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

一個夢

夜里，兩條船同時抵達

兩座碼頭，月亮垂直，升自海底

兩個孕婦提著行李，同時上岸

空曠之地，她們遠遠地看見自己

相互走近，艱難地貼近

最后一瞬，穿越了對方

疊合一起，變成了一體

短促的春夜過去了，寒風打開

她的身體，封凍在光陰里的表情

恐懼、舌頭、嬰兒、姆指，被取走的痛苦

爬出體外，時針停擺在最初的方位

風無骨，月微香，花有病

年輕的鬼魂在溫酒，打聽著人間死訊

多年以后，神牽起她的手，放回子宮

永 生

我喜歡的詩人不多

帕斯捷爾納克是其中之一

他正在演講《象征主義與永生》

他父親的好朋友托爾斯泰死了

死在阿斯塔波沃車站，很有趣

他的小說為他找到了這個情節(jié)

類似安娜·卡列尼娜臥軌的小車站

偉人死在一個小車站，死在故事情節(jié)里

是很詩意的事情，人類搬不動他的墓碑

我曾吞著彌漫硝煙走進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

當死訊傳來，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和父親

與日月同行，趕到阿斯塔波沃車站

親眼目睹了偉人之死：一個漫游者

枕著鴻篇巨制，安息在路邊

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去了遠方

露水凝重，月光小跑著，步伐輕盈

去年，院墻外，老遠就聽見旅行者

拿著一段距離歸來，滿身鳥語氣味

我的影子先于我奔馳而出

你看，滿院子的草籽在瘋長呵

雞鳴，狗跳，熱情在體內(nèi)旋轉

春天的音符吃光了寒冷，去年

水管破了，因為房子太老

我的朋友樣樣都會，制造新的風景

去年的陽光，讓一只鳥落到窗前

不要回憶，昨日時光已經(jīng)啄食完畢

不要轉身，不要轉身呵

不然會看見我們又少了一個朋友

忘 卻

坐下來，討論記憶吧

昨天初夏，蟬在樹上叫

吵醒午后，傍晚收攏一院子清光

還記得從前的小路嗎，踩著調皮腳步

春天抱著湖水，抱著滿樹嫩芽

還記得童年游戲嗎，你的耳朵

被蟬鳴取走，還有童年的責怪

那時候想做刺客，想盜墓

想做冒險的事情，那時候

父親已經(jīng)病了，他背后的落日

站立過的地方，走著走著停止了

過了很多年，逝去的逐漸清晰

都忘卻了，都忘卻了

僅僅片刻，我又難過了一回

孔子喜歡蝴蝶嗎

女隱士面對湖水修理臉皮

一只蝴蝶飛來，停在黑夜的胸前

它把遠方的形狀帶到這里

又飛向遠方，未來的人無聲無息

等待分配性別……暮色里鬼魅變形

時間虛弱，歷史長什么模樣呢

殺手們的臉藏在哪兒？我聽說

它的舌頭發(fā)紫，已被小人割掉

現(xiàn)在，只有一件事情真實不虛

蝴蝶飛來，朝我飛來，朝我飛來

我想聽它的聲音，聽它的咳嗽

今天美好嗎？今天丑陋嗎

危險的光陰，蝴蝶遇見過孔子嗎

孔子當年，喜歡蝴蝶嗎

感 恩

我對自己說，要學會感恩

撿出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給世界

有一顆愛我們的心臟

借居在身體里，給它足夠的信念

在宇宙中快活些，活得可靠些

像中午喝湯的水勺，從不拒絕我

時間花光人的生命，天空干燥

無雨，我耐心傾聽遠方吹來的口琴

給你寫信，告訴你今天的人愛說謊

可我的字體笨拙，在紙上要走很久

如今有誰還愿握筆呢？ 天氣悶熱

吹口琴的人提著他的影子離開人群

倚在半山腰咀嚼一瓣瓣飄落的晚霞

琴聲被黑夜悄悄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