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嚴格地講印羨兒并不是婁城人,她是宜興人,但她的丈夫陸去疾是婁城人,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印羨兒嫁做了婁城人的媳婦,自然算婁城人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陸去疾的母親生病,想兒子想得厲害,素來孝順的陸去疾想調(diào)回婁城服侍高堂,可那年月,不是你想調(diào)就能調(diào)成的,一急之下,陸去疾干脆辭去了縣政府辦事員的工作,回婁城當了個工人。印羨兒本來是宜興紫砂壺廠的技術(shù)員,為了愛情,她也辭了工作,隨丈夫到了婁城。
當年,印羨兒是蔣蓉的徒弟,蔣蓉的得意門生。師哥師姐知道她要走,都很舍不得,商量后,每人做一把最有創(chuàng)意最得意的紫砂壺送給她留個紀念。這些在當年看來奇奇怪怪的紫砂壺,印羨兒當作寶貝都帶回了婁城。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在這三十多年里,印羨兒送走了多病的婆婆,也送走了多病的丈夫,從一個少婦變成了老太婆,自己的紫砂壺手藝則完全荒廢了,但她并不后悔,畢竟平平安安過來了。女兒也讀了大學,留學去了新西蘭,嫁了個奧克蘭人,兩人雙雙搞科研,很忙,極少回來。
印羨兒說起來有孩子,女兒還是個博士,可女兒遠在萬里之外,又不回來,她就成了留守大媽,與孤寡老人沒有兩樣。
因為印羨兒屬于僑眷,僑辦每年的中秋與春節(jié)都來她家慰問她。僑辦秘書阿君本來就是個熱心腸的青年,見印羨兒年歲上去了,有諸多不便,就過一段時間去看望一下印羨兒,給她買買米,買點兒油鹽醬醋等,還幫她家里收拾收拾。
印羨兒古稀年紀了,最怕孤獨,每次阿君去看望她,她就會嘮嘮叨叨與阿君說個沒完。
阿君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不打牌,就喝點兒茶,也不講究,就用保溫杯泡泡茶葉。印羨兒看在眼里,就送他一把紫砂茶壺,說是她師傅做的,是她最喜歡的一把。阿君對紫砂壺行業(yè)是門外漢,也從沒有關(guān)心過。不過,他還是蠻喜歡這把南瓜壺的,整個造型就酷似一只小小的袖珍南瓜,那壺嘴,那壺把都像南瓜藤,在壺把的前面還有幾片南瓜葉,栩栩如生。
君子不奪人所愛,阿君開始不肯要,印羨兒說:“你看看,我有幾十把,送你一把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肯要,那你下次就不要再來了?!痹捳f到這份上,阿君再不拿就有矯情的嫌疑了。
確實,阿君也喜歡這壺,回家后自來水龍頭上沖了沖,又用熱水泡了泡,第二天就用上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有個搞收藏的朋友王來他家小坐,見阿君手里的這把紫砂壺,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說:“好壺,哪兒覓到的?”
阿君也沒有當回事,隨口說:“有人送的?!?/p>
朋友王又說:“這不是一般的壺。誰出手如此大方?我看一下。”
朋友王一看壺底落款,發(fā)現(xiàn)竟是蔣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制品,大吃一驚。他告訴阿君:“這蔣蓉是僅次于顧景舟的制壺大師,一把壺拍到一百多萬稀松平常?!?/p>
阿君驚得嘴巴都張大了,似乎在說:這難道是真的嗎?他見朋友王一臉嚴肅,一臉正經(jīng),不像開他玩笑、忽悠他的。他把紫砂壺穩(wěn)穩(wěn)地放桌子上后,脫口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我得還給印羨兒。要是不小心跌壞了,豈不罪過?!?/p>
朋友王說:“老人家對紫砂壺的行情一清二楚,她送你,又不告訴你是蔣蓉制的,不告訴你蔣蓉為何許人,就是怕你知道了不肯收。你送回去,她會收?會高興?百分之百不會要的。”
因了朋友王的一番話,阿君知道這把紫砂壺出自名家之手,老值錢呢,從此不敢再用,他恭恭敬敬地把南瓜紫砂壺洗干凈后放在了裝飾櫥里。有次朋友圈里傳婁城要地震,他擔心名壺震壞,就用衣服把壺包了起來,放在了衣櫥的衣服中間。
大約有半年,朋友王又來阿君家,見阿君拿著保溫杯在喝茶。說:“名壺出手了?怎么不讓我收藏啊?!?/p>
阿君連忙說:“沒有沒有!不舍得用了?!?/p>
朋友王不信,追問他到底賣了多少錢?不能讓別人坑了。
阿君怕朋友王誤會,就去把包得里三層外三層的紫砂壺拿了出來。
朋友王很感慨,說道:“常言道物盡其用,你又不是收藏家,放著不用,又不肯出手,要了干嗎,這不是成了物累嗎?”
阿君想想是這個理,長舒一口氣說:“用!”
從那以后,阿君下班后,一有空閑就把那南瓜壺捧在手上,他特別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茶。那感覺像當了婁城首富似的,心情大好。不知為什么,也沒有了以前提心吊膽的心情。他對朋友王說:“這名壺就算在我手里磕了碰了碎了,我也認了。能用這樣名貴的紫砂壺喝茶,婁城有幾個,全國有幾個?”
選自《天津文學》