條圍脖。這下可糟了，他拒絕登臺，誰勸也不行。所有人都瘋了。經(jīng)理火冒三丈，又拿L沒辦法，氣得要找根繩上吊。主唱在罵人，還把一個倒霉的凳子踢飛了。鼓手拿著鼓槌亂舞，想狠狠敲L幾下，又不敢，他一跺腳，快把臺子震塌。鍵盤手在向上帝禱告，上帝啊，為這件小事麻煩您，很不好意思，您幫幫忙，讓L找到他那該死的圍脖吧。貝斯手將一條類似的圍脖拿給L，說這條一樣，還比你那條新，有啥不行的。但L只要他那一條，別的不行，他不要。真夠死勁的，貝斯手摸著自己的光頭說。一時間，雞飛狗跳，烏煙瘴氣。觀眾熱情爆棚，不斷有歡呼聲、口哨聲傳來。經(jīng)理要給L跪下，答應(yīng)給他一千條圍脖，只要他登臺演出。L說一萬條也不稀罕，他只要他那一條。這可要了命，到哪兒去找回他那條圍脖呢？

——找不到圍脖，你真的不登臺嗎？

——真的。

——不會吧，俗話說救場如救火，你能讓演出黃了？

——演出黃不了。我相信有人和我開玩笑，只要我堅(jiān)持，圍脖自己會出來。

——自己出來？

——是的，圍脖自己出來。

——嗯，怎么回事？

——后臺一個女員工是我的歌迷，她用一條新圍脖換走了我那條圍脖，后來看到自己闖禍了，哭著將我那條圍脖拿出來……

——你讓人家傷心了。

——傷心了好，你沒見她哭的樣子，誰也不敢責(zé)備她，怕她尋短見。

——人命關(guān)天。

——是啊，我安慰她，沒事，沒事，我只是……只是離不開這條圍脖，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

——她會恨你的。

——也許吧，我不知道。

這件事過后，這條圍脖成了“圣物”，誰也不敢輕易觸碰。主唱說，那是L的命。貝斯手說，比命都金貴。鼓手說，睹物思人。鍵盤手說，唱歌，唱歌……

L能寫歌，能作曲，是樂隊(duì)的靈魂人物。若非如此，他早就被開除了。

貝斯手時不時給這個襯衣上繡個蜘蛛，那個褲子上繡個蜈蚣，這個帽子上繡個錘子，那個包上繡只扒竊的手，誰的物品他都敢拿來惡搞，唯獨(dú)L的圍脖，他敬而遠(yuǎn)之，碰都不碰。那會出人命的，他說。

有一天鼓手抱回來一只小狗。小家伙只有巴掌那么大，黑得像炭塊，臟兮兮的，還瘸著一條腿。樂隊(duì)成員馬上圍過來，問他狗哪兒來的？他說撿的。你要養(yǎng)嗎？他說是。盡管大家都對這只小狗沒有惡感，甚至還蠻同情，可誰也不同意他養(yǎng)。樂隊(duì)里弄只狗，還怎么排練。鼓手說它不叫，它是啞巴。啞巴也不行，不能養(yǎng)狗，都養(yǎng)起寵物來，我們這兒成什么樣子了。大家表決，4∶1，不同意養(yǎng)狗。鼓手急了，他說這是我的“圍脖”，我的“圍脖”！

什么圍脖？

L有他的圍脖，我有我的“圍脖”，我的“圍脖”就是這只小狗。

鼓手如此說，大家馬上明白他養(yǎng)狗的決心不容撼動。L說好吧，我同意你養(yǎng)，但別再提圍脖，更不許給狗起名叫圍脖。3∶2。鍵盤手宣布他對鼓手養(yǎng)狗不持態(tài)度。外交辭令都出來了。中立嗎？可以這樣理解。好，2∶2。主唱說我也不持態(tài)度。嗯，1∶2。貝斯手說你養(yǎng)吧，養(yǎng)吧，不讓你養(yǎng)是為你好，我們顛沛流離，狗跟著你別餓死就行。鼓手說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它餓著。0∶3，OK！

鼓手給小狗起名叫列巴?？墒撬较吕锒冀兴鼑保_始時背著L叫，后來當(dāng)著L的面也叫。L無可奈何?！獓?，過來！——圍脖，握握手。小狗被他們教會了握手，一說握手，它就抬起右前腿，與人相握?！獓?，打個滾！——圍脖，去！

沒過多久，大家都喜歡上了小狗。拍封面照時，鼓手要抱著它，經(jīng)理不同意。鼓手說為啥L的圍脖就行，我的“圍脖”就不行。經(jīng)理說你想讓別人叫你們黑狗樂隊(duì)嗎？當(dāng)然不想。那不就結(jié)了。鼓手說誰會因?yàn)槲冶е缓诠?，就叫我們黑狗樂?duì)？經(jīng)理說歌迷，歌迷會。

最終，此“圍脖”輸給了彼圍脖。

7

——那時，對你來說，是我重要還是音樂重要？

——都重要。

——哪個更重要？

——要聽實(shí)話嗎？

——算了，我還是聽假話吧。

在他們熱戀的時候，她就清楚，沒有她他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但是，不讓他搞搖滾，他必死無疑。

L說他為搖滾而生。他做愛都按搖滾的節(jié)奏來。出去玩他總是背著吉他，吉他仿佛長在他身上。他一有靈感就撥弄幾下，一個A，一個C，或一個降E。他說E調(diào)安定，D調(diào)熱烈，C調(diào)和緩，B調(diào)哀怨，A調(diào)高揚(yáng)，G調(diào)浮夸，F(xiàn)調(diào)淫蕩。有時，他突然停下來若有所思，那是頭腦中響起了某個旋律，他要記住。隨后他彈出來，讓耳朵再做一次判斷。有一次看完電影出來，下雨了，他脫下衣服包住吉他，拉上她飛奔。他問要不要避雨？她說避什么雨，跑！他們在雨中奔跑。他說這樣會生病的。她說沒事。雨突然停了，他們已淋濕。街面上有積水，月亮出來了。一輪圓月，像水洗過一般皎潔。一朵朵白云鑲著金邊，悠然向月亮飄去。積水中有月和云的倒影，好美?。像個傻瓜一樣站住。他被雨后的美震驚了。他即興創(chuàng)作了一首曲子：《雨后》。他取下包吉他的外套，外套已濕。吉他還好，大部分是干的。他撥動琴弦，聲音依然清脆。他將濕外套搭在肩膀上，開始彈奏曲子。剛才還在奔跑的人們都慢下腳步，聽他彈奏。世界安靜下來。她瑟瑟發(fā)抖。L看到她發(fā)抖，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甚至連一句溫暖的話也沒有。他也在發(fā)抖。此時，他的注意力不在這方面。他在創(chuàng)作，他沉浸在他的音樂世界。他以為聲音能取暖。在他，也許是這樣。他在彈吉他，他在運(yùn)動，運(yùn)動產(chǎn)生熱量，他很快就不抖了，寒冷離他而去。他對著她彈吉他，他希望她也能靠音樂擺脫寒冷。沒有《雨中曲》的浪漫，他更像是一個瘋子。他像是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頭，他不顧忌周圍人怎么看他。當(dāng)成歌手也好，當(dāng)成瘋子也好，他都不在乎。

多年之后，他才向她道歉，對不起，那天讓你淋雨了。她說我喜歡淋雨，還是我提議的。他說我怕你凍感冒。她說那是夏天。他說夏天也很冷。她說你還知道冷。

那天回去之后，他們做了什么，她已不記得了。她唯一記得的是他沒向她道歉。她感到被他冷落了。對了，回去他第一件事是記譜，他要將靈感記下來，免得忘記。

8

——我那時簡直瘋了，她說。

——我看也是。

她回到學(xué)校，碰到歌舞隊(duì)的隊(duì)長馬遠(yuǎn)和副隊(duì)長呂方在宿舍樓前打架。她從沒想過這倆人會打架。馬遠(yuǎn)平時衣著講究，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說話都不大聲，怎么會打架呢。呂方是學(xué)霸，還是校足球隊(duì)的守門員，他一米八五的個頭，很壯實(shí)，但不笨重，據(jù)說撲球時身體能飛起來，輕盈似蝴蝶。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誰和他開玩笑都行，誰捉弄他也不惱，他還會打架？可是，確實(shí)是這兩個人在打架。馬遠(yuǎn)被打成了青眼窩，衣服也扯破了，一身塵土。門口是一片柿子林，正是柿子成熟的季節(jié)，熟透的柿子掉落下來，就是一團(tuán)紅泥，像屎。馬遠(yuǎn)的衣服上沾了許多柿子泥，看上去臟極了。呂方被打得流鼻血，臉上、手上、胳膊上、衣服上到處都是血。她出現(xiàn)的時候，兩個人打得正歡，看熱鬧的人很多。這兩個人對她都很好，把她當(dāng)小妹妹照顧。她應(yīng)該上前勸架，可她偏不。她不但不勸架，還拍手叫好，唯恐天下不亂。打得好，打得好，加油，加油！她這一喊，兩個人不打了。他們有些尷尬地看著她。打架挺好玩的，怎么不打了？她一副沒心沒肺鄙夷嘲諷的樣子。馬遠(yuǎn)看她一眼走了。你們?yōu)槭裁创蚣埽克龁?。呂方不回答，也走了。后來她才知道兩個人是因?yàn)樗蚣?。誰打贏誰有資格追她。

扈小鳳到處炫耀，馬遠(yuǎn)和呂方是因?yàn)樗蚣?。在去餐廳的路上，格格攔住扈小鳳求證。扈小鳳說是的，他們都想追我，但我一個也看不上。真的嗎？騙你干嗎，追我的人加起來有一個連，他們倆，哼——

扈小鳳因?yàn)槟谴蔚桥_演唱，儼然一明星。她燙了頭，化了濃妝，嘴唇涂得血紅，喇叭褲有一尺寬。她走路高視闊步，像驕傲的孔雀。后來沒機(jī)會登臺演唱，她便轉(zhuǎn)戰(zhàn)舞廳，很快成為舞廳皇后。萬千愛慕的目光集于一身，她很得意，也很享受。她已高高在上。美就是權(quán)力和資本，你得會運(yùn)用。

走著瞧！格格心里說。

一個月后，格格帶著舞伴闖進(jìn)舞廳。格格一襲潔白長裙，飄飄欲仙。舞伴黑衣黑褲，玉樹臨風(fēng)。他們不跳慢三慢四，而是跳探戈。那時候舞廳中沒人跳探戈。探戈，這個詞倒是聽說過，可是誰也不會。他們一跳，哇噢，周圍人全閃到一邊，為他們騰出位置。大家不跳舞也沒怨言，因?yàn)槟軌虼箫栄鄹?。格格與舞伴的活動場地越來越大，他們想起飛，有足夠的跑道。周圍無數(shù)面孔，無數(shù)眼睛，那些眼睛像繁星。他們越跳越投入，越跳越自由，越跳越歡快。這是他們的舞臺。他們盡情揮灑。

這個夜晚曾鐫刻在許多人的記憶里，有個校園詩人還寫了一首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兩個精靈從天而降

他們光芒四射

噢喲——

這是魔法嗎

他們舞起來像一陣旋風(fēng)

噢喲——

看吶，他們在燃燒

兩只火鳳凰

噢喲——

他們要飛呀

要飛往哪里

噢喲——

從此，舞廳皇后的桂冠戴到了格格頭上。扈小鳳呢？那個晚上她也在。眾多的面孔中，有一張是她的。眾多的眼睛中，有一雙是她的。她泯然眾人矣。再也沒人稱她為舞廳皇后了。

格格一戰(zhàn)成名。她是校園名人。她的名聲還越出校園的圍墻，傳到了社會上。一天，五輛小汽車停在樓前，要接格格去社會上的舞廳跳舞。領(lǐng)頭的據(jù)說是北京市的舞王，格格的舞伴是他的小弟。那年代，北京是自行車王國，小汽車只有公家才有，再就是官二代。這一撥人耀武揚(yáng)威，陣勢強(qiáng)大，引得許多同學(xué)側(cè)目。格格堅(jiān)決不去。她說你們快走，再不走我跳樓給你們看。舞王說，嗬，真把我們嚇住了，跳樓比跳舞還好玩嗎，要不我們一塊跳，玩?zhèn)€大的。她說你說話算數(shù)？舞王說算數(shù)，和美女跳舞無數(shù)次，和美女跳樓還是第一次，新鮮，刺激，何樂而不為。她說那好，我們上樓頂，從高處跳。舞王說好呀，高處不勝寒，登高望遠(yuǎn)，風(fēng)光無限。格格沒想跳樓。舞王也沒想跳樓。但他們誰也不肯示弱，順樓梯朝樓頂爬去。五樓有通往樓頂?shù)某隹?。出口有一個鐵柵門，一把大鐵鎖鎖著，出不去。舞王推推鐵柵門，做個無奈的手勢，看來，老天不讓我們跳樓，跳樓不成，我們?nèi)ヌ璋?。格格說不去。舞王說盛情邀請，沒人有這么大的排場。格格說不稀罕。舞王說，嗬，挺有志氣。格格說反正不去。舞王說別逼我們動手把你綁去。格格說你敢！舞王說交個朋友。格格說不交。有男朋友了？格格說是。舞王噢一聲說明白了。舞王到樓下，吹個口哨，演出結(jié)束，撤！于是，他和一幫哥們兒跳上車呼嘯而去。

這件事驚動了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將格格叫到辦公室談話。這些人是來找你的嗎？格格說是。他們是些什么人？格格說不知道。你不知道？格格說不知道。是不知道還是不愿說？格格說不知道。他們找你干嗎？跳舞。去哪兒跳舞？外面。這件事影響很壞，你知道嗎？知道。知道就好，你回去寫份檢查，保證以后不再與社會上的人交往。格格說我沒錯，為什么要寫檢查？你沒錯嗎？格格說沒錯。你還有理？格格說至少沒錯。你違反校規(guī)，學(xué)校要開除你。格格說我違犯了哪一條校規(guī)，你指給我看。輔導(dǎo)員生氣了，讓格格回去反省，等候處分。格格眼含熱淚，不肯離開。輔導(dǎo)員說女孩子要自愛自重，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格格咬著嘴唇，不說話。她心里翻江倒海，她怕自己沖口而出：跳舞犯法嗎？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犯法嗎？同時，她想到了L，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她和L的事，那樣，她真的會被開除，校規(guī)上有這一條。輔導(dǎo)員見她不再頂嘴，讓她回去了。后來，就沒有后來了。這事到此為止，輔導(dǎo)員再沒找過她?？赡芩凶屑?xì)細(xì)研究了校規(guī)，沒查到可給她處分的條款。

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走出輔導(dǎo)員辦公室的情景。下著小雨，天色已暗。外面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她茫然走在細(xì)雨中，頭腦一片空白，或者紛亂如麻。她走到宿舍樓下，猛然抬頭，看一眼熟悉的燈光，卻不愿進(jìn)去。她離開宿舍樓，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游蕩。她這會兒很希望L陪在身邊，他想做什么都成。擁抱，好。接吻，好。做愛，好。讓他們開除去吧，她敢于犯一切禁。校規(guī)見鬼去吧，輔導(dǎo)員見鬼去吧。我是自由的，我是鄧肯，我是波伏娃，我是三毛，我是我……如果空中有雙眼睛，它將看到一個女瘋子，手舞足蹈，自言自語……她完全進(jìn)入了忘我之境。

人的情緒，喜怒哀樂，皆難掩飾。委屈呢？看上去好掩飾，其實(shí)也難。她去找L，本來不打算告訴他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她只想和他親熱。她一進(jìn)門，五個人都在。他們正在排練一首新歌。她和他們打招呼。他們停下來，看著她。怎么啦？她說。他們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動不動，保持著看她的姿勢。干嗎這么怪怪的？她說。L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沒有，能有什么事。主唱說一定有事，在臉上寫著。她摸摸臉，我臉上寫什么啦？鼓手說寫著兩個字：有事。貝斯手說但愿沒事，可是……鍵盤手說你要把我們當(dāng)哥們兒，就說給我們聽聽。L說都是自己人，說吧。

她突然想哭。她竭力控制，但身體出賣了她，她的肩膀聳動，身體抖得像一片秋風(fēng)中的樹葉。真沒出息，她想。她鉆進(jìn)房間關(guān)上門痛痛快快地哭起來，他們面面相覷。L敲門，她不開。她哭了一會兒，舒服多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再說了，有什么事呢！她笑了。這才是她應(yīng)該采取的態(tài)度。她抹去眼淚，照照鏡子，理理頭發(fā)，笑笑。打開門，再次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她已煥然一新。

要聽嗎？她以此為開頭，講了她在舞廳的輝煌勝利，講了舞王造訪的陣勢，講了與輔導(dǎo)員的較量。前兩項(xiàng)她實(shí)事求是，到了第三項(xiàng)，她突發(fā)奇想：何不修正一番。于是她與輔導(dǎo)員的對話變成了這樣——

輔導(dǎo)員：……學(xué)校要開除你。

格格：你確定是開除不是槍斃嗎？

輔導(dǎo)員：你什么態(tài)度！

格格：為什么要開除我？

輔導(dǎo)員：你結(jié)交不三不四的人，擾亂學(xué)校秩序。

格格：就這嗎？

輔導(dǎo)員：這還不夠嗎？

格格：不夠，至少不夠充分。如果實(shí)事求是，我可以申辯，我沒錯，你開除不了我。不過，開除我冤枉嗎？不冤枉，我確實(shí)違犯了校規(guī)，該開除。但我違犯了哪一條，你卻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輔導(dǎo)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格格：我沒想人不知，我的朋友們都知道。我甚至可以給你透露一二，就是最不人道的那條，你去想吧。

輔導(dǎo)員：你……墮落。

格格：沒錯。以你的標(biāo)準(zhǔn)，我是墮落。以我的標(biāo)準(zhǔn)，我是追求自由。

輔導(dǎo)員：資產(chǎn)階級自由。

格格：自由不需要定語。

格格講的過程中，笑聲和掌聲不斷，她注意到L沒笑也沒鼓掌。他神色凝重。主唱說：厲害，了不起！鼓手說：佩服，巾幗不讓須眉。貝斯手說：我要重新認(rèn)識格格。鍵盤手說：瞧，這個人！牛！

L問真的嗎？格格說假的。L說你考慮過后果嗎？格格說假的。L說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名牌大學(xué)學(xué)生，你有燦爛的前程，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格格說假的。L說我們是波希米亞，吉卜賽，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別學(xué)我們。格格說假的。

主唱說，L，你干嗎，上政治課啊。鼓手說，哎喲，那么嚴(yán)肅，嚇?biāo)廊?。貝斯手說，我們怎么了，我們不是也活著，不是也很快樂嗎？我們不比誰差。鍵盤手說，嗬，這就護(hù)上了。

此時，屋內(nèi)氣氛尷尬，排練已不可能。主唱說散了散了，今天到此為止。他使個眼色，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L和她。她鉆進(jìn)房間里，L跟進(jìn)來。L想和她談?wù)劇Ｋf她困了，要睡覺。她沒洗就上床了，這在她是絕無僅有的。L說跳舞不是不可以，但是……她跳下床到衛(wèi)生間去洗漱。L站到門口繼續(xù)說我是為你好……她將衛(wèi)生間門關(guān)上，她洗漱完畢出來，L還在說，她截住L的話頭說，打住，我要回學(xué)校去。L不讓她走，說沒公交車了。她說我走回去。L說走回去都明天早上了。她說正好能趕上上課。L說真要走？她說真要走。L說好吧，我送你。她說不用。她并不是真想走回去，她只是負(fù)氣而已。她害怕黑夜。L只要再堅(jiān)持一下，給她個臺階，她就坡下驢，也就不走了?？墒?，這個愚蠢的家伙說真不用嗎？她沖他吼道：真不用！她走出去，下樓，她希望他沖出來攔住她，強(qiáng)行將她拉回去，如果她任性，他可以將她扛回去?？墒撬龥]聽到腳步聲。她在樓道口站立片刻，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入夜色中。

此時，不算太晚，街上還有行人。偶爾也有出租車駛過，那時候的出租車不是學(xué)生能坐得起的。夜風(fēng)頗有些涼意，已是秋天，城市恬靜得像熟睡的嬰兒。

剛開始，她滿腹怨恨，走著走著，她的心情發(fā)生了變化。大樓、路燈、樹影、涼風(fēng)……讓她清醒過來。她在想L的態(tài)度為何與主唱等幾個人不同，是他狹隘，還是他更關(guān)心她？她呢，她做得對嗎？她是不是太任性，是不是沒理解他的苦心？她的叛逆可都是他激起的。他如果不在三角地當(dāng)眾吻她，并以此嘲笑學(xué)校的布告，她也不會走到今天。現(xiàn)在，她勇氣倍增，他卻退縮了。他怕什么，他膽怯什么，他還是原來的他嗎？噢，這個問題可真難。突然，一個小東西從她面前一閃而過，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她嚇了一跳?？隙ㄊ且恢回垼M管她并沒看清。她往小東西消失的地方看看，什么也沒有看到。應(yīng)該是貓，不是貓能是什么？她不怕貓，但如此鬼魅的貓她還是害怕的。但愿是只貓。

她的心咚咚跳。再往前走，說不定會碰到什么呢，她有些猶豫。突然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嚇得跳起來。扭頭一看，是L。她上去打L，你要嚇?biāo)牢野?。L抱住她親吻。她拼命反抗，再不放開我要叫了。但她的嘴被堵上，叫不出來。她看到有人經(jīng)過，不再反抗，任他親吻。那人走過去后，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她推開L，你耍流氓。L說我是流氓我怕誰。她說把你抓起來關(guān)局子里。L說你給我送飯。她說想得美。L說走，回去吧。她說不回。L拉著她，他們已走在回去的路上了。

這天晚上，他們瘋狂做愛，一宿都沒怎么睡。她說這是要被開除的。L說讓他們開除好了。她說你養(yǎng)我？L說我養(yǎng)你。她說天天吃土豆絲？L說我讓你吃法式大餐。她說你有錢嗎？L說錢會有的，面包會有的。她說我等著……L說我們一定要在工人體育場舉辦演唱會。她說我要去看。L說必須的。她說這是你們的夢想。L說夢想之一。她說還有更大的夢想？L說我們要紅遍大江南北。她說全國山河一片紅。L說紅遍全球。她說紅旗插遍全世界。L說插遍全世界……

9

——你從來沒說過你愛我。

——你也沒說過。

——你也不追追我。

——我請你去看演唱會，你不去。

——我不看你演出，你就知道要分手？

——我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你都回絕了。

——我只是不看演出而已。

——我覺得你已想好，要分手了。

——你就是找借口，不理我。

她這是撒嬌。她很清楚分手的決定是她做出的。她從沒告訴過他為什么，現(xiàn)在也不打算告訴他。云端樂隊(duì)做夢都想在工人體育場演出。工人體育場能容納數(shù)萬人，用L的話說是：噢，那才是大舞臺。能在那兒演出，你就成了。能在那兒演出，你就火了。L無數(shù)次憧憬過工人體育場。主唱、鍵盤手、貝斯手、鼓手又何嘗不是。他們發(fā)誓一定要登上工人體育場的舞臺。他們每次排練前給自己打氣：加油，工人體育場！加油，工人體育場！這也成了格格的夢想。格格說我要看你在大舞臺上放光芒。L說我們會點(diǎn)燃整個體育場。她說一定會的，你們不但能點(diǎn)燃體育場，還能點(diǎn)燃整個宇宙！她和他們一樣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僧?dāng)這一天到來時，她卻殘酷地拒絕去看演出。L打電話給她，邀請她。她知道永遠(yuǎn)打不通的電話有多難打。她聽出他很激動和興奮。他能不激動興奮嗎，夢想，夢想，那是他們的夢想??！他聲音發(fā)抖，忐忑不安。這她都理解。看似不可能之事，他們做成了。他們要登上那萬人敬仰的大舞臺，要在數(shù)萬觀眾面前演唱搖滾歌曲。他們緊張地排練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他沒給她打電話，她也沒去找他。他憋著要給她一個驚喜。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要在工人體育場演出啦！她說祝賀你們。他過于興奮，竟然沒注意到她語氣的平淡。他繼續(xù)說，我們最近排練很緊張……她說有人等著打電話呢……他說等等，十月七日，我給你留票。她說對不起，我有事去不了。她將電話掛斷了?？梢韵胂箅娫捘穷^L是什么表情。過了兩天，L再次將電話打過來。這永遠(yuǎn)打不通的電話又給他打通了。有人喊：格格，電話！她跑過去，墊上手絹，抓起聽筒，是L。L再次邀請她去看演出。這次，他特意強(qiáng)調(diào)是全樂隊(duì)邀請她。她說我真的去不了。他說真有事嗎？她說真有事。他說你不想來看。既然說到這份上，她承認(rèn)了，是。電話線那頭是可怕的寂靜。她說有人等著打電話，就把電話掛斷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通話。殘酷至極。她知道。不近人情。她知道。冷若冰霜。她知道。打碎夢想。她知道。

此后十年，相忘江湖，再未聯(lián)系。

她永遠(yuǎn)忘不掉最后一次見面。那時他們天天吃炒土豆絲，土豆便宜，他們只吃得起土豆。連土豆都吃不起的時候，他們吃白水煮飯。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斗志昂揚(yáng)，每天都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陀螺，瘋狂旋轉(zhuǎn)。她很想幫他們，可是能幫什么呢，什么也幫不上。她沒錢。除了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她沒有多余的錢。她坐公交車經(jīng)常逃票。這還是L教她的。L說上車后你要假裝自己有月票，不看售票員，氣定神閑，售票員一準(zhǔn)認(rèn)定你有月票，不會讓你買票，到站你只管下車就是。售票員看你時，你也別躲，別讓她看出你心虛。你要永遠(yuǎn)是這副表情，就像你口袋里實(shí)實(shí)在在揣著月票一樣。被抓住了呢？不會被抓住，L說他幾年來從沒買過票，一次也沒被抓住過。L帶她實(shí)驗(yàn)一次，果如所言，一切順利。下車后，等車開走，她由忐忑不安變成哈哈大笑。從此她學(xué)會了逃票。省下的錢呢？似乎沒省下什么錢，她還是經(jīng)常阮囊羞澀。一天，L說帶她去個地方。哪兒？去了你就知道。L領(lǐng)著她七拐八拐，來到一個樓洞，上樓，來到一個單元門前，敲門。誰?。克龔臎]聽說過他在這兒有朋友。開門的是一個很干凈很和藹的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shí)也就六十多歲吧。滿頭銀絲。極為優(yōu)雅。她說聲“來啦”，微微一笑，將他們請進(jìn)屋。屋內(nèi)客廳里只有一張餐桌，幾把椅子。餐桌上有束鮮花，兩套餐具。餐墊、餐巾、餐盤、刀、叉，擺放整齊，完全對稱。墻上掛著一幅無名油畫，畫的是花園一角，盛開的花和葳蕤的植物。窗簾淡雅。她有些疑惑。老太太請他們?nèi)胱?，為他們倒上茶。格格看著L，這唱的是哪一出？L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既來之，則安之。她白L一眼。老太太離開后，她問L，這是干嘛？L小聲地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法餐。她想起來了，L是說過某居民樓里有一家地道的法餐，家庭餐廳。她只是當(dāng)作故事聽聽罷了，沒想到如今她就坐在這家餐廳里。L說我請你吃法餐。常規(guī)的法餐包括前菜、正菜、湯、甜點(diǎn)，以及紅酒。她不記得是否有這些程序，只記得菜上來后L說他吃過了。他不吃。他說我看著你吃。菜量很少，只夠一個人吃。她第一次吃法餐，不習(xí)慣使用刀叉。L教她如何使用，左手握叉右手拿刀，如此這般。她問他從哪兒學(xué)的。他說書上看的。她猜他沒吃飯，他的錢大概只夠一個人吃法餐。她沒揭穿他。他問她好吃嗎？她說好吃。她想說與其吃法餐，不如吃土豆絲。可她終于沒有說出口。她不能傷他的心。想到這頓法餐吃完，他們連土豆都吃不起，她的眼淚出來了。他問她怎么了？她說真好吃。你怎么哭了？我高興的。她擦去眼淚?？墒茄蹨I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真不爭氣。她笑了，梨花帶雨。她讓L也吃，他說他吃過了，不餓。她將菜推到他跟前說，我吃不完，你幫我。L說你要吃飽。她說我吃飽了。L拿起叉子，將剩下的菜解決掉了。L吃的時候她看著。她的眼淚又涌出來了。又怎么了？她說高興的。那老太太一定偷偷看到了，很識趣，不往跟前來。格格這頓飯吃得五味雜陳。L去付賬時，她不往那邊看，她不想知道多少錢。老太太閱盡人間滄桑，對他們既禮數(shù)周全，又不讓他們感覺有壓力。他們離開時，老太太像送自家客人似的，將他們送到門外，笑得很溫和。

L送她回學(xué)校。上車后，心照不宣，二人都不買票。他們不看售票員。她問L錢哪兒來的？L說借的。她知道L沒收入，不借從哪兒來錢。她心里難受。我是個廢物，我真沒用，我?guī)筒簧纤?，還在拖累他……她一遍遍在心里這樣說。怎么辦？這是一個問題。她想了一路。你不能高尚點(diǎn)嗎？你不能成全他嗎？

真的只有離開才是成全嗎？她自問。她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成全辦法。犧牲，好吧，犧牲愛情，成就他的事業(yè)！她相信他會成功，她不想成為他的羈絆。與其這樣下去，不如快刀斬亂麻。一刀兩斷，切勿拖泥帶水。痛苦，于他是免不了的，于她也是免不了的。但愿時間能夠幫他們療傷。做出決定之后，她頓時覺得一道光進(jìn)入了身體中，把她整個照亮了。

回到學(xué)校，他們在校門口吻別。已是深秋，風(fēng)卷落葉，帶給人些許凄涼。晚上，燈光昏暗。她說天冷了，她將他的圍脖圍好。那是她給他織的圍脖，每一根毛線都帶著她的體溫，每一針都寄托著她的情感。這一刻，她已決定與他分手，而他一無所知。他吻她。她沒拒絕也沒配合。最后之吻，就這樣平淡。他沒感覺到什么，以為這是短暫分別的禮節(jié)性之吻，有些潦草有些敷衍。校門口有人進(jìn)出，不是接吻的地方。他說進(jìn)去吧。她說多保重。L沒走多遠(yuǎn)，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站在原地，看著他走遠(yuǎn)。他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像一面旗。他朝她揮揮手，又繼續(xù)往前走，走幾步，他又回頭，她還站在原地。他又朝她揮手，又往前走。她躲到了大門內(nèi)，不能讓他再看到她。他站住，驀然回望。秋夜蕭瑟，不見佳人。他站立片刻，確定格格不可能再出現(xiàn)，才轉(zhuǎn)身離去。躲在大門后的格格看著L漸漸模糊直至消失的背影，淚水婆娑。她如果追出去，還能追上他。他應(yīng)該在公交車站等車。等車的時候，他會再次張望。格格仿佛能看到這一幕。接下來，他上車，格格仿佛還能看到。透過公交車的窗玻璃，格格依稀能看到他模糊的面影。L在隔著窗玻璃往外張望。格格估摸著時間，L應(yīng)該已上公交車，踏上了回程之路。格格又神思恍惚地停留片刻，這才離開門口，朝校園深處走去。門衛(wèi)房里有個年輕的門衛(wèi)一直在偷看她。老門衛(wèi)拍一下他的腦袋，別做夢了，醒醒吧。年輕門衛(wèi)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門衛(wèi)說，讓你不好好讀書。

她在校園里踽踽而行，直到眼淚干了，才走回宿舍。宿舍里沒人看出她有什么異樣。她已整理好情緒，她看上去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她端上臉盆到水房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覺了。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

10

——我們這樣分手還算幸運(yùn)。

——為什么？

——因?yàn)闆]有成為仇人。

——嘁。

她想，那時候他大概不會說出這樣輕松的話。工人體育場演唱會一炮打響，云端樂隊(duì)開始了輝煌的十年。可是第一張專輯《哐，哐，哐》的主打歌卻是演唱會之后創(chuàng)作的，名為《分手了還沒來得及說我愛你》，一聽就知道是L創(chuàng)作的。云端的歌大多是L創(chuàng)作的。這首歌，顯然，為她而作。里面有這樣的歌詞：“蕭瑟的秋風(fēng)，蕭瑟的夜晚，我跳上蕭瑟的公交，穿行在蕭瑟的街市，一百次回頭，看向蕭瑟的窗外，心愛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顏……”愛、恐懼、憎恨、快樂，一切都說得明明白白，微妙的細(xì)節(jié)一目了然。云端的第二張專輯《洶涌的光》，主打歌曲就是這首為專輯命名的歌，也是寫給她的?！啊掖蜷_門，放進(jìn)洶涌的光，光之中是我心愛的姑娘，噢，噢，你是我的維納斯，你誕生于光中……”女神誕生，可是，一切都壞掉了，然后又壞掉了，變成了別的東西，你不認(rèn)識也不接受的東西，之后又壞掉了。第三張專輯《我來了》中有一首歌《夢中呼喊》，她覺得是寫給她的?！拔以趬糁泻艉?，我的潛意識泄露了我的秘密，一個姑娘的名字，在夜空中綻放，像美麗的焰火……”可是，夢會醒的，你在錯誤的地方尋找天堂，所有努力都是徒勞，一無所獲。她沒有向他求證，怕他否認(rèn)。自作多情嗎？但愿不是，她相信不是。在第四張專輯里，她不能確定哪首歌是寫給她的，但她知道所有的歌都包含一個秘密，你想不想知道這個秘密？噢，我想。

十年，他們再未聯(lián)系。云端越來越火，常常處在聚光燈下，她要找他很容易，可她沒有。她只是買云端的專輯，并一遍遍地聽里面的歌。她在云端的歌中徜徉，漫游，成長，發(fā)泄，抒情，憧憬……

十年，她戀愛，分手，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求學(xué)，結(jié)婚，離婚，回國。短暫如一瞬。漫長如一生。酸甜苦辣，不足與外人道。

十年，他享受音樂和榮譽(yù)，有無數(shù)女孩喜歡他，他和不少女孩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但他忘不掉格格。自從格格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就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她消失了。

11

十年過去了。

12

——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你，誰啊？她問。

——我，L。

十年后，在電話中重新聽到L的聲音，她愣怔好半天，說不出話來。L說他在錄音棚，讓她去找他。她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了。掛斷電話之后，她木然枯坐片刻。自問，這是真的嗎？自答，是真的。雖然剛開始沒聽出他的聲音，但他報(bào)名字的一瞬間，她找回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她頭腦中浮現(xiàn)出一系列畫面：他坐在陽臺上固定的位置彈吉他，他炒土豆絲時陽光照進(jìn)來，他半邊身子沐浴在陽光中，他在三角地當(dāng)眾擁吻她，他要她，他用圍脖將兩個人的脖子圍在一起，他從背后拍她肩膀嚇?biāo)惶?，他說要把紅旗插遍全世界，他在蕭瑟秋風(fēng)中獨(dú)自離去……

她迅速行動起來：化妝，換衣服，戴首飾，出門打車……一路上她都在設(shè)想見面時的情景，擁抱，接吻，她會不爭氣地哭嗎？她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這是冬天。北京城灰撲撲的，一派蕭索。她知道他什么樣子，因?yàn)樗占贫说某?，唱片封面有幾個人的合影。他沒什么變化，依然長發(fā)飄飄。他總是勒著她送的圍脖，這是他的標(biāo)配。圍脖。圍脖。圍脖。正是因?yàn)檫@個圍脖，她知道他沒忘記她，她知道他想她，她知道他在呼喚她。

她到錄音棚時，云端樂隊(duì)正在錄歌，工作人員豎起食指，讓她不要出聲。她站到一邊，他們看不到她。他們在唱：“……太陽出來，月亮落下，時間像指縫中的水，悄悄流走，噢，我能抓住什么，我能留下什么，愛情是一場幻夢，醒來萬事皆空……”

她正在琢磨這首歌是不是L寫的的時候，音樂停了，他們討論起某個轉(zhuǎn)音來。L走了過來，他仿佛知道她在這邊，他站到她面前。你來了，他說。他將幾個伙伴叫來，說，看看誰來了！主唱、貝斯手、鍵盤手、鼓手都過來。十年不見，他們還是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沒有隔閡。沒有十年的分別。

他們問候她，一股腦問了一堆問題：這十年你哪兒去了？在北京嗎？為什么不來找我們？你過得好嗎？做什么工作？沒忘了我們吧？你們是怎么回事，怎么說分就分，發(fā)生了什么事？你還會給我辮辮子嗎？格格抓住了最后一個問題，說，那么多小姑娘排著隊(duì)等著給你辮辮子，哪還需要我。最近主唱有一個女粉絲鬧著要見他，見不到就自殺，弄得主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主唱怕她提這事，忙說我們?nèi)ツ沁吅炔瑁淮驍_你們。他拉著貝斯手、鍵盤手、鼓手到隔壁房間。

只剩格格和L。

L拉過一張凳子，坐。格格坐下。L又拉過一張凳子，自己坐下。L剛坐下又起來，去給格格拿喝的?？蓸罚【?，喝什么？格格說可樂。L拿了兩罐可樂過來。他說只有可樂和啤酒。格格說不錯啊。她沒說十年前可沒這待遇。那時候有土豆吃就不錯了，哪有錢買可樂和啤酒。L打開一罐可樂，遞給格格。他又打開自己的可樂。他說，碰一下。兩人的可樂罐碰到一起。他說，干！她說，干！他們都沒干，太涼，再說又不是酒。L又想起什么來，他說有茶，我去給你倒一杯。格格說不用。他已經(jīng)去了，一會兒端來一杯熱茶。冬天還是要喝點(diǎn)熱的，他說。格格說你怎么不喝熱的？他說我習(xí)慣了。格格喝茶，他喝可樂。格格沒想到會面是這種樣子，她突然覺得有些事很恍惚，她說我們是怎么開始戀愛的，我不記得了。L說我追的你呀。她說怎么追的？L說打電話，我給你打電話，你們的電話真難打，永遠(yuǎn)占線。她想起來了，電話，是的，電話。宿舍樓每層只有一個電話，放在樓道拐角處，電話機(jī)差不多算得上古董了。她有輕微的潔癖，每次接電話都要用手絹墊著。很多同學(xué)看不慣，背后撇嘴。她才不管呢，該怎么做還怎么做。她說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說這你也忘了嗎？她確實(shí)忘了。他說眼神，對了眼神，一見鐘情。她說你第一次到我們學(xué)校演出，我去看演出？他說是的，演出結(jié)束，我問你要了電話號碼，然后就開始給你打電話，一次次打不通，老是占線占線占線，我以為永遠(yuǎn)打不通，我說再打一次吧，再打不通就說明這個電話打不通。再打一次，不通。我說再打一次……后來，打了一周，終于打通了。L有種釋然的表情。格格心里說始于電話，終于電話。最后的電話若打不通，會是另一種結(jié)局嗎？不會。沒有失戀，他大概寫不出那些深入人心的歌。憤怒出詩人，失戀出歌手。L又起身出去，他去干什么？他比以前細(xì)心多了，總在照顧她。L回來時，格格眼睛一亮。L脖子上多了一條圍脖，那是格格織的。圍脖，他一直留著。格格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她說你一直在用？L說是。舊了。是。L說這條圍脖是他的幸運(yùn)符，給他帶來好運(yùn)……他們正聊著，一個穿紅毛呢大衣的姑娘拎著保溫桶闖了進(jìn)來。她看到格格，有些吃驚。這是——，她想問這是誰，說到一半拐了彎，因?yàn)樗吹絃臉色不大好，她將保溫桶提起來給L看，說，這是我給你煲的烏雞湯。L將保溫桶接住，放到一邊，給她和格格介紹：這是格格，朋友；這是我女朋友，蔡欣。格格沖蔡欣點(diǎn)了一下頭。蔡欣有些尷尬，不知該去該留。L說你出去。蔡欣竟然聽話地出去了。格格說你干嘛，怎么能這樣對人家。L說沒事。格格說人家大老遠(yuǎn)給你送烏雞湯，你態(tài)度好一點(diǎn)。L說沒事，我們繼續(xù)說。格格說你去哄哄人家。L說不用。格格說你呀，大男子主義。L笑笑，算是默認(rèn)。格格說你快喝烏雞湯，趁熱。L說你要喝一點(diǎn)嗎？格格說專門為你煲的湯，我喝算什么。L說不讓她送，她非要送。他的語氣很不滿。是啊，幾個人一起錄歌，這湯怎么喝？一個人喝不像話，幾個人一起喝又不現(xiàn)實(shí)。現(xiàn)在，也是尷尬。格格不會喝，L也不會喝。只能放在那兒，保溫桶像個電燈泡，在他們之間。談話的氣氛變了。說到哪兒了？圍脖還是音樂？L想接住剛才的話題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格格要告辭，L攔住不讓走。他說我讓她走。格格說這不合適。L還是出去了。過一會兒，L回來說她回去了。格格說哪能這樣？L說咱們好不容易見一面。格格說會引起誤會。L說不管。他們繼續(xù)聊。格格突然問L，你女朋友叫什么？L說，蔡欣。格格哦了一聲，問LG什么意思？L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LG？格格說大寫的LG。L說韓國電視。格格說，LG出襯衣嗎？L說沒聽說過。格格說L是你姓名的首字母，G呢？L說是你啊。格格笑了，你有這么大膽，敢把我們倆繡到衣服上？L說，哪兒？格格指給他看，在襯衣的下擺，絳紅線繡了一個小小的LG。毫無疑問，貝斯手干的。L說，這家伙，唯恐天下不亂。格格哼了一聲。L馬上改口，操，天意，他預(yù)言了我們這次會面。格格笑笑，不置可否。L還在看那兩個字母，用手指撫摸著。格格說她在大學(xué)談了個男朋友，叫呂方，一米八五，學(xué)霸，足球守門員，畢業(yè)時分了。到英國后，她學(xué)戲劇，畢業(yè)后與麥克結(jié)婚，麥克人很好，但他們好多觀念不合，離了。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叫馬遠(yuǎn)，在大學(xué)時追過她，現(xiàn)在開文化公司……她說得干巴巴，像履歷表。L不想聽，說咱們不談這些。格格撫摸著L的圍脖說，你愛過我嗎？L說沒良心，難道你看不出我有多愛你嗎？格格說看不出來。L說你愛過我嗎？格格說我把第一次都給你了，你說愛不愛？L說那為什么還要分手？格格說考驗(yàn)一下你，看你追不追。L說你離開我很正常，我那時沒房沒車沒正經(jīng)工作，吃了上頓沒下頓，看不到前途。格格說我要在意這些，我會和你在一起嗎……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個人聊得正歡，門外一個聲音傳來，格格怔了一下，說他來了。寶馬汽車的喇叭聲一長一短一長，像約定的信號，格格從不會聽錯。是馬遠(yuǎn)來接我，格格說。她看L的臉拉下來，忙解釋說，是我叫他來的。她看一下表，12點(diǎn)，他來得可真準(zhǔn)時。她叫他12點(diǎn)來接她，他分毫不差地在12點(diǎn)趕到。她說我以為時間還早。她起身告辭，L沒再挽留。的確很晚了。

L送格格出來，站在臺階上與格格告別。瞬間，主唱、貝斯手、鍵盤手、鼓手從地下鉆出來，與L站成一排，與格格揮手作別。寶馬的大燈開著，馬遠(yuǎn)站在燈光中，顯得很高大。這造型只有在黑幫片中才會看到。

一邊是云端樂隊(duì)五個人，一字排開，造型可上唱片封面了。一邊是兇猛的燈光，和燈光中巨大的黑影。格格橫亙中間。格格突然想蹲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為什么會有這種哭的沖動，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來，然后，輕松了，畫上句號。畫一個很圓的句號。

別了，1986。

芙蓉雙鴨圖國畫：孫竹籬 詩塘：馬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