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藍
吉普車從擁擠的市區(qū)駛向郊外,經(jīng)過漫長而不時擁堵的高速公路,又在烈日炎炎下黃土紛飛中開進金寨縣。
每隔數(shù)百米就豎起村落標牌的窄道顯得空曠,我有點兒暈車,想去買瓶冷飲,可七扭八彎的山路繞過幾十條,每個門面都緊閉大門,僅有的一家小店還黯淡得像被灰塵涂滿。
“這種閉塞的山區(qū)有什么好玩的?”我越發(fā)悶悶不樂,清晨被家人從夢鄉(xiāng)里扯出,起床氣似乎還沒散。
“青山綠草木香,哪里不好?”同行的表叔反駁。
我撇撇嘴,車駛進農(nóng)家小院。我沒想到,3天后臨走前,我滾落了一顆淚,因為衛(wèi)行風。
我和衛(wèi)行風相識,是一只燕子牽的線。
4月初的金寨縣山區(qū),映山紅還沒綻滿山谷。我們放下行李時早已過了午餐時間,大家索性扛起小鏟子,去挖竹筍當晚餐。
饑腸轆轆的我剝起最后一塊巧克力,放進嘴巴時,一只燕子突然直直地朝堅硬的屋檐撞去。
我驚得手一抖,巧克力在地上打了個滾,燕子卻再沒了蹤影。就在我疑惑時,身后傳來明朗的笑聲。
“你在找燕子?它回窩了?!闭f話的是一位十幾歲的少年,穿著布褂,皮膚卻很白皙,一時我竟分不清他是游客還是本地人。
見我走神,他走近一點,給我指屋檐下:“看那個像大口哨一樣的東西,就是燕子窩。”話音未落,剛才那只燕子“嗖”的飛了出來。
我“啊”的驚叫一聲,他又笑了,圓圓的面龐像個小太陽,“我叫衛(wèi)行風,就住這兒。你快去趕大部隊吧?!?h3>3
順著他的目光,我才發(fā)現(xiàn)爸爸他們的背影已經(jīng)變成了小黑點,來不及自報家門,我揮揮手便奮力朝南邊跑去。
幸好他們沒再走遠,我一趕去,表叔就從山坡上丟下一只鮮嫩卻斷了半截的筍。
“想挖嗎?”爸爸丟給我一把鏟子。
不知怎的,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堆滿樹葉的林中,我突然新鮮好奇起來。我一把抓過鏟子,使勁兒往地上一插,竟然只破開了一小層泥土。
我忍不住伸手去拔冒出頭的筍尖,毛絨絨的,可愛卻無比堅實。我倔強起來,站在林影間一點點剝開它四周的土壤。
終于,一個新鮮的筍被我攔腰斬斷時,耳邊突然響起衛(wèi)行風的聲音:“你怎么偷筍?”
我心下一慌,一腳踩空滑到坡下。衛(wèi)行風當即丟下抱著的竹簍,拉我上來。手上暈開一片黏濕,我攤開掌心,不知被什么劃破了一個小口。
“都怪我?!毙l(wèi)行風帶我去一旁的山澗清洗,小心翼翼地道歉,“我不該嚇唬你的,疼嗎?”
他緊張得滿頭大汗,我“撲哧”一下樂了,對著樹間細碎的陽光望一眼,萬物暖和又明亮。
衛(wèi)行風的竹簍丟了,但他執(zhí)意不去找,陪在我身邊。
山間似乎有種奇妙的魔力,我先前因生活瑣碎而低沉許久的心漸漸飛揚起來,又或者是有衛(wèi)行風這個稱職的向?qū)?,我遇見什么風景都覺得有趣。
成群結隊的小雞過橋,細長如劍的青筍,還有高聳入云的12棵青檀樹,像路邊威風凜凜站崗的士兵。
幾乎每棵百年老樹的枝干上都有一個小布袋似的洞,衛(wèi)行風說那是自然形成的,我皺眉:“可是總覺得里面藏著什么寶貝?!?/p>
“你掏一下試試?”
我搖頭,怕里面有樹林的棲居者。衛(wèi)行風想了想,伸手進去,沖我狡黠一笑,反手展開拳頭,里面有一朵嫩芽,散發(fā)著清香。
“碰到你之前采的?!毙l(wèi)行風將它放在我掌心,涼涼的指尖一碰,我的心就像遠處的池塘,清澈蕩漾。
漫步在山野,我情不自禁哼起歌兒。衛(wèi)行風小聲說:“真好聽?!闭f完他別過頭撥弄草芽,面頰卻紅到了耳根。
只是萬般美好在一只大狗朝我撲來時戛然而止,我下意識緊緊抓住衛(wèi)行風的衣角,閃身到他后面。涼風襲來,他的領間飄來格外好聞的似有若無的茶香。
其實金寨縣里,大別山之間,茶林隨處可尋,只是我自小在高樓林立間生活,從未見過罷了。
衛(wèi)行風就像他的名字,像這片他生活著的華東最后一片原始森林,自在隨風,熱情而干凈。
送我到旅店,爸爸已經(jīng)叫了滿桌野味。我明明極餓,卻吃得心不在焉,不時望一眼半開的木門,似乎他還逆著光站在門外沖我擺手,玫瑰色的晚霞落在他肩上。
一整晚都伴著溪流潺潺入眠,卻少有的神清氣爽地早早醒來,按照和衛(wèi)行風的約定,去爬馬鬃嶺。
為此我編了理由不與家人同行,衛(wèi)行風也躲開了家務。他輕車熟路帶我走車道小路上山,再從景區(qū)往下走,看峽谷和瀑布。
疏于運動的我僅僅一個鐘頭腿就開始打顫兒,衛(wèi)行風猶豫一下,抬起手又拽著衣角放下,我索性大方地將手遞給他。
他牽著我穩(wěn)健地走,說話卻支吾結巴起來。
我沒由來的心安,不看腳下的路,踩著單薄的木板階梯往天空望去,山巒邊緣的植被連成曲線,像一條蜿蜒的碎花邊。
群山在起舞,風吹動它的裙擺,瀑布伴著鳥鳴奏響心弦,那一刻,萬物齊聲對我悄語:我已傾心。
可十八彎的山路似乎一直走不完,日光開始火辣,我努力跟上衛(wèi)行風的步伐,卻不由自主地遲緩吃力起來。
他似是有所察覺,一步一頓直至山腳,我已狼狽得劉海浸滿汗水貼在額前。而當衛(wèi)行風利索地在自家小院泡茶炒菜,哪怕茶味出奇的淡,我心海又縈繞起清香。
熏臘肉、格外鮮美緊致的山雞肉,隨便搭上山筍、蒜薹和木耳翻炒,沒有其他作料,甚至連辣椒也不放,都格外清爽美味。
我先吃,衛(wèi)行風捧著竹簍似乎在撿著什么。
一只燕飛來,一朵云溜走。
我望得出了神,衛(wèi)行風走近,茶香也濃郁起來。他晃著竹簍問:“林清歌,你想不想跟我去采茶?”
衛(wèi)行風家和村中許多家一樣,都靠制茶為生。站在不高的茶林,他手把手教我取大小均勻的嫩頭三葉,點點綠如星辰,像大自然的眼睛。
玩到日暮,他又帶我溜進自家制茶的屋子,地上堆著炒制茶葉時用的松木。
“黃櫟木炭上老火烘焙,百道精巧工序才能制出好茶。”衛(wèi)行風細細說起,眼眸中燃起光芒。
他指著不遠處的小屋給我看:“雖然我現(xiàn)在全套的工序都不太會,但我也想成為那樣的老人……”
手機聲響打斷了他的激昂,是爸爸喊我回去。我匆匆掃過茶色貼紙,上面記著一位百歲老人制茶的一生。
我忽然鼻尖一酸,如果能千古流傳就好了。我拉住衛(wèi)行風,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p>
他笑了,這個為我洗手做羹湯的少年,堅定地說:“一定?!?/p>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插科打諢,從未來他功成名就時,我為他做策劃案,到幻想他買下滿山茶園……
歡聲夾著道路上攔車的牛鈴聲一并灑落在林間,我們卻彼此默契地不提,轉(zhuǎn)日便是我的歸程。
臨行前,爸爸最后一次去路邊竹林采竹筍。
衛(wèi)行風和我躲在粗壯的千年古木后面,他沉默一會,突然跑上山坡,沒幾分鐘,赤手空拳采來兩個鮮嫩的大筍。
“我們這什么也沒有,只能送你這個?!毙l(wèi)行風扯出一個別扭的笑。
我垂下頭,想用劉海兒擋住泛紅的眼眶,風卻將它悉數(shù)揚起。
從前只以為連外賣都沒有的縣城山郊清冷荒涼,沒想到會有少年帶我走進這座如畫的山村。
我忍不住走上前,飛快地給了衛(wèi)行風一個擁抱。
他面紅耳赤地慌亂退到一棵樹邊,比樹干更挺拔:“別難過了,你不是因為月考和競賽失利來散心嗎,現(xiàn)在開心起來了吧?”
我點點頭,又搖頭。
衛(wèi)行風豁達地笑了:“心扉已解,就不枉此行?!?/p>
爸爸從山坡跑來,我坐上車,轉(zhuǎn)頭望著他縮小成一點,窄街重新回歸清冷。午后明晃晃的太陽還掛在天空,吉普車飛馳而去,我在心里默念:“謝謝你,衛(wèi)行風?!?/p>
縱然前方山長水闊,而我們的路不同,但這山水、人家,以及有夢的少年,在我心中,已比城市中心任何一處都更溫暖斑斕了。
這方天地讓我遇見你,而因你,我熱愛上整個世界。
故事林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