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悅
摘要:本文通過《道連·葛雷的畫像》中的道連形象與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相類比,從“水仙的生成”“不幸的厄科”與“觀看與被看的倒置”三個角度切入,探討畫像作為鏡像隱喻的內(nèi)涵,解讀作為19世紀那喀索斯的道連形象之傳統(tǒng)與叛逆。
關(guān)鍵詞:道連·葛雷 那唁索斯 自戀 鏡像理論
在希臘神話中,美少年那喀索斯受到詛咒愛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不可自拔,最終溺水而亡化為水仙。在《道連·葛雷的畫像》中,主人公道連·葛雷在愛上自己的畫像后,因一句戲言“拿我的靈魂換青春”與自己的畫像產(chǎn)生了奇妙的交感作用,身體青春永駐,而靈魂的罪過由畫像來承受,最終他刺向那幅已經(jīng)丑陋不堪的畫像,自己卻離奇死亡,畫像則恢復如初??梢哉f道連·葛雷的形象就是19世紀的那喀索斯。無論是那喀索斯觀看水中倒影,還是道連·葛雷凝視自己畫像,都構(gòu)成了鏡像關(guān)系,是自戀的隱喻性表達。
一、水仙的生成
那喀索斯的悲劇是從看到自己的影子開始的,即對水中倒影的迷戀。而道連·葛雷的悲劇也是始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從而對畫像這—非實體產(chǎn)生迷戀。當?shù)肋B·葛雷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畫像時“兩腮頃刻間泛起欣喜的紅潮,他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預約的火花,仿佛破題兒第—遭認識自己”,“自己的美貌的認識在他是一大發(fā)現(xiàn),這一點過去他從來沒有感覺到”。
與那喀索斯顧影自憐所不同的是,道連·葛雷因為亨利勛爵關(guān)于青春短暫且易逝的話語,從而嫉妒起永叵的畫像“我妒忌一切永不消逝的美,我妒忌你給我畫的像。為什么它可以保存我必定會失去的東西?每一寸光陰都從我這里拿走一點東西去給它”,直至做出那可怕的承諾—一“如果我能永葆青春,而讓這幅畫像去變老,要什么我都給!是的,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靈魂換青春!”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的畫像已成為與道連·葛雷本人相對立的獨立存在。其吊詭之處便在于,畫像的實體性與精神性都源于道連-葛雷本身,是他的外在與內(nèi)心世界的雙重投射。簡言之,畫像是道連·葛雷獨立的影子。
這一過程也正是拉康所認為的“通過第二性自戀,自我力比多才得以離開自身軀體而轉(zhuǎn)向他人或他物,從而形成一個由想象關(guān)系所構(gòu)成的世界”。這種“想象的激情”既促使道連·葛雷建構(gòu)自身的主體性,又轉(zhuǎn)向?qū)Ρ硐蟮拿詰倥c狂熱。在凝視畫像的同時進入一種鏡像關(guān)系,將真實的自我想象為他者,而他者則被投射主體所未能實現(xiàn)的欲望,從而被指認為理想化的自我。道連·葛雷渴望永恒的青春,將自己不朽的畫像指認為實體性的存在,從而取代了自身的真實,他坦言“我愛上了它……它是我的一部分”。至此,那喀索斯正式誕生。
道連·葛雷將自己的靈魂獻祭給隱在的魔鬼,靈的部分離他而去,附著在畫像之上,留下的僅是沉重的肉身。此時的道連·葛雷只能通過把握表象來建構(gòu)已經(jīng)抽象成空洞符號的主體。在小說中,在發(fā)現(xiàn)畫像的秘密后,道連·葛雷沉溺于物欲之中,呈現(xiàn)出強烈的戀物傾向。靡菲斯特式的亨利勛爵是使道連·葛雷逐步走向主體消亡的催化劑,他灌輸給道連·葛雷享樂主義的觀點,讓他逐漸沉迷于一切的物質(zhì)與感官的享受之中,用占有物質(zhì)表象的方式來填補空虛的內(nèi)心。這是因為當他失去了靈魂,自我就丟失了賴以寄居的歸宿,只能借以冷冰冰的物體尋求些許溫暖,可惜這樣占有表象來占有自我的努力也是徒勞。愈是想將人間美好的事物抓得更緊,他的自我愈發(fā)感到空虛與虛無。
道連·葛雷的靈魂逐步沉淪,畫像也日益丑陋。每當他犯下罪惡,便要在無第三者的環(huán)境下凝視自己的畫像。他既恐懼與厭惡于畫像的變化,又擺脫不開對它的迷戀甚至親吻畫像上獰笑的嘴唇,以及畫像替自己承受罪惡的快感。這樣矛盾的心理通過一次次地觀看畫像與凝視自己的內(nèi)在,一步步被激化,直至肉身消亡、畫像永生。
二、不幸的厄科
在《變形記》一書中,這則傳說的標題將那喀索斯與女仙厄科所并列。厄科因為幫助偷隋的宙斯逃脫而遭到赫拉報復,失去了說話的自由,不能先開口,只能重復別人話語的最后幾個字。她的求愛遭到那喀索斯無情的拒絕,最終化為回聲。在《道連·葛雷的畫像》中,出于對道連·葛雷的迷戀,畫家貝澤爾和演員西碧兒不自覺地處在厄科的位置上,最終淪為道連·葛雷自戀之愛的回聲。
畫家貝澤爾對道連·葛雷的感輕基于藝術(shù)高于一切的原則。因而他認為畫像才是“真正的道連·葛雷”,道連·葛雷本人僅僅“在外貌上像它,但它是永遠不變的”。在貝澤爾這里,他所迷戀的只是作為靈感來源的道連·葛雷,換言之他的愛始終是從藝術(shù)家的角度出發(fā)的,他早已將道連·葛雷神圣化為美在人間的代表,崇拜并想要占有的不是道連·葛雷這個美男子,而是作為具象化的美的背后最為不朽的存在。這樣的感情是純粹的也是易碎的,因為人難以抵達藝術(shù)之永恒。道連·葛雷在亨利勛爵的教導下犯下罪惡,其靈魂早已不再純凈,純粹的美也無從談起了。與其說畫家死于道連·葛雷的刀下,不如承認他死于藝術(shù)信仰的坍塌。畫家愛的始終是影子的影子,這種厄科式的感情從一開始便已“包含著悲劇的成分”,最終死于投射自己欲望的對象之手也在讀者的意料之中。
演員西碧兒對道連·葛雷的愛則是出于對真實生活的渴望。她試圖借助占有道連·葛雷的方式,以狂熱的他戀來找尋生活的真實,從而實現(xiàn)藝術(shù)與生活之分離。對道連·葛雷盲目的愛使她發(fā)現(xiàn)了藝術(shù)的虛假與生活的真實:“你使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今天晚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虛假、無聊的浮華世界里演戲?!笨上н@樣的愛只是一廂情愿,她所愛的道連·葛雷也僅是影子的存在,是自戀之愛的化身,此后她的不幸遭遇成為厄科無望之愛的注腳。而道連·葛雷想要的從來都是化身為藝術(shù)表象的愛情,他試圖“從詩歌中獲得愛情,通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找到我的妻子”。他的愛連接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藝術(shù)本身。然而藝術(shù)的本質(zhì)難以獲得,因此他選擇追求演員西碧兒(藝術(shù)承載物)來退而求其表象,甚至可以說西碧兒在他眼中與其收藏的黃皮書并無二致,都是藝術(shù)品的物質(zhì)載體。因而當西碧兒以故意搞砸演出使觀眾感到出戲的方式來打破藝術(shù)虛假的真實感,自然不再是完美的藝術(shù)承載物,于是等待她的是被愛人拋棄而自戕的悲劇性結(jié)局。
三、觀看與被看的倒置
與傳說記述不同的是,19世紀的那喀索斯(道連·葛雷)和他的影子(畫像)之間產(chǎn)生了交感作用,而并非簡單的后者對前者的單向映射。道連·葛雷在凝視畫像的同時,畫像也在凝視現(xiàn)實中的道連·葛雷。
畫像“對他終究是良心的一面鏡子,從表現(xiàn)道連·葛雷的形體到揭露他的靈魂。在道連·葛雷看來,觀看畫像的過程就是在“跟隨自己的思想進入神秘的靈魂深處”。在這個層面上,畫像成為可供闡釋的文本,其語言表達便在于畫中人的神態(tài)變化。當?shù)肋B·葛雷傷害了西碧兒的感情后,畫像的“嘴角流露出些許冷酷”;當他沉淪于物欲,肖像的“形態(tài)發(fā)生畸變,肢體日益衰敗”;當他殺死畫家貝澤爾要挾坎貝爾處理尸體后,畫布上滲出可怖的血液,“肖像的一只手上出現(xiàn)了濕漉漉、亮閃閃的紅色露珠”。隨著道連·葛雷一步步走向沉淪,畫像也忠實地反映了他的靈魂變化。即使當他想要收手拯救自己的靈魂,放走了鄉(xiāng)下姑娘海蒂時,也被畫像看出“是出于偽善的目的而套上德行的面具”,因而畫像依然面目可憎。
從另一個角度看,畫像也始終凝視著道連·葛雷,它代表著一種超越時空的鏡像映射,這與福柯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論述的邊沁所提出的全景敞視的圓形監(jiān)獄相似。畫像對于道連·葛雷來說并不在場,又時刻在場。雖然在道連·葛雷犯下罪惡的那一刻,畫像被藏在他家幽暗的閣樓中,卻依然凝視著他。道連·葛雷無時無刻不處于被觀看的地位上,畫像對他的觀看與審判從未缺席。
從觀看與被看倒置的層面上看,不難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的主角既是道連·葛雷,也是畫像自身。這樣超出常規(guī)意義的觀看倒置,讓藝術(shù)作品獲得自我闡釋的權(quán)力,可謂是20世紀“作者已死”之先聲,這也是那喀索斯傳說在19世紀綻放出的獨特魅力。
“只有表面,沒有真心”,“只有一張臉而沒有心肝”,這是道連·葛雷對畫像的評價,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評價?那喀索斯凝視著水中的倒影,畫像也在凝視著失去靈魂的道連·葛雷。最終,匕首刺進畫像,肉身倒下,留下屬于19世紀的水仙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