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還有香椿芽,上海人與它的一期一會,近年來已經(jīng)固化為擁抱春天的一種方式。
香椿芽是中國獨有的樹生菜。不過俗話說:“三月八,吃椿芽”,這說明香椿芽上市的時間在農(nóng)歷三月初,前后也就是一周左右,在這之前,葉芽還沒有出來,過了這個時候,香椿芽又老了,芳香立減。香椿芽以稍縱即逝的嬌矜,提醒我們審視生命的短促。故而在享受它時,心里不免泛起一絲韶光易逝的哀傷。
香椿芽炒雞蛋,是一般家庭對香椿芽的致敬。嫩芽洗凈后切成末,雞蛋成液后拌入香椿末,鍋底多放點豬油,仔細(xì)攤成一張餅,再轉(zhuǎn)文火烘烤片刻,翻個身裝盤,滿室飄香。香椿芽拌豆腐,亦是上海老一輩愛吃的素食。父母健在時,老爸常從南貨店包一枝回家,腌過的香椿芽色澤暗綠,洗過后切碎,拌嫩豆腐,澆幾滴麻油,咸的香椿頭和淡的豆腐在口中自然調(diào)和,味道十分鮮美。起初消受不起這股強烈的香味,又聽說是從香椿樹上得來,以為我家真窮到要吃樹葉了,心里不免慌了幾分。現(xiàn)在我也算歷經(jīng)滄桑,常去邵萬生包一株香椿頭回家,家人不愛,我樂得獨享——不過要到大熱天吃才爽快。
當(dāng)年上海評市花時,曾將臭椿樹列為候選,因為它有凈化空氣的功能。臭椿芽是不能吃的。香椿樹長得峻峭挺拔,樹干可達(dá)十幾米,羽狀復(fù)葉,是樹中美男子——古人將萱草比喻母親,將香椿樹比喻父親,這是有道理的——開春后有紫色的嫩芽躥出,農(nóng)人在竹竿頂端縛一柄剪刀,另一半系了繩子,瞅準(zhǔn)了一拉,嫩頭應(yīng)聲而落。
在山東我吃過新鮮的香椿頭,醬麻油拌,比腌過的更具風(fēng)味。當(dāng)?shù)貜N師還用蛋泡糊掛了漿油炸香椿頭,類似日本料理中的天婦羅,俗稱“香椿魚”,但香椿芽的本味有不小損失。此菜我在西安、洛陽都吃過,也叫“春椿魚”?!稇?zhàn)爭與和平》里的娜塔莎,最可愛的時候就在她的少女時代,嫁給了彼埃爾,做了貴夫人,就未免有些矯揉造作了。
上周末去我家附近一家無公害蔬菜專賣店買了一把香椿芽,這貨身價年年見漲,店家居然按兩計算,跟賣黃金一個思路。八元一兩,一把要我二十多元。想想農(nóng)民剪香椿芽的不易,再想想近來股市出現(xiàn)了難得的小陽春,我也不好意思還價了。
今年本大叔要翻花樣經(jīng),回家將香椿芽整理一番,切成細(xì)末,再取一把新鮮小蔥,切成蔥珠。坐鍋上灶,倒精制油300克,先將蔥珠慢慢熬香,一刻鐘后看蔥色轉(zhuǎn)暗,再入香椿芽,一起翻炒至水分走得差不多了,加適量海鹽和少許雞精拌勻,裝碗冷卻。
接下來煮面,是那種號稱以鴨蛋代水軋制的蘇式龍須面,一汆頭就撈起裝碗,碼成一邊倒的“頭勢”,將蔥油香椿芽挖一大勺蓋上,先拍個照曬上微信上,然后趁熱拌勻,那個香啊,滿屋子都裝不下!
這就叫沈家香椿拌面,吃了這碗面,才不辜負(fù)大好春光!
不過到了吳江才知道,沈家香椿芽拌面只是小打小鬧而已,昨天和今天,我在吳江賓館品嘗春季菜并參加《江南運河宴》一書的首發(fā)式,國家級烹飪大師徐鶴峰先生做了幾道以香椿芽為點睛之筆的珍饌,將“樹上鮮”獨特而孤傲的個性體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令我大開眼界,啟發(fā)多多。
一道是香椿醬蜆肉熏整塘。整塘,就是用整條塘鱧魚做成的熏魚,頭尾俱全,外形美觀,風(fēng)味獨具,無疑是蘇幫熏魚中的極品,一年之中也就是現(xiàn)在這段時間有,每位一條的規(guī)格,相當(dāng)?shù)纳萑A。但徐大師還要用香椿芽打成淺綠色的醬料,拌了太湖蜆子肉和筍丁,用以烘托整塘的雍容華貴。有了香椿芽的獨特香氣,就使得熏整塘的油炸味變得雅馴起來。還有一道于今天中午出現(xiàn)在宴會上,香椿醬與蜆肉拌黃醬蘿卜丁,與咸雞、馬蘭頭百葉卷拼成一盤冷菜,極具蘇幫菜的神韻,蜆肉與黃醬蘿卜的味道也被香椿醬的風(fēng)味調(diào)和得十分妥帖,脆軟兼具,清雅甘鮮,誠為下酒妙品。
徐大師坐在我身邊,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抓住機會向他請教,他呵呵一笑:“這個很簡單嘛,香椿芽洗凈后塞進(jìn)榨汁機里一轉(zhuǎn)就行了,不要太細(xì),留點顆粒更好,拌豆腐、拌面、做色拉,都行。嫩豆腐一塊,四角方方不要切,直接平躺在盤子里,香椿醬澆個幾道,再加點鹽,加點白胡椒粉,就是一道美觀時尚的冷菜。我想想,廚房里還有小半瓶,等會給你帶回上海去?!?/p>
飯后雨霽,空氣爽朗,幾個吃貨驅(qū)車回上海,我抱著半瓶香椿醬,就像捧著一個阿拉丁神燈。明天我做一道香椿醬拌薺菜肉餛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