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芊

兒子在3個月大時成了植物人。9年間，這位父親在堅持中忍耐，在忍耐中掙扎。

唐運章有一張疲憊又心事重重的臉。眼袋比眼睛大，眼角總耷拉著。整個冬天，他都裹著同一件黑色羽絨服，背微微佝著，手放進衣兜里。

他兜里有兩個手機，一個用來處理工作，另一個存著醫(yī)院和家人的號碼，被他稱為“那個手機”。9年來，只要“那個手機”一響，恐懼便像潮水一樣淹沒他，他會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2019年1月8日中午12點26分，“那個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ICU”，接起來是個急促的女聲，“孩子病危了?！碧七\章沖出去。他心存僥幸——從前他也接到過類似的電話，但都有驚無險地扛過去了。

從長沙侯家塘地鐵站下車，只需要再跑5分鐘，就能到達湖南省兒童醫(yī)院。鈴聲再次響起，“孩子不行了，已經(jīng)停止搶救?！彼吡藘扇?，便倒在了站臺上。

唐運章終于不用再等一場關于生死的宣判了。他失去了堯堯——一個3個月大時便成植物人、在ICU“沉睡”了3265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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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運章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只有“堯堯的事”，可以讓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上整個下午。敘述時，這位父親情緒克制，最難受的時候，他攤開雙手，把臉埋進去，上下用力揉搓幾遍，再睜開眼。

被稱作“長沙最小植物人”父親的他，給來訪的人翻看孩子剛出生時的視頻，戴著絨線帽子，臉肥嘟嘟的，很愛笑。9年前，妻子肖蘇懷孕，唐運章特意買了一臺3000元的數(shù)碼相機，等孩子出生后，穿一身紅衣服時要拍，第一次用奶瓶要拍。他想得長遠，孩子長大成人，可能會離開他，趁著一家人在一起，多拍點好。

厄運發(fā)生在2010年1月30日，離除夕只剩半個月，3個月大的孩子咳嗽、發(fā)熱，瀏陽市永和鎮(zhèn)的醫(yī)生說是肺炎，建議去大醫(yī)院，唐運章夫婦當天抱著孩子趕到了位于長沙的湖南省兒童醫(yī)院。

但事情超出了唐運章的想象。他的講述里，接診的醫(yī)生看了不到一分鐘，開藥后輸液，“輸液過程中，孩子出現(xiàn)噴射性嘔吐，醫(yī)院沒有采取措施，輸液結束后，也沒讓我們住院?！蹦且惶斓募痹\病歷顯示，接診醫(yī)生將堯堯的癥狀記錄為“支氣管炎”。此外，性別被錯寫成了“女”。

第二天中午，堯堯在去醫(yī)院的途中休克。醫(yī)院提供的一份說明描述了他最后的狀態(tài)：“心跳呼吸停止，雙側瞳孔散大，對光反射消失”，經(jīng)搶救后送入ICU，處于“永久植物狀態(tài)”。而當天急救過程中拍攝的X光胸片顯示，堯堯“雙側肺野內(nèi)可見較多斑片狀模糊影，示重癥肺炎”。

ICU花費高昂，唐運章交付近8萬元醫(yī)藥費后，又借了1萬，4天花完。那個春節(jié)，他和肖蘇在醫(yī)院對面20元一個床位的旅館里過年，他們拉緊窗簾，不想聽到鞭炮聲響，年夜飯吃的是泡面。

但唐運章不忍放棄，依然堅持讓堯堯住在ICU。這里恒溫，沒有冬夏，堯堯小小的心臟規(guī)律跳動著，他每天都能睜開眼睛，但“眼球無追視”，他能呼吸，但聞不到任何味道，極少時候，他能哭出聲音，但這一切，都是“無自主意識行為”。

2010年6月，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的一位兒科教授告訴唐運章，這個孩子隨時可能死去，這一生最好的情況，就是無自主意識地活著。

唐運章接受不了，他躲回瀏陽老家，母親每日把飯端到他床前。但每到一、三、五的ICU探視日，他又掙扎著起來，12點40分準時從永和鎮(zhèn)出發(fā)，2點30分到達長沙東站，再花一個半小時乘坐702公交車去醫(yī)院看望孩子。他知道這沒什么用，但就像一場儀式，他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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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堯在ICU待了9年。這9年里，唐運章的人生徹底改變了。他從瀏陽農(nóng)村走出來，靠修手機掙錢，在長沙租了店面，手上有些存款，準備買一輛二手車。好朋友形容他，“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無憂無愁”。

孩子出事后，唐運章關掉了手機店，有好心的網(wǎng)友給他介紹在長沙一個機關單位做后勤，時間相對自由，方便去看孩子。初中畢業(yè)的他自學電腦，上網(wǎng)查“植物人”相關資料。他在論壇里給人留言，“麻煩幫我關注一下國外有沒有治療植物人的特效藥，謝謝您”?？吹搅恕袄鋬鲷~”的視頻，他甚至想，要是有錢，把孩子冷凍起來，科技發(fā)達了再解凍。

2015年，堯堯進入ICU5年后，湖南省兒童醫(yī)院起訴唐運章不交醫(yī)藥費，“醫(yī)院的做法都是合理合規(guī)的，家屬應該負擔患兒的醫(yī)療費?！彼丛V醫(yī)院，認為是醫(yī)院治療方案有誤，耽誤了孩子治療時間，應該負全部責任，“一個肺炎，怎么就治成了植物人？”案子至今仍沒有最后判決。

唐運章四處奔走，整理了超過1萬頁的紙質材料，摞起來比他還高，他還隨身帶著一個U盤，里頭裝了11個G的文檔和照片。他不是善于表達的人，但每逢年節(jié)，他都會給律師編輯祝福短信。

他變得越來越膽小，不敢參加葬禮，害怕那些與死亡相關的場合。最恐懼的是接到ICU的電話，聽到他們是來催交錢的，他松一口氣，“要錢就還好，不是要我堯堯的命?！?/p>

每到新的一年，唐運章都給自己定一個期限，“如果今年12月31日之前還沒解決，我不再這么執(zhí)著了。”等真的到了年底，卻還是放不下。

為了方便探視堯堯，唐運章一家人把新家安在長沙南郊的一處僻靜角落，那是一座上世紀80年代的老房子，從前是一個幼兒園教室，他們用簾子隔成三大塊，放上兩張床，變成“兩室一廳”。

2012年，唐運章一度覺得新生活開始了，他又有了一個孩子，是個可愛的女兒。

唐運章40歲時有了女兒，“能陪她的時間一下比別的父親少了10年。”他希望女兒的記憶中，父親是帶給她快樂的，為此，他藏起了自己的秘密——女兒并不知道這個哥哥的存在。

和秘密一起，家里所有和堯堯有關的東西都藏起來了——一張沒有展開的床，原本想留給堯堯出院后睡，用厚厚的床單蒙住了;兩個藏在墻角的大紙箱，一箱是堯堯在ICU的照片，唐運章探視時拍的，另一箱是堯堯的病歷;在一個不常用的柜子里，還藏著近一米高關于案件的材料，摞得整整齊齊，用小鋼夾固定好了。

一個隨時可能離開的孩子給這個家庭留下的唯一痕跡是，每當女兒生病時，唐運章夫婦會非常緊張。

堯堯去世后第二天，唐運章從醫(yī)院回來，沒有流露出異樣，陪女兒玩了“組詞”游戲——女兒剛上一年級，每一個晚飯后，他們都會玩“組詞”和“腦筋急轉彎”，這一天也不能例外。有一瞬間，他覺得沒了力氣，快要癱倒，被女兒捕捉到了，問他：“爸爸，你怎么不理我了？”那個冬夜，他把女兒哄睡著，只留了一盞小燈，獨自在小凳子上坐到了凌晨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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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4日早上9點半，唐運章的案子在長沙市雨花區(qū)法院開庭。哥哥唐運光6點就起床了，他今年56歲，為了安慰弟弟，在堯堯逝世當天，他從瀏陽永和鎮(zhèn)趕到長沙，陪弟弟在醫(yī)院坐了一整晚。

9年前，堯堯剛出事時，唐運光勸過弟弟，“要不放棄吧？”他希望弟弟的人生輕松些。唐運章把他拉黑了。但他不怪弟弟，“自己的孩子，作為父親怎么會放棄呢？我作為他哥哥，才會勸他放棄?！?/p>

這些年來，唐運章并不孤單，他內(nèi)心感激哥哥，也感激其他陪伴他的人。堯堯出事前，他是紅網(wǎng)論壇長沙版的版主，網(wǎng)名叫“小溪里的石頭”，他希望能像家門前小溪里的石頭一樣，不被污染，越洗越干凈。他在論壇里結交許多網(wǎng)友，大家建了一個微信群，名叫“小石頭援助群”，里面有城管、交警、銀行職員等各個行業(yè)的人，有人在他吃飯后偷偷買單，有人幫他找援助律師。很多微小的善意他都記得。

這9年里，唐運章見到太多“同病相憐的人”。在這些人眼中，唐運章是不幸的，卻又是幸運的，“孩子成了植物人，做父母的肯定傷心，但他的家庭還是完整的，在我們這群人里，很少見?！?/p>

1月11日那天，唐運章在法院與案件的主審法官陳穎談到深夜，陳穎告訴他，“在這件事情上，你們做父母的已經(jīng)盡力了，可以說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唐運章感覺到稍許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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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2日凌晨5點，“那個手機”又響了，唐運章一下驚醒，迅速接起來，聽到哥哥唐運光的聲音，舒了一口氣，“幸好不是醫(yī)院”，他想。黑暗里坐了好久，他才意識到，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過去9年，恐懼如蛛網(wǎng)般纏繞著他，“聽不得電話響，一到探視日就心慌”，現(xiàn)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絲解脫。

唐運章忽然多出來很多時間。

堯堯在世時，每個探視日的下午，他都要去醫(yī)院，先步行3公里到最近的公交站，再花一塊四毛錢坐30站公交到達湖南省兒童醫(yī)院。他喜歡坐公交，即使到了冬天，南方的路邊依然能見到很多綠色。

七八年前，家門口這條路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寬，公交車還沒安空調(diào)，夏天，他在中午最熱的時間出門，坐在發(fā)燙的椅子上“蒸桑拿”，衣服被汗浸濕。

到了醫(yī)院，堯堯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小花被子。兒科ICU無法入內(nèi)，唐運章只能通過電腦屏幕看他，在對講機上跟堯堯說瀏陽話，“堯堯，爸爸來看你啦，曉得不”; “堯堯，你被子沒蓋好，自己拿手蓋一下，曉得不”。他想讓堯堯記住這個聲音是爸爸在說話。

堯堯的每個生日，唐運章都帶著生日蛋糕來ICU，和所有孩子一樣，堯堯也會生長，他今年9歲了，雙手握拳、雙足內(nèi)翻，四肢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孩子那么長。一開始，還是嬰兒時，唐運章能一眼認出孩子來，等長到三四歲，他有些認不出了，ICU里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蓋著一樣的被子，他只能通過床號來分辨，57、42、3、70、80，這些都是堯堯睡過的病床號碼。

極少數(shù)時候，他能觸摸到孩子。一次，堯堯要做高壓氧，他陪著，沒忍住，他拉了拉堯堯的手，一下就被抓得緊緊的。他幸福到眩暈，護士解釋，“這是肌張力過高”，他不相信，“這是父子的心靈感應，小時候我給堯堯洗澡，堯堯就是這么抓著我的?！?/p>

面對ICU的醫(yī)生護士，唐運章心情很復雜，某種程度上，是她們養(yǎng)大了孩子，他很感激，每次見完孩子，他都不忘說一聲“謝謝”，但一想到孩子成為植物人的起因，他又很難接受，很難不去責怪。

唐運章曾設想過一個結局——官司輸了，孩子還在。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曾經(jīng)偷偷起草過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簽好了名字，藏在柜子里。協(xié)議書開頭寫著：唐育旺撫養(yǎng)權歸男方所有，其生活及任何法定權益和義務都由男方全部負責，女方不承擔任何費用。

但他似乎遇到了更壞的結局：官司沒判，孩子離開了。

唐運章想等法院判了案子，帶著全家人，用力開始新的生活，不再是一種飄忽的、懸在半空的生活。這讓他想起了年少時干農(nóng)活，肩上的東西很沉，他舍不得穿鞋子，光著腳踩在田地上，一直打滑，父親教他，扶穩(wěn)扁擔，每走一步，用腳趾抓緊泥土，這樣才能穩(wěn)穩(wěn)當當——這是唐運章最渴望的生活。

（李麗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